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剛一聽到雀兒腿傷的事初晴便已然坐不住了。杏眼圓睜柳眉上挑,急著便要去牽馬恨不得肋生兩翼飛了去。適才受的一點內傷便在此時救了自己一命,瞧她這粉拳攥緊氣運丹田的架勢,恐是找不著出氣包呢。
“燃犀哥哥輕功俊的很,怎會躲閃不及中了那般陰毒的指勁?他做什么去了?”
青衣衛望著兄長,兄長望著我,我望著......天。
自是不敢說的,怕死。
眼瞧著小妮子憂心忡忡在房里踱步,自是不敢耽擱的,若是回去晚了,明日晨起還要祭祖,便辜負了景漣舟一番“好意”了。
青衣衛牽了谷中最快的馬,但比起已然大成內力催動的輕功便是千里馬也是及不上,雖說小妮子是自小認識的,但到底男女授受不親,若真是如同當初抱了盡歡來那般抱了她,這兄弟妻不可欺的道理初晴不明白,自己可斷不能也糊涂。左右是不能與她一同入了盟中的,怎么說都要分開行動,但若真是騎馬,沒個一晝夜怕也是到不了。就憑小丫頭現在這般急的跳腳的模樣,讓她趕上一天一宿的路斷斷不成。但她的輕功......三彈指便會被落下數丈了。
正躊躇間,兄長竟是師父坐騎的親子照夜白。這馬原本便是西邊大漠異人贈與師父的,怕是找遍中原也尋不到幾匹的神駒,往日里便是自己也舍不得騎的。馬高九尺,頸與身等,昂舉若鳳。后足脛節間有兩距,毛中隱若鱗甲。這馬性子烈得很,平日里若非兄長和李大哥捧了草料那是絕不動的,除了自己旁人還真的是別想馴得了它,初晴雖說平日里直爽硬氣,但到底還是女子,如何能讓這烈馬服了呢?
“兄長,這......”
還未待說話,小妮子早已沉不住氣,一個翻身便踩了馬鐙要上馬。照夜白哪里肯容她這般容易騎了,一聲嘶鳴便鬧騰起來,扯得兄長一個趔趄,初晴更是直直飛了出去,好在小丫頭功夫還算上佳,卻也結結實實摔在了雪地上。照夜白雙目瞪得血紅,響鼻不止,前蹄刨著地,眼瞧著是惱了。只是初晴哪里是這般容易服輸的性子,又扯上了雀兒,她更是......
“緋炎哥,蕭大哥,你們閃開!”
兄長原本還欲為初晴牽了馬穩了它的怒氣,但瞧著小妮子難得正色的模樣也便放了韁繩。初晴連番幾次都被甩了下來,雪地冷硬,最后這次她摔得著實不輕,起身時清脆的咔嚓一聲,竟是雀兒送的那簪子齊齊斷了。心頭一凜,小丫頭的火爆性子,怕是不好。
果然,初晴瞪圓了眼睛看著斷了的簪子,小臉兒一陣白一陣青,生生紅了眼眶。本以為照夜白要遭殃,卻不曾想丫頭竟是握了那簪子,直直起身咬著嘴唇望著那馬兒。。初晴一雙杏眼里已然浸了淚,滿的隨著凜冽寒風亮閃閃的,卻始終倔強的不肯落下。一人一馬就這般站著,望著,瞪著。初晴一身翠翹色的衣衫被夜風吹得獵獵,一雙手凍得通紅,卻偏偏一動不動的瞧著照夜白,那雙平日里俏生生的眼睛,此時溢滿了讓人怔愣的堅忍。突的想起雀兒選的這支玉簪上的忍冬,忍冬。原來,雀兒竟是這般懂她。
不曉得過了多久,照夜白竟是緩緩止了響鼻,只是仍用蹄子刨著地。不欲人親近。初晴卻在此時緩緩走了過去,伸出手,順著照夜白額前的纓子緩緩摸著,一直到馬鼻停了手,扯住了水勒。照夜白卻并未掙扎,只噴了白氣出來,甩了甩腦袋。初晴又望了它一眼,方才翻身上馬,這一次,竟是穩穩騎在了馬背上。
目瞪口呆。
“不愧是,展家的女兒。”
兄長負手而立,嘴角融了一抹淡然悠遠的笑。似是透過那小妮子嬌俏卻利落的身姿,望見了曾經縱馬江湖的展家四爺。湛盧玄竹擎畫影,文武雙絕俏書生。
師父,若是您在,也是愿意成全的吧。
“蕭大哥,三個時辰,江南城外竹林匯合,耽擱哪怕一炷香,初晴便算輸了。駕!”
“誒!丫頭!你慢點兒!”
只聽照夜白一聲嘶鳴,卻早已然竄了出去,馬蹄踏碎了層層雪沫,如同揚了一片薄霧一般。眼瞧著是慢不下來了。
“三個時辰......從此處到杭州城,三個時辰怎么夠啊......這丫頭是鐵了心了。”
“心上人有難,自然是心急如焚。小妄塵,你可莫要說了風涼話反而報應在你自己身上了。”
盈盈一笑,拱手辭別兄長。
“適才動了真氣,七絕即便是霸道無比也需得一夜調養,我便腳程慢些,但最多不過兩個時辰便到了,只是不能陪兄長守歲,師父暖閣被我損了一半,只能勞煩兄長了。”
“你我兄弟,何須說這個。千魂引如今匯了八方風雨,你切記不可自亂陣腳,小心應對。”
“妄塵明白。兄長保重。”
探身擁了兄長,略略展顏,如同幼時一般撒嬌耍賴。兄長倒也不忌,伸手揉了頭發,笑瞇瞇的騰身而起。一轉身便聽見了身后氣急敗壞的吼聲
“你這黑了心的小混賬!把我的錢袋還來!”
“今兒可是除夕!兄長還未曾給我銀子壓歲,我只好自己討了!莫要小氣!誒呀!”
堪堪躲過兄長的赤練鞭影,朗朗笑聲逆了風,卻
結結實實的傳了去,蕩開一層層奈何谷的風雪。
今兒已是除夕,春日,還會遠么?
此時并不知曉,普一出奈何谷,青衣衛便急急喚了兄長入了師父暖閣,在被七絕內勁轟開的地板之下,白雨墨親手藏了的,不日后便改了江湖格局的東西,竟就這般機緣巧合的現了出來。
初晴趕到城外竹林的時候已然過了三個時辰,雖說比她早了整整一個半時辰,但看了那丫頭的模樣,就連慣了的揶揄也咽了下去。初晴見了自己展顏一笑,臉卻是在這雪夜也瞧得出來的白。勒了馬便已然坐不住身子一偏跌了下來,扶了她肩膀,觸手便是斗篷亦是寒涼透骨。連忙扯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初晴修為內勁修為尚淺,這般冷夜急急趕路如何能運的起內息抵擋風雪?瞥了一眼照夜白,縱是神駒卻也跑的連連粗喘,初晴更是鬢發繚亂,睫毛和眉毛皆是霜雪染了白,雪夜趕路被樹枝掛了臉,一道道血痕瞧得人心里發緊。扯了腰間放慣了的藥袋,給她已然被韁繩磨得血肉模糊的手上藥包扎,三個時辰,三個時辰......便是老手也不敢這般趕路,這手可是不要了?小丫頭雖說疼的嘶嘶哈哈,但到底也不曾露出一絲委屈難耐,全然不似往常的大小姐任性直爽,天下唯我獨尊的脾氣。
“我,晚了么?”
“老實上藥,給我閉嘴。還嫌風灌得不夠?”
撇了撇嘴,似是突的想起什么,小丫頭喜笑顏開的問
“誒,你說若是燃犀哥哥瞧見了會不會心疼?”
哭笑不得的點一點她的額頭,給小妮子包好了手,抱了草料和水喂給照夜白。
“若是雀兒見你這般不要命的跟一匹馬置氣,肯定疼死你。”
眼看小丫頭樂不可支的不知道在美些什么,本想損上兩句,卻見她突然便蹙了眉,神色郁郁,有些擔憂她是不是受了傷,湊過去剛要問,小丫頭就語出驚人。
“不成不成,月先生說了,我越是追過去燃犀哥哥便會躲得越遠,我需得若即若離,方能穩了他一顆心呢。”
愣。
“你說什么?”
“嗯?月先生教的啊。他說中原人士眼瞧著之乎者也倫理綱常整日在嘴邊,其實食色性也日日尋思著左擁右抱春宵苦短呢。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唯有求之不得方能惦著念著。人之初,性本賤嘛~”
呆。
這小浪蹄子,果然教不出什么好的。
莫非,他也是這般對自己的么?可不是,貓兒似的傲然卻又貓兒似的嫵媚,適才覺得他風情萬種便霎時冷浸溶溶月,咫尺天涯了。這般勾人的欲拒還迎,一推一拉間,便奪了人心去。
當真是,好手段。
在心中淺淺一笑,早知道盡歡是七竅玲瓏的人兒,卻不曾想他竟是對情愛也這般通透。
“怎么?月先生說的不對?”
“不,恰恰是因為太對,所以......這一招卻是正對雀兒。為兄看好你。”
遞了個鼓勵的眼神過去,小丫頭便樂呵呵的了。如今麻煩的是如何安排她入了盟中,現今的竹林便已然是青龍樓的地界了,暗衛半個時辰前便已然來報了平安。只是若自己斷是不能與她一起,縱是巧遇也是不成的。
細細思忖一番,便放了照夜白回去。這神駒從來都是認路的,它樣子太顯眼容易被認出來,若是初晴騎著它入了盟中那便是如何都脫不開與奈何谷的麻煩了。再說初晴那雙手一瞧便是連夜趕路來的,如何瞞得住?這般急急趕來若被尊上起了疑發覺了雀兒受了傷......止了小丫頭要沖進千魂引的心思,讓她今晚一定找家客棧先住著,明日初一清早要上些酒扮出一副借酒澆愁的架勢發上一通酒瘋,最好是砸了那客棧,鬧得越大
越好。
小妮子聽得一臉懵懂,但好在初晴總是信自己的,點了點頭便往城中去了。
既然江湖上都知曉展家大小姐鐘情毒步寒,這除夕之夜癡心女子尋了心上人不得大發酒瘋自然不會讓人起疑。況且初晴的脾性從她幾年前下山時便是江湖皆知,不顧后果不給面子這種事她絕對做得出來,所以在千魂引的總舵砸了五坊麾下的客棧也是無可厚非。況且這食肆酒肆客棧皆是封卿言管著的,他也不會不給縹緲峰這幾分薄面,且他也知私下里自己與雀兒交好,更不會過于為難初晴,而是將她奉做上賓,如此便可順理成章迎了丫頭進盟中了。
忙了一夜,眼瞧著再有一個時辰便要天亮了。這個年,就這般過了么?
落在母親墓前的那刻方知,這年,還未開始呢。
方方正正的食盒和一壇梨花白,冒著熱氣的餃子和素燒冬筍,水晶蝦仁并一盤富貴三寶,皆是自己平素所愛。先前只嘗了初晴那可做暗器的餃子,現下倒是真有些餓了。一一拿出席地而坐,因著大氅給了初晴,自己有著七絕倒也不覺冷,略一晃食盒,里頭有什么響了幾聲。細細看去竟是兩顆玲瓏剔透的骰子,上好的羊脂玉雕了六面,晶瑩剔透中鑲了一顆赤紅的相思子。
無須筆墨,已然入了心。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相思么......盡歡,你可知,這份相思,早已噬了骨了。
緩緩合了眼,兩顆骰子抵在手心,微溫且涼,如那人觸之微寒,卻難掩熱燙的身子。指尖穿過他一頭曳地青絲,新月似得臉頰隱在烏絲下,少了男子的粗豪,添了絲蓮子纏般的微甜嬌柔。唇角微彎,眉眼輕挑,便浸出一搖不似凡品的天宮月。
冷,卻也灼人。暖,卻也咫尺天涯。
在旁人眼里,盡歡便是那不可褻玩的水月鏡花,終其一生求之不得的奢侈。但于己,他便是枝頭開之不敗的綠萼,迎風盛放,獨立清寒。
抿一口酒,彎了嘴角,拿出另一副杯盞,滿了酒。
“寒夜風冷,殿下踏雪而來,好在蕭某酒尚微溫,也不至損了殿下金貴之體。”
“正因寒夜風冷,所以小王可憐蕭公子獨自一人守歲,不過現在看來,青龍樓主這罰著實領的逍遙得很。”
裴熠辰腳步極穩,絲毫瞧不出微醺的模樣,但身上酒氣仍是灼灼,若不是換了狐皮大氅,又在這雪夜風口處立著,這金莖露的味道便是要更濃了。明明掌著燈,卻絲毫不見酒氣上了臉,反而越顯白凈,若不是有著上乘的運功法門,千魂引中一輪敬酒下來如何還能這般穩健?況且,攢了幾個月的氣,雀兒和封卿言頭一個不待見他,更不可能輕易讓他逃過去了。此番一試,卻能看出裴熠辰的功夫路子隨是高人指點過,但到底是野得很。
“除夕之夜,原本應是在王府與王爺王妃一同度過,累了殿下與我在此處吹風,這罰蕭某的確領的逍遙了些。”
裴熠辰一雙含了笑意的眸子貓似的瞇著,彎腰捻了杯子便飲了。動作倒是利落的與他平日的排場不甚相同。
“怎么,殿下竟不試毒么?”
“小王我惜命的很,世間的風月小王還未嘗夠,斷不舍得這般棄世而去。不過小王的確想知曉,若是當真在這千魂引中出了岔子,黑曜軍中會是怎樣一番熱鬧。”
抬眸望他,裴熠辰似笑非笑的模樣從初見便是厭惡的很,但彼此到底皆不是那般沉不住氣的莽夫,短兵相接了這些時日,對家的幾斤幾兩雖不能全然知曉,但到底是落了個棋逢敵手的針鋒相對。此人城府極深不擇手段,倒是毫不在意行事骯臟與否,勝之不武這種事總是說給輸的不甘心之人。但話說回來,世上又有幾人是輸的心甘情愿的?裴熠辰確實并非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話也貼不上他。只是此人心思太細手段利落陰狠,又是個不急功近利的性子,著實不好對付。
“豈止黑曜軍中,江湖,廟堂,天下,怕是都要亂了。屆時生靈涂炭,血流成河。只因著蕭某這一杯酒,當真是......與有榮焉。”
狼崽兒瞇了瞇眼睛,拇指撫著被酒潤濕的唇。抬手替了滿了酒。
“蕭公子可知何為無辜?”
為自己斟酒的手頓了頓,并非其他,而是裴熠辰的一問讓自己想起了盡歡。一日纏綿后,他倚在懷中,也問出了這般的問題。
民之無辜,并其臣仆。無罪者,即為無辜。
那時自己便是如此答的。自然換了那小貓兒一聲輕笑,帶了交-合后的一絲慵懶和尚未退卻的余韻,饞人的很。
“無辜。無辜呵。佛家篤信因果,前世因造今世果。如此看來,世上皆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為君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況天地?若除一人便可換天下蒼生和樂,即便此人是為無辜又如何?盛世為民亂世自不如狗,所謂無辜,不過是這太平之世下平民百姓書生文士生出來的念想罷了。”
清冷的相貌下便是話語也是如此的薄涼,卻當真是辯無可辯的。盡歡那時不時蹦出的涼薄之語,每每只會讓自己疼了他為人所不知的過往。便待他說完將他攬了入懷,就了唇瓣,含了舌止了這人層出不窮的別扭心思。如此走了神,晃著手中酒杯,說了他的話。
“世上,原本也并無無辜之人。”
此言一出,不知怎的,只覺得身周驟冷,裴熠辰一直瞇著的眸子開了一瞬,狼似得陰寒在臉上掠過,突的明白盡歡所說初見時裴熠辰望著他時眼中的殺意到底是何意了。
縱使縱橫江湖多年,也未曾得見這般洶涌陰寒的殺意。仿若被千刀萬剮猶嫌不足的怨恨,灼的人側臉微痛。
“千魂引尊上的獨子,當真是,眼界通透。”
裴熠辰緩緩歪著頭,復又瞇起了那雙狼似的眸子,這人的一副好相貌總被他掩在紈绔慵懶的假面后,遮了層層鋒芒。
“不愧是修羅隱月納了入帳中的人,個個兒都是這般了不得。”
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淡淡望他
“蕭某愚鈍,殿下是在跟我說話?”
裴熠辰微微一笑,俯身過來,在耳畔說著
“蕭公子當然不必認,你與那人茍且的污糟事自是無人會再提。只日日見了他被生父褻玩糟蹋,想必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言罷,裴熠辰直起身喝了杯中酒,悠悠哉的轉身離去。
耳畔是黑曜鐵騎護著主子飛身而去的掠空聲,伴著裴熠辰極穩的踏雪聲遠去。掏出懷中先前竹林時暗衛替雀兒傳來的信箋,彎了嘴角。
裴熠辰,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得意多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