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妄塵翻進議事廳窗口的時候,便知今日這事不僅不好相與,怕是直接沖著他來的。
四樓樓主除他之外皆在列,便是五位坊主也坐在下手邊,暗衛更是站了一屋頂,以往嘴上品茶明里暗里較勁譏諷的場景倒是不見,個個眼觀鼻鼻觀心靜的呼吸聲都不聞,這般肅殺,竟是四五年未曾得見了。瞥一眼葉燃犀,那雀兒抬眼望他,只一瞬,蕭妄塵便斂了眼中笑意。
看來今日,兇多吉少。
凜冽內勁散了珠簾,蕭然著一身暗紋長袍落座,腰帶上虎紋銳光微閃,眾人起身致禮,便躬身一一回稟盟中事宜。尊上聽著,偶爾點頭,蕭妄塵的青龍樓事務已然名存實亡,不過是遣了些弟子刺探其他派別的消息罷了,從大婚之后,倒也無甚異動。自也是不必妄塵去回稟的,如今的青龍樓除了蕭妄塵的兩個暗衛,已然將事務全部移交給了蕭然。他這個樓主,早已被架空了。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盟內事務定了七七八八,蕭然便斂了衣袖,低眉撫著腕護上的暗扣不作聲,眾人一見更是知趣的不再言聲,商音坊主景漣舟端了茶過去,是尊上所愛武夷巖壁上的大紅袍,蕭然接過,吹了吹茶,輕叩著茶蓋,馥郁蘭花香,溢了滿室。熱氣蒸騰虛了尊上的眉目。
“青龍樓主,膝蓋如何了?”
果然是沖著他來的,蕭妄塵單膝跪地,拱手斂眉。
“罪職不敢。”
手腕有傷,蕭妄塵自然不好抬手,但更不敢敷衍了事,左手搭在右手之上矩著禮。
“韓英,拿給他。”
白虎樓主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拿出里面的物什呈給蕭妄塵。蕭妄塵側頭一看,身子微微一僵。
“可認得嗎?”
蕭然抿了口茶,依舊不看他,只低低的問著。蕭妄塵低眉斂目,不再看韓英手里的東西。
“認得。天機玦。”
話音剛落,破風聲迎面而至,蕭妄塵不閃不避,額頭一道口子,殷紅,混著微紅茶水汁液徐徐流下,茶盞碎的清脆,其余的樓主坊主也不敢再坐,紛紛跪了一地。
“你,青龍樓主七宿的天機玦,你那二十八影衛獨有的天機玦!好你個青龍樓主,好你個蕭妄塵!”
“罪職不知錯在何處,請尊上明示。”
蕭妄塵雙膝跪地,垂首端端正正的跪著,額上的傷口蜿蜒下一道猩紅,他依舊低眉斂目,聲音淡淡。
“徵音坊。”
徵音坊坊主謝廷管著千魂引旗下的錢莊,為人圓滑世故,功夫差了些,但腦子是極好的,這些年他和雙胞兄長角音坊坊主謝凌將千魂引下的生意鋪的越來越大,是實實在在的人才。見他略一躬身,緩緩道
“七日前屬下手下來報這兩月的收益,貴重物品的典當物向來都是過了當期才報上來的,偏生那日屬下的近衛去收上報的寶貝,他... ...“謝廷頓了頓,斟酌了詞,才道“他曾見過此物,便識得。不敢怠慢回了我。我親自去了那當鋪,詢問了掌柜。掌柜的說,那日來的人穿了半舊的袍子,風塵仆仆,腿上有傷,身量瘦長,遮了面目,啞了聲音,話少的很,只說當上兩月便來贖。但他留了個心眼兒,在那人出去的時候指了小廝端水進來,撞了那人,這才看見那人藏于袍下的手背上,確是烙著...青龍印。”
廳里鴉雀無聲,蕭妄塵只覺得耳畔呼呼的風聲,如那夜,借著如此的風,越燒越旺的火。
“青龍印,天機玦。青龍樓主,你可聽見了?”
蕭妄塵緩緩抬頭,那額頭的殷紅,蜿蜒過了他的眼角,像一抹血淚,徐徐而下。他的聲音,卻是淡的,淡的,吹不皺一江春水。
“青龍樓二十八影衛,卒于五年前青龍樓凌絕頂,無活口。”
蕭然虎目微斂,銳光一閃,聲音越發沉了。
“當年你親手斂了尸,卻不等我調令,擅自化了他們尸首,若非是有所圖謀,怎會如此快就將你那些兄弟相稱的影衛挫骨揚灰?”
蕭妄塵目光沉沉,靜靜地直望著蕭然,聲音無一絲起伏。
“忤逆尊上者,殺。便是影衛,無一例外。尊上已然替罪職清理了門戶,便是要將他們挫骨揚灰,方能抵償一二。”
“呵,你,倒是衷心啊。”
“尊上言重,罪職不敢。盡本分而已。”
“既是你無罪,何必口口聲聲罪職?”
“當年未曾細細查驗叛徒遺物,以致今日風波,是青龍的不是,自當領罪。”
蕭然向后微仰,細細的打量著蕭妄塵,青龍樓主不閃不避,目光坦蕩。只那抹血痕,礙眼得很。尊上轉頭望向葉燃犀,勾了勾嘴角。
“朱雀,你如何看?”
葉燃犀躬身施禮,聲音清朗擲地有聲
“屬下斗膽,請尊上細想,若真是青龍樓主私放了叛徒余孽,必然低調茍且求生,怎會挑了盟中商號典當,偏又那么巧碰上了徵音坊坊主的近衛,還是識得這天機玦的?如此明目,怕是有心人刻意為之。如今盟中正逢尊上大婚,如日中天,這慣常耍心機上了癮的,這般上不了臺面的小動作,卻易引得猜忌,若是疑根深種... ...豈不是遂了卑鄙小人的意?尊上英明,自不會被如此伎倆蒙蔽。“
一番話雖說句句未曾偏私,但卻是暗地里護了蕭妄塵的,將青龍樓摘了個干凈。也將矛頭指向了徵音坊失察,更是拍了馬屁。蕭然靜靜聽著,瞥了一眼依舊老老實實跪著的蕭妄塵,垂了雙目,
“查。”
一個字,便解了今日的麻煩。謝廷張了張嘴,還是問了。
“尊上的意思是?”
“朱雀,白虎,雙樓并查。”
“屬下領命。”
“屬下領命”
葉燃犀和韓英上前施禮,尊上起了身,轉身欲走。蕭妄塵頓首下拜。
“罪職請尊上責罰。”
蕭然未曾轉身,聲音懶懶的。
“罰?緣何罰你?”
“教之不嚴,查之不清。”
蕭然側了頭,笑盈盈的瞧著親子,目光中竟一絲笑意也無,只余冷冽寒意。
“說的真是輕巧。暗衛,青龍樓主犯了忌諱,杖責四十。漣舟,給我看著他領罰。一下都不許少。”
葉燃犀在一旁聽著,眉間跳了跳,因著尊上語氣中的寒意只垂首不敢言語。商音坊坊主景漣舟起身拱手
“屬下領命。”
景漣舟管著千魂引的火器作坊,是蕭然的親信,最是唯他命是從,從無違逆。
“謝尊上。”
蕭妄塵扣頭領罰,蕭然拂袖而去,他才起身,瞥了一眼蹙著眉的葉燃犀,略略搖頭,由著景漣舟看著走了出去。
是夜葉燃犀翻窗入了青龍樓暖閣的時候,蕭妄塵的額上傷口倒是止了血,不過那處一寸長的皮肉顯然是要留疤了,江湖人自然是不怕這個的,只是即便是見慣了殺伐血腥的朱雀樓主,也對蕭妄塵下身血肉模糊的模樣蹙了眉。
杖責四十,不許運功。有景漣舟看著,那杖,又豈是一下不少這么簡單,怕是實打實用了十二分勁力的。
“好歹也白喝了我的酒這么多次,你就不能別兩手空空的上來嗎?”
慣常的調笑,若不是蕭妄塵白的死人般的臉色,葉燃犀幾乎要一拳打他臉上了。
“兩手空空?我可是在這金瘡藥里下了瀉藥的。”
“你狠...”
蕭妄塵撇了撇嘴,趴在那兒咬牙。葉燃犀冷眼瞧著,他是正午被杖責的,現下已然入夜,竟是無一人替他揭了這血染透了的褻褲。殷殷紅紅的血糊了一片,已然黏在了他的皮肉上,葉燃犀拿了剪子,小心的剪了,雖說知道蕭妄塵那能忍的性子,依然忍不住喚他
“忍一忍,我得把它揭了。”
蕭妄塵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也沒說話。葉燃犀一咬牙,刺啦一聲,帶著一股子血腥氣,那邊傳來一聲悶哼,眼看著蕭妄塵露出來的皮肉起了一層薄汗,便知他傷
的多重。
“竟也無人替你...就這么任由你爛著?”
“我這兒什么樣你第一天知曉?暗衛被我支出去了,現在這時候,他們還護著我,就等著被牽連吧。”
葉燃犀的手上利落的為他上藥,蕭妄塵的身子忍不住的輕顫著,想是疼到了極處。上了藥,替他松松的裹了,換了衣褲,葉燃犀瞧著換下來那沾著血的褻褲,坐到了蕭妄塵的踏邊。
“為何一定要領罰?你明知尊上不會手軟,你的手腕還有傷,他今日連問都...”
“知道為何尊上交了這事給你和韓老頭?”
葉燃犀知他換了話頭,也便接了下去
“左不過是因著韓英與你平日里便不睦,也不會偏私罷了。”
“那為何,還要帶上你呢?”
葉燃犀搖了搖頭。
“這我也不明。”
“雀兒...”
蕭妄塵望著關著的窗,明紙糊的窗上畫著山水一舟,明明滅滅的燭火中,瞧著只覺得遠得很。
“以后,不要再隨意往來青龍樓了。”
葉燃犀蹙了眉,面色轉冷,蕭妄塵知曉,他這是惱了。
“尊上已然起了疑心,若此事你處置不好,雀兒,你這樓主,怕是要折了。”
眼瞧著葉燃犀眉間愈冷,蕭妄塵正了神色
“韓英明擺著是來監視你的,若稍有偏倚,雀兒,你別忘了,你并非獨身一人,你輸不起。”
葉燃犀眉間微動,朱雀樓,雖他只做了五年的樓主,但部眾,卻真真是忠的。他們的命,都在他手心里。而他的命,在尊上的手心里。折了他葉燃犀,不比碾死一只螞蟻費力多少。他突的明白了,為何蕭妄塵一定要領罰。便是他動彈不得,才能安了尊上的心。才能令青龍樓主無法與他暗中聯系查問那枚天機玦之事,才能無法插手此事的追查,只有他蕭妄塵傷的越重,尊上的心,才放的越實。親子尚且如此,那么當年... ...
“妄塵,你跟我說句實話,當年血綻朱花,二十八影衛...到底有無活口?”
“青龍樓二十八舍,蒼龍七宿,冰炎雙剎,尊上親手挑了腳筋,折了四肢,斷了心脈。只有緋炎,當年救過尊上一命,被賜了噬心蠱,武功盡失,迷了心智,再沒醒過。”
蕭妄塵靜靜地趴著,那聲音,淺淺淡淡,像是一杯沖了十余次的茶,無味無覺。
葉燃犀胸口一窒,直直的向下墜去,像是碰不到底一般。彼時,他尚且只是前朱雀樓主手下一名近衛,卻已然與蕭妄塵混的熟了,成日跟著青龍樓的一干人胡鬧,喝酒比武騎馬打架,不亦樂乎。他甚至還記得,房宿大哥如何帶他逛青樓開葷,心宿二哥如何灌得他睡了兩日,亢宿妹妹如何紅著臉送了他一雙靴子,針腳粗的不到半天便脫了底,還有玄狼的利落,青牛的蠻勁,金翅的靈巧,白羊的沉穩,錦鯉的貼心,他葉燃犀不過與這二十八星相處了兩載時光便已如此,他蕭妄塵呢?一同長大親如兄弟姐妹的蕭妄塵呢?
親手斂尸該如何痛?一雙雙撫了他們不瞑目的眼該如何痛?親手將他們挫骨揚灰該如何痛?
葉燃犀只是想想,便覺得,痛不欲生。
“我還記得,玄狼的女兒才剛滿月,氐宿跟雨師姐成親不過七日,靈豹剛剛滿16,房宿大哥還說,晚點帶他去青樓開葷...”
“燃犀。”
蕭妄塵第一次如此叫他,輕輕的,卻喚回了葉燃犀的哽咽。他望著蕭妄塵平靜的眸子,里面暗的猶如無波古井,望不到底。
他忽然,有些怕,這樣的蕭妄塵。
“查清楚,是誰。”
葉燃犀下意識的點頭,他覺出了空氣中凝滯一般的沉,緩緩的攪動,那是七絕內勁的殺氣在流動。
“借吾之手足生事者,殺。”
葉燃犀瞧著蕭妄塵的眼,咬牙止了下拜的念頭,他隱約感到了,從今夜起,這江湖,怕是,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