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鶻新任宰相巴別兒隨著漢軍的使者托術,一路來到伊州,趕了許多牛羊作禮物,出城來拜見種去病。
種去病大喜,升帳接見,受了禮物,議了一會事,見托術使眼色,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托術。
托術對種去病說:“將軍,這位巴別兒不但是高昌有名的賢人,回鶻的新任宰相,還是托術的故人。這次來,是特地來幫我們度過難關的。”
種去病哦了一聲,看了托術一眼,問:“你把我們的底都告訴他了?”
托術道:“露了一點風,沒全說。”
種去病問:“這人信得過?”
托術道:“他愿意和我們做生意。”
種去病聽到生意兩字,微微一笑問:“他要什么?”
托術道:“巴別兒在天山南北勢力很大,如今又借了我們漢軍的勢上位,他有心要把生意做大,希望將軍能保護他的商隊,東通中原,北通大漠。此外,他還希望將軍保證他能得到中原的貨物,比如南洋的香料,遼南的琉璃,漢地的絲綢等等。”
種去病道:“他呢?能給我們什么?”
托術道:“只要我們能給他撐腰,他就能幫我們探好東到蘭州、西到花刺子模的道路,如果我們能一直打勝仗,他就能源源不斷地給我們準備好軍糧。”
種去病笑道:“這卻是兩利之事!好,我都答應了!”
托術道:“皇上,楊相還有蕭帥那邊……”
“也不會有問題的!”種去病道:“陛下和六將軍、七將軍他們處事的方法,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件事情若辦好了,他巴別兒便是我大漢的功臣!別說回鶻,將來就是做到整個西域的大政務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看了托術一眼,又道:“你的功勞也不小,這西域與中樞交通的重任,以后還要委托于你!”
托術喜歡的跪下謝恩,又去領了巴別兒進來。種去病好生安撫,又問他該如何對待畢勒哥。
巴別兒聽種去病問如何對付畢勒哥而不是問冊封事宜,看了托術一眼,就知道托術已經打了底,自己已得到初步信任,便道:“畢勒哥不是什么英雄人物,但也不是完全昏庸。將軍萬里遠來,他其實還不大敢信任將軍——既是不敢信任將軍的來意,也是不敢信任將軍的軍力。所以他這次派我來,表面上是亂了分寸,其實不是。我料他一定暗中調兵遣將,以防備有什么不測的事情發生。他起用我,其實正因為我和他沒什么關系,萬一我這次來沒談妥被將軍殺了,對他來說沒什么損失。而且他還可以趁機號召畏兀爾人來抵抗將軍。”
種去病哦了一聲說:“這么說來,他倒也是個厲害人物。”
“厲害,談不上。”巴別兒說:“不過他處在這么個位置上,東邊是西夏,北邊是乃蠻、契丹,南邊是吐蕃——都是不好惹的主,他若沒點應付的本事,也挨不到今日。但他也不是個敢和將軍硬抗的人,只要將軍不逼他過甚,他應該不會亂來。”
種去病問:“那我該開什么條件他才會接受?”
巴別兒說:“之前他已經向契丹稱臣,而且還送了兒子過去做人質。他雖然有心兩頭應付,但也怕耶律大石惱怒,又怕大漢沒法幫他對付耶律大石,那他可就麻煩了。所以對于成為藩屬的禮儀,他有很多顧慮。如果將軍能答應讓禮儀模糊些,讓他對契丹人能夠搪塞,那事情對他對我們都會好辦得多。”
種去病心道:“我此次西來,本沒想到能徹底降伏天山南北,只需能穩住陣腳,便是過望。”就點頭答應了,說道:“不過,等我們打敗了耶律大石以后,這層關系便不能再模糊了。”
巴別兒忙道:“等大漢打敗了耶律大石,那時不用將軍提醒,畢勒哥自己都會跑到中原朝拜大漢皇帝的。”
種去病笑了一笑,又問:“還有呢?”
“還有,就是請將軍的大軍不要深入回鶻境內。”巴別兒說:“畢勒哥畢竟還是害怕的,若是大軍進入回鶻,恐怕他會生出異心。”
種去病道:“我現在扎營的地方雖然險要,但水草不美。我要找個地方休整軍隊,不能留在這窮山惡水之中。”
巴別兒道:“軍糧的事情,我會幫將軍想辦法,至于駐軍的地方……如果將軍只駐在伊州,畢勒哥多半肯答應。”
種去病:“怕只怕他首鼠兩端,回頭咬我們一口。”
巴別兒道:“這個不用擔心,自有巴別兒為將軍監視他。”
種去病嘿了一聲道:“好!那就這么辦吧!”忽然又問巴別兒:“你有子孫沒有?”
巴別兒一呆,說道:“有,我有七個兒子,還有十二個孫子。”
種去病問:“回鶻畢竟是個小地方,你做了回鶻的宰相,在這里聽起來威風,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回鶻的國王,在西夏、契丹人那里也不算什么。但大漢就不同了,我們的一個使者,就能和西夏之王分庭抗禮!巴別兒,你想你的兒子到大漢朝廷里做官不?想你的孫子到大漢的太學上學不?”
中原皇朝的太學是什么地方,巴別兒自也知道,一聽這話,不由得驚喜交加,說道:“這、這……若將軍能提攜,那巴別兒將永遠效忠大漢,絕無二心!”
種去病微笑道:“忠誠又有智慧的人,朝廷永遠都是需要的。我聽說畏兀爾人都羨慕阿依木思,可我告訴你,你要是能幫朝廷辦好這件大事,不出五年,就輪到阿依木思來羨慕你了!”
三人談妥之后,巴別兒便奉命回高昌,告訴畢勒哥交涉的結果。畢勒哥聽說漢軍不會進入高昌,心里先松了一口氣,至于種去病要借伊州駐扎休整,并沒太多的意見——伊州雖然也是個重要的城市,和高昌之間直線距離也不算很遠,但道路并不好走,若起變故,畢勒哥還有時間作出反應。再聽說種去病暫時沒過問回鶻與契丹的關系,沒有逼迫他明確與契丹決裂,心里更是大安。
當下安排禮節,出城從托術手里接了敕封文書,又派人往伊州,交接城防。
漢軍入城以后,一不燒殺,二不擄掠。軍隊中的糧食雖然耗得厲害,但貨物如琉璃、絲綢等物卻還不少,又有不少金銀——漢軍這次北征對漠北諸族是既以撫復以戰,所以財物帶來了不少。種去病放出隨軍商人去做買賣,也多按照當地物價,并不強買強賣——只是中原的貨物到了此地,那便都是奇品,遠近商人,聞風而至,價格抬了又抬,依然是供不應求,而巴別兒和托術更是從中大獲暴利。
畏兀爾人見漢軍這次進駐伊州,不但沒有擾亂境內治安,反而把市井給搞活了起來,都道阿依木思等去了中原的商人沒欺騙他們,“漢部果然是可以打交道的!”
種去病得了這個落腳的地方,軍資在巴別兒、托術等人的運營下漸漸豐足,知道這次的危機總算過去了。
“我的危機過去了,六將軍那里呢?”
他此時已知道自己離可敦城已有數千里之遙,漢廷進入漠北的軍隊被自己帶走了將近一半,剩下的人能否在危機四伏的大草原上活下來?
這個問題,種去病心中找不到答案。
種去病在回鶻與蕭鐵奴音訊不通,不知蕭鐵奴早已派遣三撥使者,先向南通知托普嘉,隨即繼續南下向漢廷中央報信。消息傳來,折彥沖與二楊均大為震驚。此時漠北形勢尚在撲簌迷離當中,可敦城被圍的驚人軍機只有高層聊聊十數人知曉,但關于如何應對,幾個重臣和幾員大將卻都已將大部分心力用在此處。
折彥沖第一時間召了楊開遠、王宣、蒙兀爾三人密議,王宣和蒙兀爾一為漢將,一為胡將,卻都第一反應地主張趕緊派遣援軍。
楊開遠道:“援軍,自然是要派遣的,只是眼下有兩件大事可慮。”
折彥沖道:“第一,是云中的邊防;第二,是塘沽的錢糧。”
“不錯。”楊開遠道:“如今二哥已經穩住了南方,這次就算派遣援軍,也是從東北、燕京這邊征調,無須動用黃河沿線的兵馬。但是云中這邊卻麻煩,我們要調多少兵馬北上才合適,更是一個大難題。”
楊開遠沒有解釋,但王宣和蒙兀爾卻都明了:調的兵馬少了,只怕不但救不了蕭鐵奴,反而連自己也得搭上去;調的兵馬多了,燕京的防衛一弱,宗翰勢必趁機反撲。
楊開遠又道:“不但調多少兵馬是個難題,而且我們調集的軍士到了漠北能否打仗,更是一個大問題!”
軍隊有良莠之分,但再精銳的軍隊也不可能適應所有戰場。漢軍體系中最能在漠北打仗的莫過于蕭字旗及其附屬胡人部隊,而這兩撥精銳大部分已被蕭鐵奴帶走。蒙兀爾麾下還留有一些,但已經不足以構成一支大軍的主力。
楊開遠繼續道:“這云中的邊防雖然重大,雖然難辦,但我預料終究會有驚無險。因為如今京畿附近幾處駐軍有近二十萬之眾,便調出十萬來,剩下的兵馬守衛居庸關一線,加上晉北軍的聯防,也還有足夠的兵力防備宗翰。其實久在鐵奴出發之前,我們便預料到多半難以單單依靠蕭字旗而全大功,所以京畿這邊早就準備了北上的兵力。而軍士到了漠北無法適應,或者戰斗力下降,大哥和我也有過考慮和準備。可是,這第二個問題,卻是難啊!錢糧,錢糧!這次鐵奴北上,將臨潢府、大定府以及蕭字旗數年來所集聚的物資帶走了大部分,其中尤其是牛羊駱駝,邊北地區能搜刮的基本都搜刮了。現在再要進軍,這軍糧可怎么解決?不得已,只能調漢地與東北的谷物了,可這谷物又當怎么運?靠馬?還是靠人?若是靠人,那得征調多少腳夫!”
在這個時代役使腳夫挑糧食,有時候比驅役牛馬成本還低。不過正如蕭鐵奴所言,三千里遠征,途中經過沙漠草原,一百萬擔的糧草,到了可敦城也許會只剩下不到十萬擔,何況要護送這么大的押運隊伍,本身就是一件耗費極大的事情。
說到這里,楊開遠嘆道:“其實這兩件事情,也是一件事情!如果我們現在手頭上的軍隊都能像鐵奴所部那樣適應漠北,那我們所要花費的人力物力,就能減少一半不止,而戰勝的希望,則會大出許多。”
“無論怎么困難,我們都要把鐵奴救出來!”折彥沖道:“不管付出多少代價!”
楊開遠道:“大哥,你的心情我理解。不過我們這次增援,是要考慮到六弟所部已經無法幫忙作戰這種最惡劣的情況,而且我們在一年之內連續兩次對漠北增兵,這第二次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否則不但會失去漠北,就是我們在中原的根基也會動搖!我們再沒有第三次增兵漠北的機會了。所以這第二次北征的兵力,一定要比第一次更強。但這樣一來,錢糧上的耗費恐怕……我估計,如果士兵數量是上次的一倍的話,那耗費的錢糧,恐怕就要五倍以上!”
王宣和蒙兀爾面面相覷,王宣曾獨當一面,自然知道要籌集這么多糧草的難處,就是蒙兀爾這樣的老粗,聽到這一點也感頭皮發麻。
折彥沖嘆道:“這大半年里應麒為了安撫河北,用了許多錢,這次恐怕要難為他了。但是再難,這筆錢也得想辦法籌出來。開遠,你先去塘沽,跟應麒商量一下,看看他能籌出多少,還欠多少。我先去巡視一下居庸關的邊防,若應麒有難處,我再來塘沽與他商議,大家一起想想辦法。眼前一切以漠北這件大事為首,其它的,能放下的都放一放。”
折彥沖到了居庸關,石康來迎,折彥沖將漠北之事告知他,石康聽后大感吃驚。但他也不多發議論,只是請折彥沖巡視京畿道西北防線的重要據點。折彥沖對石康的這種反應十分滿意,因為他來居庸關不是要聽石康對漠北之事有什么非凡的見解,而是要看居庸關的守備是否牢靠——只有南邊穩住了,他才能放心地北上打仗。
石康是漢軍中資格最老的戰將之一,雖然一直以來建立過什么出奇的功勞,但他為人扎實,用兵扎實,做事也扎實,這大半年來負責防御居庸關這道防線,將防御工事、敵情偵察等工作也做得相當扎實。折彥沖巡視了一趟后大感放心道:“好,好!有你在,這居庸關應該不會有事了。”
石康卻道:“那倒不然。現在看來沒有破綻,是因為宗翰派來和我對峙的,其實也不是他的主力。如果將來我們大軍北上增援六將軍,宗翰聽見消息,勢必來犯,到時候我可就沒把握能否擋住他了。”
他說出這樣保守的話來,折彥沖不怪反喜,點頭道:“放心,這次北上,我也不會帶走京畿道所有的兵馬,仍然會留下一支大軍給開遠鎮守京畿、支援四方的。宗翰若不來,擋住前鋒便是你的責任;宗翰若來,自有開遠與他對局!”
石康問:“陛下,你要親征么?”
折彥沖嘆道:“如今連鐵奴也失陷了,除了我自己,還能派誰去?難道讓三將軍去么打漠北,由我坐鎮京畿么?”
石康想了一下,說道:“以君臣之分來說,理應是三將軍,或者五將軍出馬會好一些,不過若論才能,確實還是大將軍親征最合適。”這時折彥沖稱帝未久,一些舊臣故將偶爾也弄錯稱呼,折彥沖也不見怪,不過也僅限于一些老臣子才有這樣的資格。在這種約定俗成下,大漢境內有敢稱將軍的,卻沒人敢接受“大將軍”的稱號,也不會有人叫曹廣弼以外的人作“二將軍”,叫楊開遠以外的人作“三將軍”,似乎從“大將軍”到“七將軍”,已經變成了對那七個人的特定稱呼了。
漠北的這個消息,在折彥沖和楊開遠還沒商量清楚之前,連盧彥倫也不知道。但給楊應麒和曹廣弼的書信卻在折彥沖召開軍事會議之前就已經發出。
曹廣弼收到消息,暗自吃驚,不過他也沒在如何征伐漠北一事憑空發表建議,而只是修書告訴折彥沖和楊應麒:“黃河無恙。”
這個保證看似和漠北軍情毫無關系,但正在居庸關防線巡視的折彥沖收到書信,卻忍不住連聲嘆息道:“好二弟!好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