番外
那一年對於我來說可以說是天翻地覆。我一直認爲是正直的父親卻被指控爲行賄受賄外帶泄露軍事機密。母親在四處奔波求人無果的情況下, 竟然和父親離婚,從此遠走。呆在空空如也的家裡,我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孤獨。我不知道母親爲什麼這麼容易變拋下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家, 相伴了十幾年的丈夫, 還有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子。
我被爺爺奶奶接到了縣城裡, 爲了我的人生不被輿論所影響, 爺爺幫我改了名字, 從那以後,我叫池默陽。
第一天去上課,我極不情願, 但是,看到爺爺那雙蒼老的眼睛, 我終是抿了抿脣角, 背起書包去了學校。班主任帶我進教室的時候, 所有的人都好奇的看著我,雖然我知道這裡沒人知道我是誰, 沒人知道我的父親剛剛獲罪。但是,在原來學校裡所受的諷刺和羞辱卻是自然而然地從腦中升起。
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班主任給我指了個座位,是中間的位置,我不太喜歡。本能地往窗邊看去,有個女孩兒一直低著頭不知道在本子上寫著什麼, 烏黑的長髮隨意地紮了個馬尾, 天藍色的校服穿在她的身上有著一股淡然的味道。
“老師, 我可以坐那裡麼?”我聽到自己下意識的請求。老師笑著說可以。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是我們班的班長。我以爲她是個安靜的人, 至少她給我的第一感覺是那樣的。只是, 我錯了,而且錯的很離譜。
她可以在上課的時候和她的同桌一起傳紙條聊天, 可以看雜誌,畫畫,睡覺,但是,卻總可以在老師叫她起來回答問題時迅速地說出正確答案。甚至連老師都覺得她是一個聽話認真的孩子,沒人知道她上課是如此的隨意,除了坐在她後面的我,還有她的同桌。
她太過於靈動,她同桌不在的時候她就轉身過來和我說話。她聲音很好聽,起初我很不耐煩,到後來竟然覺得有這樣的聲音也是不錯的,因此也沒有把她趕回去。
第一次月考,我非常輕易的就佔據了學校的狀元榜的第一名,她也因此而掉到了第二名。只是,她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寶座被人佔領的自覺,依舊是每天笑呵呵的。而我,卻因爲這樣的風頭,成了學校裡的關注對象。我不知道我的照片什麼時候在同學間傳送,我也慢慢發現了我桌上的小粉紅信箋。我很煩。
可是,也是自那之後,她居然不再找我了,見到我的時候也總是躲開。她臉上開始有憂愁的面容,也經常對著書本發呆,別人以爲她在好好學習,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知道她在發呆。那時候,我突然驚覺我已經不知不覺的將自己的注意力投放在她身上了。
我不明白她在幹什麼,難道在那個成績至上的年月裡,她終於意識到我佔據了她的東西麼?突然間更加心煩,原來她也是這樣世俗的啊!成績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這樣的猜忌一直持續到了元旦,那天下午她終於再次找我,說是要我擔任元旦晚會的主持人。我本來就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更不願意去拋頭露面。更可況這段日子她待我如此涼薄,我又爲什麼去幫她?我本來不是一個小氣的人,那一刻我卻突然有了那樣的斤斤計較的“覺悟”。不出所料的,她很失望。接著還是軟聲相求,而我卻一直不理她,我以爲她還會再放低點姿態,卻不想她竟然嚎啕大哭起來,宛然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姿態。
最後在她準備去找別的班的同學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我擋住了她,告訴了她我願意擔任主持人。我一直記得當時她臉上的表情,真是千變萬化的可愛,她幾乎是從樓梯上跳下來的,直直的拉著我的手,不可置信的問我是不是真的。我看著她那樣亮麗的笑容,一直以來被父親的事情壓的喘不過起來的心神也漸漸得到了紓解。
元旦晚會之後我拒絕了和大家一起狂歡的請求,一個人揹著書包回家了,可是在快要進家門的時候卻意外發現有一輛轎車,我認得,那是軍區的。我心中一驚,連忙舉步往家裡奔去,還沒推門卻被裡面硬生生的刷茶杯的聲音給鎮住了。接著便是爺爺激動的聲音:“你們這羣混蛋!”
我再也控制不住,爺爺年事已高,我怕他出意外。一把推開家門,入眼的是爺爺揪著一個人的衣領,青筋暴露。那個人看到我,突然愣了一會兒,也就一會兒,隨即又恢復了所謂的溫和樣子:“原來是小池啊,怎麼?剛剛下課?”
我沒有理他,我認識他的。他是父親的同事曾經去過我們家。也因爲他的拜訪之後我的父親就身陷囹圄。我隱隱覺得這件事和他脫不了關係。我三步並作兩步的上前將爺爺拉開,冷冷的看著他:“看樣子我爺爺並不歡迎你,請你離開!”
那人看了我許久,也許是不相信一個孩子居然敢那樣對他說話。我見他沒有動作,安撫了一下爺爺,便再次出口逐客:“請你離開!”
那個人恐怕是覺得被我這樣的一個孩子嚇唬了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當即臉色異常猙獰。爺爺將我拉到身後對著那個人喝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放過你!”
“哼!那我等著!”那人沒有討到好處,對著我們祖孫三個人冷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爺爺整個人就癱軟了下來,幸好我在身後扶著他。那以後爺爺的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我在高考前兩個月,他終還是離開了人世。
臨終前他拉著我:“爺爺一生沒什麼作爲,你父親入獄我也是無能爲力,我沒什麼別的願望,你希望你高考選擇法律專業,爲你父親伸冤。我的……我的房裡,有一封信……是……是你父親入獄前悄悄給我的,你……看了之後,好好收起來,以後……以後會有用處的!”
也是因了那封信,我知道了父親入獄的大概。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講究的是人證物證俱在,父親雖然是被栽贓的,但是,卻也應了那樣的要求。那日來我們家的那個人原來纔是真正的犯罪者,只是當時軍區的首長葉鬆年太過於偏執狹隘,不聽父親的解釋,這樣大的罪行就被定了下來。很不可思議,很可笑,但是卻是真的!
我當時太年輕,什麼事情都想的特別容易。我拿著那封信不顧奶奶的阻攔,前往軍區找葉鬆年。可是,我沒見到那人,卻等了父親的摯友宋天行宋叔叔。父親入獄之後他也離開了部隊,擔任了B市的市長。他找到我將我帶到了他們家,我才知道是奶奶找到他。
“你怎麼這麼魯莽,你可知道這其中有多少的曲折,又有多少的關聯?你父親已經定罪了,如果翻案,要牽扯多少人進去?誰也不願意事情變得更糟糕。”他對著我一陣痛罵,我也漸漸清醒了,只是還是非常不甘心:“那就任那個人逍遙法外麼?”
“默陽!”宋叔叔對我的執著很生氣:“你以爲軍區的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葉軍長不是傻子!”
“那……”
“哎,”宋叔叔坐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默陽啊,你終究還是太小了,以後你會明白的,你爸爸就算是要翻案,也不可能是在葉軍長手上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你總知道吧。先養精蓄銳吧,葉軍長不會讓自己的得意門生身陷囹圄,但也不會讓他逍遙法外,這是他的私心。”
後來,我知道了那天去我家耀武揚威的人被開除了軍籍,父親也終是在牢獄裡鬱鬱而終。雖然葉鬆年處置了真正的犯罪者,但未免太輕,而父親太過冤屈。只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筱晚居然是葉鬆年的孫女,那個間接害死我父親,弄得我家破人亡的人的孫女!
我一時有些不可置信,但是這卻是真的。我無法掩去心中對她的愛慕,但更無法掩去我心中濃濃的恨意。爺爺和父親相繼去世,媽媽走了,現在只剩我和奶奶兩個人了,眼前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孩子卻是那個人的孫女。那一刻,我的心痛的我無法呼吸,那種掙扎的矛盾讓我窒息。
我沒有辦法面對她,所以,我只能一直低頭學習,盡力地不去觀察她,不去注意她,以便忘了這樣的人的存在。但是這又談何容易!越是不去注意,越是壓抑,我便越想去觸動她……
這樣矛盾的心理一直持續到高考前夕,我的桌上竟然出現了她的一張照片。烏黑的頭髮紮成了一個馬尾,一身天藍色的校服,稍稍歪著頭,髮梢散落在肩膀上,雙手背在身後,臉上的笑容燦爛的似乎日月都失了光輝,那笑容差點兒灼傷了我的眼睛。
那個晚自習我一個字也沒看進去,腦子裡一直在想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不自覺的便將視線移到了她的身上,而她卻是一直鎮定自若的,沒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其實,我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她雖然掩藏的很好,雖然她總是躲著我。但是學校從來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可是,既然如此,既然她都將照片給我了,爲什麼不留下隻言片語,難道她沒有什麼要說的麼?
畢業了,高考了,她真的是一句話也沒說。成績下來後,我被E大錄取,而我也知道她填的是A市的一所重點大學。我與她終是要擦身而過,我拿著她的相片,思索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決定放下尊嚴去找她。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我沒找到她,卻遇到了袁菲菲,她的好朋友!
她知道我要找筱晚之後居然對我嗤之以鼻,她說:“這張相片是我放在你桌上的,沒想到你還當真了!你以爲筱晚對你有意思?呵呵,怎麼可能?她那樣的家世,會看上你?”她臉上沒有絲毫掩飾的鄙夷讓我心中非常惱火。
年輕氣盛啊,我怎麼受得了這樣的鄙夷?當下二話沒說轉身離去,那之後我便失了她的聯繫。而那張相片我終是捨不得扔,最後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竟將它放進了我的錢包裡,十年八年,一直帶在身上……
能再次見到她讓我很驚訝,我知道她也是這樣的。她從來就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那詫異的眼神直直落入我的眼底。她變了好多,曾經的烏黑長髮已經剪成了齊耳短髮,燙成了微卷還染了色,整個人看起來要比以前活潑俏皮地多。但是,我認出來了,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一剎那間,我有點惶恐,有些無措,甚至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什麼。
晴雅問我她是誰,我一時竟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是誰?是我的同學?我曾經心儀的對象?還是我心中一直不願意放過的葉鬆年的孫女?
我不知道?看到她轉身的那一刻,我嘆了口氣,淡然地回答晴雅:“她是我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