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要先生再也不準見蕭妄塵,即便以后不得不見之時也不可相認,先生做得到么?”
“晚輩該如何做,還望天君指點。”
“你答應?”
“我答應。”
“不怕痛?”
是啊,不怕么?
事到如今,還怕什么呢?還剩下什么可以怕的。
近在咫尺,仿若觸手可及,但這手終究是收在袖中,緊握成拳,卻不能向那心之所系觸上一絲一毫。
蕭妄塵,原來這些年過去了,我仍是,怕的。
怕再見到你,怕,只是一個眼神便露了我千方百計想要藏下的東西。
“公子,可是認錯人了?”
側過臉,望著一樹綠萼。
不能看了,不能再看。若是再多一眼,哪怕只是一眼,我都......
”我一直在找你。“
“公子認錯人了。”
“我沒有,你心中很清楚,我沒有。”
“公子既然沒有認錯,不妨說一說,我是誰?”
聽著那人的腳步在身后響起,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始終不肯與他親近。此問一出,果然他怔愣在了原地。
他并沒有想起,他只是記得,記得有那么一個人,記得他丟了那么一個人,卻不記得那人的面容,神態,名字。這樣真好,這樣,真好。
“所以我說,公子認錯人了。”
“我認得你,我知道我認得你。名字,告訴我你的名字。”
他的聲音,在抖。
從未有過,他的聲音從未這般抖過。如此的不確定,如此的猶豫,卻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蕭妄塵,從來都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從未變過。
“我不認得你。”
“騙子。”
騙子。
瘋癲的時候,清醒的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這般喚過。騙子。一個晃神的功夫,身后的人影欺身上來,猛地騰挪退開,一個轉身抖開衣袖,便離了他一丈有余。未曾露了原本的功夫,卻腰間一空,那枚今日方才佩上的荼蘼佩,到了他的手中。
“荼蘼,那么你告訴我,為何你我有著一模一樣的荼蘼佩?”
那人細長的指間,原本在他身上配了一整年的荼蘼佩徐徐的轉著,映著他腰間原本的那一枚,扯碎了所有的欲蓋彌彰。
“說啊,先生口齒不是很伶俐么?還是你的一時語塞是因著無所辯解?”
緩緩的抬頭望著他,一雙澄澈的眸子里滿是誓不罷休的執拗。似是第一回見他這般模樣,當初面對自己刻意的親近,他也仍是猶疑了那般久,如今,倒是放得開了。
“既然已記不得,為何還要執著?佛家八苦,唯求不得最是放不下,此處正是斷念忘癡的地方,公子,望自珍重。”
他,配得上更好的。若是能忘了,對他便是福氣。若是能全然忘了這世上曾有過離月隱此人,對于蕭妄塵而言只是好事。
“若我不肯呢?”
“那是公子自己的事,與在下無關。”
“你現在的冷漠,到底是因著當真忘情斷念,還是僅僅為了讓我死心?”
蕭妄塵啊蕭妄塵,你,為何總是如此的聰明。
聰明人一旦執拗起來,怕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死心。就像他明明知曉那日裴熠辰的私刑他有萬千個理由不出手,卻仍是冒死沖出來護在自己身前。就像他明知道因著紫之和子文發了瘋的離月隱早已失了人性,他仍舊不離不棄拼死送出離月隱所求。就像他明明清楚離月隱從一開始便在算計于他,卻仍是在最后不肯不舍傷他的盡歡哪怕一絲一毫。
將所有洶涌的情意狠狠地壓下,猶如初見藏起那些呼之欲出的恨意一般。那些藤蔓似的深植入心中的思念,原本以為忍得下的相思,早已然噬了骨,透了魂。但,不成。
離月隱,不成。
不準露了,一絲一毫,都不準。
你會毀了他,你會再一次毀了他。你還嫌毀的這個人不夠么?他下身那些血跡斑斑,你可記得?
他為了你殘了身子碎了心肺瘋了神智,你可記得?
放過他吧,離月隱。放過蕭妄塵。
“是為了,讓我自己死心。”
轉過身,不回頭。
就如那日在城頭絕塵而去,你那時,不是很決絕么?離月隱,你,抖什么?
不準抖,不準。
放過他。
放過他。
離月隱,放過蕭妄塵。
為什么,為什么你還要尋來?為什么你都已然忘了還要尋來?
我這個沒有人性和良知的畜生,你要來做什么?!
“藕斷,絲連。若當真死心,何須勉強?你的眼神騙得了人,身子卻不成。所以我問你,可還跑么?若是心中有著,即便千山萬水,又何嘗不是情囚?”
身后灼燙的暖意覆了上來,仍是那能將人融了似的燙啊,這個人,從來都是燙的。他的懷抱,親吻,心意,都燙的讓人想要流淚。
蕭妄塵,你這樣,我會想哭。別對我好,求你,求你了。
別碰我,別,我真的受不住。
“既是忘了,為何還帶著我親手雕的木梳?那花樣是此處的綠萼,我自己的手藝如何認不出來?先生,你當真是個騙子。”
做夢都想著的暖緩緩送進耳際,腦子慢了下來,如同凍住了似的。
好暖。
塵。
懷抱收緊,那唇印上了發絲,熱氣透過來,讓人心醉的好。唇瓣輕啟,一聲呼之欲出的喚,在他身子驟然僵硬的瞬間生生壓了下去。
我要你在蕭妄塵的身子里做些手腳,讓他往后即便是見了你,也只會覺得惡心難受,只要碰觸你的身子,便如同剝皮拆骨一般痛楚無比。即便兩兩相望也只能擦身而過,終生不可再愛,先生做得到么?
離月隱,你怎得忘了?
你,不配。
用了十分力掙開這恨不得賴上一輩子的懷抱,推開那個因著剝皮拆骨的疼痛僵硬了身子的人。勾了嘴角立于飛雪之中,孑然一身的凄涼。
“很痛,是不是?想嘔出來,是不是?蕭妄塵,這是我的報應,這是老天給我們的報應。我用這身子勾了你招了你,讓你再欲念中陷了,癡了,動心了。逼著你父子反目家破人亡,最后像丟一條狗一樣將你丟了,棄了,傷了,不要了。這一頭白發,武功盡失的殘**子便是我的報應!與你無干,離開這里,忘了我,算我求你,別再靠近,別再沾染,我不想再見你,我受不起,我再也受不起了!”
“我不準!”
又一
次沖上來,這一回,這人竟然帶了七分的嘶吼,困獸一般的聲音震得四處枝丫上的殘雪紛紛,現下的身子如何掙得過他?被狠狠制住壓住了一旁的山石上。眼瞧著他因著碰著這身子疼出一頭的汗,卻仍是不肯放,就這般牢牢地壓著。
“不準!你不準!我不記得你是誰,我不記得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不能放你走!我也不會放你走!我會記起來的,我定能記起來!不過是痛罷了,能如何?我今日便要看看若我蕭妄塵定要與你歡愛,這痛又能阻了幾分!”
什......?!!
“放開,此處是佛門清凈地,你莫要胡來。”
狠狠地瞪著他,望著這人眉間越蹙越緊的模樣,知道他是疼的狠了。卻又偏生執拗著不肯放。
“蕭妄塵!我讓你放開!聽到沒有!你這混賬!放開!放開!!”
剝皮拆骨,痛楚不已。
八個大字在腦中稍轉一轉,想著他此時在經著什么,便覺得與他一同痛了起來。掙得越發厲害,但這人哪里還是那個任離月隱欺負言聽計從的人?少了那些多余的禁錮,現下的蕭妄塵越發的瘋了,就這么生生扯了衣裳,背對著他被壓著,用不上勁,他體內兩絕洶涌,自己現下,如何能敵得過他?
“不,別,蕭妄塵......別看”
發絲紛飛,眼前一片灰白。不再激烈的掙扎,總是無用的。如同乞求或是嘆息般輕聲說著,背后.....
那人的呼吸突的一滯,隨后拂開后頭的發絲,直勾勾的盯著背上......
“你,你的背上.......是,是誰?!是誰做的?!這!這一片,這,被什么燙的?!”
“是我自己,上頭有我不想要的,便毀了。”
“你瘋了?!你是人!不是牲畜!這般生生灼燙皮肉可是要了命的,你,你為何.....你!”
聽著他的語無倫次,卻緩緩地勾了嘴角。這人,總在自己面前一點心思都藏不住。
那片銘刻著恥辱的生死花,隨著皇長子的死徹底湮滅,如同那段不堪的前塵往事,與被自己用炭火生生燙下的皮肉一同化為灰燼。這身子的每一寸,都是蕭妄塵的,任何不是他留下的印子,統統不要。即便那些通紅的炭火險些讓離月隱丟了半條命,都不要緊。
塵,不是你給的,我統統都不會要。
盡歡,是你一個人的。
全都是你的。
“肩上,這些咬痕,這......這么多?慢著,這是,我?!”
“看夠了么?冰天雪地,冷得很,蕭盟主可能允我穿上衣裳?”
這身子,遍體鱗傷,再也不是從前冰肌玉骨似的盡歡了。但即便是如此,也終究及不上你。妄塵,我給你的,豈止是千瘡百孔。事到如今,我還能繼續在你那些潛藏著的尚未結痂的傷口上撒鹽不成么?
盡歡,終究是對你不住。
他松了手,緩緩穿上衣裳,退了開去。
“蕭妄塵,你我一起便是如同水火不可相容,逆天而行糾纏下去終究會是個灰飛煙滅的下場。若你還有哪怕一絲憐憫,請你賜我伴古佛青燈了此殘生,好歹一世安寧。我在此處懇請盟主放我去吧。”
說著便直直的跪了下來,膝蓋觸地的前一瞬,手腕被抓住,阻了這一禮。
而那人駐足許久,最終仍是飛身而去。
始終未曾抬頭,直到這一刻才舉目遠望,那抹凝了自己一世欣喜的身影,就這樣在漫天飛雪中,消散無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