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西境的風沙當真是烈的很,如同此處的人慣了的燒刀子,並無北邊的苦寒,卻著實是個颳得人沒了風花雪月心思的地方。
拿出懷中的洞簫,靠在城牆之上輕輕吹響。
這原本是幼時打發時間的東西,當初因著師父方纔學的,但本事可沒有他老人家好,只不過湊合著解悶罷了。這段日子以來倒是這解悶的時間越發多了,會的曲子也一首一首的多起來,只是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奏響的是那一首曲子,總覺得少了什麼要緊的東西,要緊的讓每逢執起這蕭便會憋悶異常的東西。
偏偏還不曉得那到底是什麼。
惱得很。
“邊塞月夜風沙如雪,你小子還有這麼好的興致跑出來吹簫?”
“我這兒沒有葡萄美酒更沒有夜光杯,自然要吹上一曲以解心頭鬱悶了。”
轉頭望著翻身上來的展叔叔,他這幾年容貌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反而似是比先前瞧著更年輕了些,眼角的紋路都淺了不少,不曉得是不是落花釀劫得差不多的緣故。身手雖說不及當年,但只要他身子康健便好了。
“弄了半天你小子是饞酒了啊,給。”
接過丟來的酒壺,開了口晃了晃,還真就是此處生產的葡萄美酒的甜香。
先前的憋悶解了大半,果然是酒鬼啊。在心中哈哈了一聲,仰頭來了幾口。
“給我留點,這是夏將軍的私藏,寒兒好不容易哄來的,別處可沒有。”
“展叔叔你可太小氣了,我給了你外孫外孫女那麼重的禮,喝你幾口酒都不成啊?”
展叔叔搖了搖頭笑的無奈,自己這強詞奪理的本事這幾年可是見長,他們自然說不過。一來二去的便提起了抓週那日晗嫣手中的菸嘴,說起來就有氣,正待發牢騷,展叔叔卻說那菸嘴大有來頭。
“來頭?什麼來頭?我倒是知道是翡翠的頗爲貴重,怎得還有什麼說頭?”
“傻小子,你們光看外頭都不瞧裡面麼?犀兒跟我說了我便轉了過來瞧了,那菸嘴裡頭清楚地刻著天運昌隆四個大字,你可明白了?”
聽聞此言著實是呆愣在了當場。
天運昌隆?即便自己這對古玩頗不熟悉的也曉得這四個字的意思。這可是太祖萬壽節時先皇嫡子爲賀壽專門打造的九副翡翠寶物特有的刻印,後來因著九王圍城天火焚宮失落,這九個寶貝中任意一個都能換來兩座城池,真可謂無價之寶。若當真是九翠之一,那這送禮的人可真是嚇死人的大手筆啊。
等等,那這麼說來,晗嫣豈不是歪打正著的摸著了最值錢的寶貝?這丫頭剛會爬就這麼識貨了?
“這丫頭......厲害得很啊......”
怔愣的望著展叔叔說著,他淺淺一笑抿了口酒。
“不過週歲就知道邊爬邊搶她兄長的東西了,還都是值錢的玩意兒。三歲看到老,這孩子有她孃的霸道,卻比晴兒多了一些鬼心眼兒,性子更像她爹,以後怕是個難對付的。”
嘴上這般說,但展叔叔眼角的笑紋可是掩不下的彎著。
日子真是快啊,一轉眼,雀兒都兩個娃娃了。仔細想來,若是沒有師父的死,或許初晴活不到現在,更不會有與葉燃犀
的一段姻緣,這兩個孩子更不會出生,這一切,倒是不知該如何評論。低頭望著身旁放著的殘夜雪和破曉寒,兩把劍似是彼此牽引一般,只要放在一處就會自然的合在一起,像兩個依偎著的有情人。
“忘記了那個比命還重的人,是什麼滋味?”
不曉得爲何脫口而出這個,說完便頓覺糊塗,此時提起這個不是在剜展叔叔的心麼?
果然,展叔叔的手頓了頓,望了過來。
“當我沒說過,是妄塵唐突了。”
“無妨的,我只是奇怪你爲何有此一問。”
是啊,到底爲何會。。問這個?因著師父?亦或是......無論是哪個,都似乎是直接從腦中蹦出來的一般,忽然就出現了......
“我......不曉得爲何。”
展叔叔不再糾結這個問題,只是望著遠處,似是在想著什麼似的。原本以爲他不會再說的時候,他的聲音卻順著風飄了過來。
“就像是在尋著自己不曉得丟在何處的一多半心和魂靈似的。”
轉過頭看著展叔叔的側影,月光下,他的樣貌似是與多年前全無分別,只是少了太多展眉的暢然。
心和魂靈麼?
“那時候,我總是覺得缺了什麼,自言自語,怔愣發呆,總覺得許多事都不對勁,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爲何,想不起來到底缺了什麼。無論是快活還是傷懷的時候,都覺得似是少了一個人,少了一分原本在那兒的東西。有時候在做什麼自言自語給不曉得什麼人聽,一擡頭卻是獨自一人,那一瞬間。心肺彷彿一同痛了起來,不甚疼,但卻憋悶異常,像是找不到由頭哭一場似的。”
展叔叔緩緩地說著,並未看來,但不知怎的,卻覺得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對著自己說的一般。
爲何,如此......像?
“不記得那個人,卻記得他給你的感覺,記得他在你的身體上,腦海,心中留下的溫度和痕跡,沒了記憶,卻有痕跡。既然有痕跡,便是有跡可循。”
腦中不知怎的靈光一閃,望著仍沒有看過來的展叔叔,捉摸著他話中的深意。
“可惜我沒有來得及告訴你師父我心中一直藏著的話。若是他還能聽見就好了,即便我日日去陪他,卻也不曉得他能不能聽見我想說的話。”
“叔叔想對師父說什麼?”
見他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頭,不由得問了。這一回展叔叔轉了頭過來望著自己
“不怨。”
“不怨?”
“是,不怨。你是最知曉你師父的性子的,他看起來雲淡風輕儒雅謙卑,但卻是個執念頗深又極其聰慧的,這樣的人總是容易自苦。他或許直到離世都還愧疚他對我做的事。他留下的那些信雖說並沒多做提起,卻字裡行間皆是歉意。我與他一同長大,他這樣的聰明人卻皆有一樣的毛病。就是喜歡揣摩人心,越是在乎的人,越是會將他對那人做的往壞了想,他覺得我必然不會原諒他的自作主張。但小妄塵,你說,是被迫抹去回憶的人更痛楚,還是那個揹負著兩人回憶孤獨終老的那人更痛苦呢?面對這樣的玄硯,我如何才能恨得起來,怪的起來,怨的起來呢?”
揹負,兩人回憶......孤獨終老?
兩人回憶......
“如同,望夫石一般麼
?只是這一回望著的那一頭,永遠不會回來。”
低聲喃喃著,只覺得先前沒了的那份痛楚,重又回了胸口。夜幕中,展叔叔的目光中滿是深不見底的不可言說。
似是什麼都沒說,又彷彿什麼都說了。
從西境回來便直接去了奈何谷,仔細翻查了夜明髓玉錄中關於殘夜雪的記載,但即便是師父所記的裡頭也沒有這把劍的下落,這些年來殘夜雪到底在何人手中一無線索。夏臨淵對於他那位送過來的朋友也是三緘其口,只說了答應了對方不能提及,倒也不欲他爲難,沒再問起。
盟中的事務還是一樣的多,最近從奈何谷傳過來的鴿子都快要把這暖閣的樓頂鋪滿了。。羽翎的孩子上個月出生,趕了個年尾,照例送了些大禮過去。年關將至,又是忙的要命的時候,大約衆人也慣了自己一到年關便偷懶,所以今日也並無人跟著。
今年的除夕晚了些,眼瞧著都開化了,想來再過上一個月便是要陽春的。隨著性子出了杭州城,與尋常不同而是逆流而上,去了平日不會去的地方。
這裡竟是有片林子?
不如打些兔子或是野物給兄長他們下酒吧,也就算陪了不是。畢竟跑出來所有事情就都交給他們了,定是累得很。
不過這天冷的時候,估計也沒什麼......嗯?
側耳聽了聽,果然,兔子!
摸上了腰上的墨玉飛蝗石,拈在指尖聽音辨位,騰身上樹打了出去,卻見那片草叢中竄出一個更大的黑影撲了過去,著實嚇人一跳。
什麼東西?這麼大?!
沒聽說此處有熊啊。
追了上去想要瞧清楚些,卻沒了蹤影,這是什麼,動作這般快?
那兔子也不見了。
正站在原地琢磨,身後一陣寒毛直豎的寒意,被什麼盯著的寒意。
並未轉身,從前見過狼的,那東西就如此等著人轉身然後咬上來,自然不能如此,而是騰身上了一旁的樹上,再瞧過去的時候......
我的,老天爺。
一雙藍幽幽的貓眼透過一旁的樹叢望來,還從沒見過這麼大的豹子。全身黝黑光滑,皮毛倒是瞧著好得很,這便是說這東西定是日日吃的好纔會如此,正值壯年定是敏捷得很,這麼快就繞到了自己身後,甚至全無發覺。若是方纔它撲的不是兔子是自己,那現下已然成了盤中餐了。
“我說,元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你別盯著我啊,我可沒搶你的東西吃,那兔子讓給你了,別跟來啊。”
雖說這皮毛好看的很,但是自己也沒有什麼美人可以送,所以就放過你了。
幾個騰身躍了出去,剛一落地,那豹子又在身後不遠處坐著,明擺著是跟來了。
“喂,我這麼大塊頭你要吃多久啊?別跟了!”
那豹子也不動,只是靜靜地望著自己,向後退了一步,它也並不撲來,只是仍看著。
再退一步。
再......
跟來了。
索性不走了,站在那兒跟它瞪著。
不過,它瞧上去怎得有些眼熟呢......
看它也並不打算將自己當做年夜飯的模樣,難道,真的認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