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何事!”沈湛臉黑得像鍋底,“你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朕要你好看!”
安晉苦著一張臉,以為他想這個時候來嗎?他一點也不想來??!他眼睛一閉心一橫:“陛下,奴才有要事稟告!”
“有事就快說!磨磨蹭蹭什么?!”沈湛的耐心都快沒了,要說就說,打擾了自己又不說是要做甚!
“陛下······這······”安晉有些猶豫。
沈湛虛了虛眼睛,轉過去安撫地拍了拍宋彌爾的手臂,放開她,與安晉走到別處。
宋彌爾只見沈湛原本就沉下來的臉,聽完之后更黑了,他點了點頭,叫安晉一邊低垂著頭候著,又走到宋彌爾跟前,“我有事要過去一趟,晚上可能不能來陪你了,晚上不用等我?!?
宋彌爾心中雖然疑惑,但仍舊乖乖點了點頭,“快去吧湛哥哥?!?
沈湛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只抬頭撫了撫宋彌爾的臉龐,轉身走了。
安晉跟在沈湛的身后,給宋彌爾行了禮,松了一口氣,也跟著走了。
宋彌爾在庭院之中站了須臾,整了整衣裳,抬腳回了起居室,將身上的衣裳換下,又挑了件丹碧紗紋大袖衣穿了,底下配了墨綠的緞裙,這才招呼花廳邊上立著的小宮女,“你們都退下吧,叫清和也不必過來伺候了,今夜外頭本宮叫允從守了?!?
“是。”
小宮女們魚貫而出,剩宋彌爾一個人在空落落的起居室坐著,她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夜更深了起來,風吹過窗棱,發出輕微的嘯聲,越發襯得這一方天地的寂靜。
又過了一陣,一個人影緩緩地走了來,身影纖瘦苗條,可走路的姿勢卻并不孱弱,看上去挺拔有力,在風中自有一番美感。
不知道她何時來到了庭院,又何時越過了花廳,越過了隔間,只一眨眼,就來到了起居室內。
起居室內坐著的宋彌爾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此人的到來,她仍舊穩穩地端坐著,嘴角微微翹起,“你來了?!?
那人也微微一笑,“我來了?!?
他的臉龐在起居室幽幽的燭火之間一閃而過,臉上從眼角到下巴一條蜿蜒的疤痕。
卻是朱律。
她恭恭敬敬地朝宋彌爾福下了身子,頭低著,紋絲不動。
宋彌爾凝視著朱律,默默嘆了口氣,“起來吧,坐,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朱律這才起身坐了,竟然也大膽地抬頭直視宋彌爾,她嘴角彎出一個弧度來,而后慢慢擴大,“為主子辦事,不辛苦?!?
宋彌爾也跟著笑了,這一笑,室內的氣氛便緩和了不少。
兩人默默相視笑了一陣,宋彌爾又才收了收笑容,“說罷,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卻原來,今日朱律跟著那小宮女,在宮里邊繞了好幾圈,終是發覺了不對頭,竟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不知是對方太過謹慎還是發現了朱律與宋彌爾的計謀,這小宮女卻還只是半步棋。
朱律慌著往回跑,雖說浴蘭還守在宣德宮,但以防萬一,真怕宋彌爾會出什么事情。
小宮女繞得遠,朱律往回跑的時候,也許是靈光一閃,朱律想起了溫曉曉說自家主子故意羞辱怠慢了她,鬼使神差的,朱律卻覺得這小宮女故意引開自己這件事,是不是與溫曉曉有關。
于是朱律又繞了回去,悄悄潛進了溫曉曉的晏山齋。
“不要告訴我,溫曉曉是被你害的!”
宋彌爾語氣驀地冷了起來,“朱律!”
她皺著眉,聲音仍舊溫柔清亮,“不要讓我錯看了你。”
溫曉曉死得太巧,而朱律偏偏去了溫曉曉的寢宮。
朱律浴蘭,從來都不是心地過分善良的人。
不要看著她們外表恭順,待人活潑溫和,甚至被清和排擠都從不做聲,就以為她們同樣也性格溫順,好欺負。她們只不過是懶得去在意罷了。
可曾經在江湖上殺人不留情的殺手俠客,卻不是白當的。
她們也不會濫殺無辜之人,只一心忠于宋彌爾。惹到了她們不要緊,可傷害到了宋彌爾,她們可是絕不留情的。
南巡之后,朱律也一直活在自己沒有照顧到宋彌爾,沒有完成宋彌爾的囑托,也沒有照顧好初空的愧疚之中,一直都提著一顆心,更恨不得彌補宋彌爾,也正是因為這樣,宋彌爾才擔心朱律會做傻事。
朱律抬頭望向宋彌爾,床榻邊坐著的少女,坐在充滿閨趣房中,依在華美的床邊,只著了沒半分炫目的常服,抿著唇都還有梨渦,仍舊是甜美的??善褪沁@一刻,這少女神情帶著嚴肅,帶著關切,又帶著擔憂與憐憫,雙目含著慈悲又有著威嚴,哪怕在這種暗室,也隱隱透出光華。在這一刻,朱律恍然覺得,自己陪伴著從小長大的主子,已經漸漸褪去了緊緊包裹著,遮掩她風華的外殼,露出了里面美麗炫目的內在來。
朱律心頭酸澀又欣喜,被宋彌爾的目光逼視,又不得不低下頭來,聲音比從前似乎更加堅定,“主子,朱律不曾殺人?!?
宋彌爾對這個答案并不驚訝,只不過看上去放松了一些,“你不曾殺人,但人也并不是梅玉容所殺。本宮說的可對?”
“是?!闭f到這里,朱律有些激動起來,“主子,奴婢進去的時候,溫曉曉已經倒在了桌邊沒了呼吸,確是中毒身亡。那毒是即刻斃命的劇毒,在奴婢進去的前一刻,任何人都有可能進去殺了溫曉曉而不被發覺!”
“溫曉曉的屋內沒有過分掙扎的痕跡,看上去似乎是熟人作案,奴婢心生疑惑,便上去查探,”朱律猛然抬起頭,“主子!那溫曉曉身邊原本還有一物,被奴婢取了回來?!?
“還有一物?”宋彌爾黛眉緊縮,繼而又平緩開來,“那東西,莫非是本宮的?”
本是疑問,卻被宋彌爾說出幾分篤定來。
朱律沒有遲疑,從衣袖中掏出東西呈了上去,是一顆東珠。
一顆東珠并不奇特,這后宮里面,能用東珠的妃嬪多著。柳疏星、袁晚游、秦舒涯、樓橫波、尉遲嫣然······個個都能用東珠,只不過東珠也有大小光澤朗潤與否之分。
宋彌爾手上捧著的這顆用手帕墊著的東珠,色澤瑩白圓潤,哪怕在這樣的暗室也微微透著熒光,當真是一顆好珠子。
仔細看去,這似乎是一顆來自于一雙鞋頭上的東珠。這樣在鞋頭綴上珠玉的鞋,宋彌爾都有好幾雙,只不過是珍珠的,也有顏色與花紋的區分。而這一顆東珠,不僅圓潤晶瑩,仔細看去,那東珠之上,卻還有隱隱約約的字符花紋。
宋彌爾隔著手帕,將那顆東珠湊到取下燈罩的燭火邊,火光的映射下,東珠投在地毯上的影子,流露出一串延生功德文——這是宋彌爾生辰時,內務府獻上的賀禮。用特殊的技巧和手法,在不破壞東珠外觀的情況下,在東珠的內里印下經文,平日里看不出來,一旦在日光或者月光的照射下,立馬投影出淡淡的文字。而延生功德文,正好是恭賀宋彌爾生辰最恰當的禮物。
也就是說,這件奇異的東珠禮物,整個后宮,只會有宋彌爾一個人有。
不是沒有想要效仿的妃嬪,哪怕在普通的東珠上刻一個字也好,可那內務府掌管的,外頭會這門技藝的工匠,在宋彌爾生辰后不久因為年邁眼花,手上漸漸無力,不能再承擔這樣一份工作而請辭了。能夠接替的人,因為各種原因,還沒有找到。
宋彌爾轉動著手上的這枚東珠,輕笑了一聲,眼皮抬了抬,“去我的箱籠看看?!?
朱律慎重地點點頭,轉身去了衣櫥附近,不一會,手上便捧著一雙精致小巧的繡鞋走了過來。
果不其然,那雙金絲線繡重瓣牡丹錦繡雙色周邊襄珍珠繡鞋上,牡丹花之間盤旋舞動的鳳凰口中各自銜著的那一顆東珠,還好端端地在鞋面上閃耀著光華。
朱律將鞋子捧著,也湊到了燭火之下,那兩顆東珠也在地面上投下了淡淡的文字。
細細對比。三顆東珠大小、質地、甚至映射的文字幾乎都分毫不差。
“有趣?!?
宋彌爾細細端詳著手里那一顆突然出現的第三顆東珠,如若不是對比,決計不會發覺,這一顆東珠,映射的經文,有一兩個字的筆畫,不是那么地流暢。相比宋彌爾繡鞋上那兩顆東珠流暢有力的字跡,這一顆東珠鐫刻經文的人,分明十分小心翼翼,模仿著宋彌爾繡鞋上的字跡。
可這顆東珠出現在溫曉曉的尸身前面,如果朱律沒有將這顆東珠取走,大家在現場時,必然能認出這顆是屬于皇后娘娘鞋上的東珠,接下來面對的,定然不是溫曉曉的尸檢,也不是對梅玉容的審問,大約她們會在晏山齋耗上一天,甚至不用一天,宋彌爾便會陷入百口莫辯的情境。
哪怕沈湛再信任自己。
宋彌爾自然會想到命人回宮取這雙繡鞋作證,又會有兩種情境。
一是取到了繡鞋,發現了不妥,可是,自己本就與溫曉曉一事不清不楚,再這樣自證青白一番,折騰下來,威信折損不說,掃了顏面那是肯定的事。也有可能取到了繡鞋,可這種小小的字跡不一致,說不定還會再次被別有用心地人嘲諷一般,即便沈湛再信任自己,卻也難保這種信任不會被磨掉。更何況,這字跡鐫刻在東珠上,經過光的映射才能得見,本就十分模糊,若是沒有耐心細心,根本就發現不了這一差別,即便是發現了,也不能作為最為直接的證據。
二嘛,則是取繡鞋時發生了狀況,一雙繡鞋上的東珠,恰好少了那么一顆,那可真是百口莫辯了。
而因為朱律恰好取出了這顆東珠,后面的計劃沒有來得及展開,而宋彌爾鞋上的東珠,說不定就這樣給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