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與沈湛雙眼對視,不過頃刻,宋彌爾便不自然地錯開了眼去。
她轉眼轉得匆忙,自然是沒看見沈湛沉下來略帶痛苦的眼色。
但卻不防她聽到沈湛拿鼻子發出的細小又輕微“嗤”的一聲。宋彌爾的心更是往下頭沉了沉,心房也略過一絲陰霾。
下頭坐著的妃嬪都不知道陛下在“嗤”著什么,面面相覷了一會,大部分妃嬪都選擇了低下頭,裝作沒聽見。而也有一部分妃嬪抬起頭直視天顏,眼中流露出關切。
待眾人回過神來,又才柔軟著身軀,展示著自己引以為傲的曲線,裊裊娜娜地朝沈湛拜下。
“行了,起來吧!”沈湛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眼神根本沒有從任何一個妃嬪身上掃過,他朝著宋彌爾的方向,似乎是看著宋彌爾,卻又似乎沒有看她。
“說說吧,怎么回事?這跪著的人是怎么一回事?”
沈湛的態度非常不經心。他這話一出,底下霎時爆出了一陣悶笑。無他,溫曉曉不是說自己最是受寵嗎,還因為自己本事受寵而遭遇不公平待遇而跑來質問皇后,結果怎么著?陛下根本不記得她!當真是好笑!
“陛下!”溫曉曉抬起頭望著沈湛,眼中露出傷心和癡態,“嬪妾是曉曉啊,溫曉曉,就是那個陛下您說嬪妾彈箏‘弦弦掩聲思’的溫曉曉啊!”
她聲音似有低泣,當下旁的妃嬪卻若有所思,原來陛下寵愛她是因為她彈得一手好箏?陛下愛重的是這樣的才情女子么?難怪月淑儀蘭貴姬都十分地受寵。
“溫容華?”趁著溫曉曉回話,宋彌爾自是讓出了自己的位置,在盡量不與沈湛對視的情況下,坐在了德修與幾個小少侍一同搬來的側坐之上。沈湛也一拂衣袖,大刀闊斧地坐在了中間寶座之上,漫不經心,“原來是溫容華。朕今日無事,想著來梓潼的宣德宮坐坐,不成想這么熱鬧,說說看,你這般跪著所謂何事?”
沈湛這樣一說,倒是恰好解釋了他為何會此時出現在這里。宋彌爾本來還在疑惑,聽沈湛這樣一說,便也明白了,沈湛可能就是例行公事到自己這里來坐坐。不過她卻又是一怔,自己干嘛這么在意沈湛為何要來?想到此處,宋彌爾心中暗氣,干脆拋下這個問題不想,轉而關注起溫曉曉來。卻沒有發現沈湛似乎暗自松了一口氣。
沈湛掩藏得好,在座的都未曾發現他暗中松了一口氣,但卻都發現了他說話的語氣之中,卻是夾雜一些對溫曉曉的輕視。故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抿唇笑了。底下跪著的溫曉曉卻微微漲紅了臉。
不等她再開口說些什么,柳疏星卻是輕笑一聲,“陛下有所不知,這溫容華今日卻是叫咱們主持公道呢!”
“哦?”沈湛的注意力果然被柳疏星吸引力去,“所以宣德宮今日這么多的人?”
沈湛的語氣像是在質問,可面上卻帶著笑,半似好奇半似鼓勵。
其實柳疏星這話也說得十分巧妙,本來她們是故意來的宣德宮,但是要說是要來看看是否公平倒也并無不妥,可妙就妙哉她故意將事實小小地扭曲了一下,‘溫曉曉叫主持公道’,可以說是她們來湊了這個熱鬧,遇上了這事,也就不得不看看情況了,也可以說是溫曉曉居心叵測,故意要挑撥眾妃嬪與皇后娘娘的關心,叫了大家一起來這宣德宮,更甚至還將了宋彌爾一軍:若是皇后娘娘有能耐,哪里還輪得到她們出面?
便是出了什么岔子,也可以一股腦兒推到溫曉曉的身上,將自己撇得一干二凈。
柳疏星不過一句話的功夫,便打了一個連環招出來。那溫曉曉也不是傻子,哪里聽不出來柳疏星的話外音,可是她在如今也的的確確盼著柳疏星能說些什么針對皇后娘娘的話來,是以饒是柳疏星的話將她繞了進去,她也憋住氣不發聲,忍了下來。
卻不知柳疏星那頭也不好過,她壓下方才沈湛的舉動帶給她的不安,挽出了一個笑來,斟酌了片刻才道,“陛下不知,這事兒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
“哦?”
“原是因為溫容華說,她收到的月例,本該是容華的位分,卻給成了娘子的位分。”
“其實這原本也就是件小事,照妃妾看來,差了多少補上去,再處罰了玩忽職守的宮人們也就是了。可是這溫容華卻自覺不甘受辱,鬧到了咱們皇后娘娘的宣德宮和內務府,可這內務府的奴才卻膽大包天,卻竟然說這事竟是皇后娘娘授意!這才有了如今這場面。”
柳疏星望著沈湛,美艷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傲然,“妃妾們確是都不相信皇后所為,這才等著看看這些個奴才有什么好說的。”
“愛妃有心了。”沈湛盯了柳疏星一眼,似乎浮了一個笑來,卻看不怎么真切。
柳疏星心下一突,正待再說些什么,那跪在溫曉曉身后的司禮監的奉成,卻朝前面爬了兩步,朝著沈湛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里面帶著委屈,“稟陛下,奴才們知錯了,奴才們不該拿娘子的位分去折辱容華娘娘,可是,可是這卻然不是奴才們的本意呀!”
下頭坐著的梅玉容一下子就直起了腰身,身子微微朝前傾了傾,“你是說此事是有人授意?”
她面容看似關切,卻似乎透著點訝異,可任誰看她都是幸災樂禍的。
莊妃尉遲嫣然當即柔柔一笑,拿手帕沾了沾鬢邊莫須有的汗珠,輕聲道,“玉容妹妹也太心急了點,陛下可什么都還沒說呢。”
梅玉容才反應過來自己失態,她下意識覷了眼柳疏星,卻見她轉過頭看了眼莊妃,兩人眼神對視,又很快分得開來。柳貴妃的臉恰好在陰暗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似乎是在和莊妃對峙。莊妃便也不再開口。梅玉容這才松了口氣。柳貴妃與莊妃不對盤也是闔宮皆知的事情,看著柳疏星為自己出頭,梅玉容卻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意,也不去計較莊妃的話里藏刀了。
見梅玉容也不再開口,沈湛才環視了一圈,“說完了?說完了是不是該朕聽他們說了?”
目光所及的妃嬪們都紛紛心虛地低下了頭。柳疏星沒好氣地瞪了梅玉容一眼,也不敢再開口。
被眾人這樣一打岔,底下跪著的奉成本來醞釀好的情緒,就這般沒了,沈湛一問話,他反而一改先前的篤定自信,變得畏畏縮縮,目光躲閃,遲疑著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就在沈湛皺著眉頭有些不快的時候,另一側的內務府大監王伏卻直起身子,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費勁鼓起了勇氣:“陛下,恕罪奴無狀,此事,此事奴才們確是奉命行事,上頭有令,奴才們不敢不從啊!”
“哦?你奉了誰的命令?”
在王伏說出奉命行事的那一刻,宋彌爾心頭那隱隱約約不安的預感終于得以證實,幾乎不用王伏再開口,宋彌爾便已經知道,王伏下一刻說出的人一定是自己!
她手緊緊攥住了手帕,大腦飛速地運轉,只待王伏說完之后,自己如何辯解才理直氣壯。
一環扣一環,溫曉曉一口咬定是自己,而內務府的兩個管事大監和長侍也指認自己,從人證上來說,自己幾乎沒有翻盤的機會。
但是也不是不能反擊,畢竟人是活的,誰又能證明他們之間沒有串通,可是,從常理上來說,真的有膽子這樣大的奴才和妃嬪,明知道事情敗露后就是死罪一條,也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陷害皇后?
因此,正是大家覺得沒有人會犯這個傻,所以若是王伏真說出是宋彌爾的話,大家都會下意識的相信。
就在宋彌爾緊張的時候,只見王伏抬頭覷了自己一眼,宋彌爾還沒做什么,卻看見王伏做了一個受驚的表情,繼而低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望著沈湛,“陛下,奴才們不敢說······”
“說!你都到這份上了,別在和朕耍心眼,說!”
“奴才······”王伏閉了眼睛,“奴才們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叫我們為難溫容華!”
王伏一說話,另一邊的奉成立馬趴下磕頭,嘴里叫嚷著,“皇后娘娘恕罪,娘娘饒命,奴才們瞞不住啊!奴才們死罪,求娘娘寬恕······”
這一來,幾乎更是坐實了宋彌爾的行為。
“好大的膽子!”袁晚游一拍桌子,“誰叫你們這樣信口雌黃污蔑皇后娘娘的?!膽子可真不小!知道污蔑皇后娘娘是什么罪嗎?你一家老小的頭都不夠砍的!”
袁晚游最是維護宋彌爾,當初為了宋彌爾都可以和沈湛對峙,更莫說如今當堂發火了。
“淑妃娘娘,奴才們不敢有所欺瞞,奴才們句句屬實啊!”奉成似乎更害怕了,淚涕橫流。
“娘娘,在奴才們不得不為皇后娘娘做事的時候,腦袋就已經栓在褲腰帶上了,現如今瞞是瞞不住了,奴才們只求說出來,能保住家人的命啊······”
袁晚游一噎,正欲再問,對面坐著的秦舒涯卻開了口,“方才陛下未來的時候,淑妃娘娘曾問溫容華,為何這么多受寵的妃嬪不針對,偏偏針對一個不過詔幸了幾次的小小容華,現在本宮也來問問你,皇后娘娘為何要針對一個小小的容華?”
秦舒涯的話里滿是輕蔑,跪在下面的溫曉曉,身子情不自禁地顫了顫。
王伏頭埋得更低了,“回貴嬪娘娘的話,奴才這話說出來,可就是大不敬啊!”
秦舒涯黛眉一蹙,回頭往上看了眼宋彌爾,似乎在詢問她的意思,宋彌爾收到秦舒涯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
秦舒涯這才轉過去,對著王伏,“有什么大不敬!你遮遮掩掩地,不將話說出來,這才叫大不敬!”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知道對方有什么手段,一味地去阻擋,是永遠阻擋不了的。倒不如叫對方將招數都使出來,才好清楚明了,弄清楚背后那人的目的,見招拆招。
王伏得了許可,當即說話也不忐忑畏縮了,他眼睛滴溜一轉,“回貴嬪娘娘的話,奴才不知內情,只知道當時皇后娘娘吩咐奴才們的,是磋磨磋磨那些低位份的妃嬪,叫她們知道這后宮里頭到底誰才是主子!”
此話一出,眾妃所在都傳來一陣嘩然之聲,這話折辱太過,莊妃已然是臉色慘白,像是隨時要昏過去,一同來的幾個低位份的妃嬪,更是霎時間就紅了眼眶。
那王伏還沒有說話,“奴才們思來想去,奴才只是小小的奴才,哪里敢真的做些什么。溫容華素來面善,奴才們便想著,發了娘子的位分試試看,不行咱們就再商量。卻沒想到······卻沒想到······”
卻沒想到溫容華看著面善,卻是個容不下沙子的人。
王伏沒說完的話,眾人都自動替他補齊了。
溫曉曉轉過頭盯著王伏,眼中滾下兩行清淚來,“原來嬪妾就是這般任兩個奴才隨意踐踏的。嬪妾面善也成了一種罪過?嬪妾是不甘受辱說了出來,卻不知若是嬪妾沒有說出來,往后還有多少姐妹們,會遭遇嬪妾這樣的屈辱!”
周遭的妃嬪們各自交換了一個神色。
那王伏被溫曉曉這般盯著一說,當即又心虛地埋下了頭。
柳疏星嘴角一翹,似乎眼睛邊上都泛著光,她微微側了側身子,看著王伏和奉成二人:“本宮待問你,你說的話可是句句屬實?皇后娘娘可是知曉你們準備拿溫容華作伐子的?”
奉成眼珠轉了轉,“知······皇后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你說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又說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本宮倒要問問你,與你接頭的人是誰,你又向誰匯報?總不能皇后娘娘親自向你開口吧?可有人證物證,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本宮倒是要置你這攀誣之罪了!”
袁晚游搶在柳疏星說出下一句前開了口,她懷疑,說不定這件事就是柳疏星搞出來的!自然是不能讓她在問下去。
“這······”王伏略有遲疑,正待再開口,卻聽見上首沈湛突然出聲,“不用問了,此事定然不是皇后所為。”
此話一出,眾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朝沈湛飛來。
宋彌爾也來不及遮掩自己的驚訝。她已經做好自己被沈湛質問的準備了。畢竟他們最近關系這么差,進來這么久,他們坐這樣近,沈湛卻一句話都沒有同自己說過,他究竟是真的信任自己,還是在維護自己作為皇后的面子?
等不到宋彌爾想明白,柳疏星已經替她問出了差不多的話,“陛下這是什么意思?底下兩個奴才一個容華說得有理有據,陛下卻不過問一聲?”
柳疏星自然是著急了,不是非要這一次扳倒宋彌爾,而是她看不得沈湛這樣的態度。想也不想就問了出來。
只得到沈湛涼涼的一個眼神,“朕如何做,需要你來教嗎?”
眾妃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自柳疏星入宮以來,頗為受寵,皇后娘娘那個小宮女死的時候,陛下當著皇后娘娘的面維護貴妃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如今卻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當真是為了皇后娘娘?
不等眾妃們反應過來,不理會柳疏星難以置信的目光,沈湛面色冷淡地看著底下跪著的王伏和奉成,像看一個渺小的生物,“朕熟知梓潼,她絕不會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你與溫容華言之鑿鑿,又有何能證明你們沒有串通陷害?”
“冤枉啊陛下!”溫曉曉哭得婆娑,“嬪妾只是一個小小的容華,若不是當真受辱,怎會攀誣皇后娘娘?”
王伏和奉成也應和著開口喊冤,“奴才們賤命一條,都是握在貴人主子的手里,哪里還敢胡亂說話!”
“陛下這般未免太有失公道!”梅玉容尖著嗓子叫到。
后頭一些方才受驚了的小妃嬪們,都止不住點頭,仿佛在贊同梅玉容的話。知人知面不知心,若真是皇后娘娘做的這等事,陛下卻因為盲目的信任而置若罔聞,豈不是將他們這些人的脖子伸到了皇后的面前等著被砍?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為何不能查一查皇后娘娘?
沈湛側過頭看了一眼宋彌爾,眉頭緊緊皺著,宋彌爾躲閃半天躲不過他的目光,只得硬著頭皮看向他。沈湛定神看了宋彌爾須臾,突然又轉過了臉去,宋彌爾有些莫名其妙,還未有所動作,只見沈湛站起身來,廣袖一掃,朗然篤定道,“朕信皇后!”
“一點小事,值得你們亂了心神?皇后的為人如何,你們平時都不長腦子?今日這事,有誰再懷疑皇后,就是質疑朕!”
說罷,沈湛冷哼一聲,抬腳便往殿外走,“皇后與淑妃一同徹查此事,朕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背后搗亂!”
話語之間,沈湛已經走到了殿門口,他回過頭,逆著光,不知道看向了誰,宋彌爾只覺得既是震驚,又有些想哭,鼻頭酸澀,眼睛也酸酸的,而柳疏星卻臉色蒼白,她不敢看沈湛,卻朝座上的宋彌爾恨了一眼,上好的紫檀木雕蓮花圈椅,扶手硬生生地被她的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