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皇帝折彥沖親征的消息,在皇帝本人出長城舊址之前就已經傳遍了漠北。如果說蕭鐵奴的到來引起的是漠北諸族的高度警惕,那么折彥沖的到來引起的無疑是一場空前的恐慌!
雖然,折彥沖在江南部分士人眼里有胡化的嫌疑,但在漠北諸族眼中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人皇帝——不管皇帝本人的血統有什么樣的胡人淵源,當下的大漢朝廷在政體上、文化上和民族政策上繼承的都是漢唐恢宏博大的胸襟與傳統。可是,有哪個漢人皇帝曾親征漠北么?沒有!從來沒有!幾千年里,漢人征伐漠北來的最多是將軍,不是皇帝。
上次蕭鐵奴挺進漠北,沿途留有不少據點,靠近漠南、東北的據點都還存在,這為折彥沖的大軍提供了準確的路標。漢廷的這次空前北征,作為中堅力量的是前中后總數超過十萬的大軍:這支大軍的前軍以蒙兀爾的蕭字旗舊部為核心,是眼下整支大軍中最能適應漠北戰斗的部隊;中軍是多年來伴隨皇帝左右的漢軍精銳隊伍,如果用舊宋的說法,那就是禁軍,用西漢的說法,那就是御林軍;最后才是王宣率領的后軍,士兵的構成包括王宣從南方帶來的部分兵將、密州威遠新軍陸軍的一部,以及通過新的兵役法征集訓練了一年多的新軍,其中威遠新軍配備有火器,不過這時軍中戰將對火器的威力都還不是很信任,而其它兩部不是南人,就是新人,所以軍方高層對王宣這三萬人在漠北的戰斗力頗不信任,將之安排為后軍,主要負責糧道的安全。
伴隨正規軍隊而來的是數以萬計的武裝移民。武裝移民是漢部拓土開邊的傳統利器,當年折彥沖楊應麒就是靠著十幾萬武裝移民得到了遼西走廊的實際控制權,并將漢部的影響力向東、西、北三個方向不斷擴展,以此拱衛遼南這個中心地區的安全。這次的武裝移民,在體制上是以封爵為誘惑,允許通過審核的有功武人率領族人和招募流民北進,凡能在松州、北安、灤河一線西北站住腳跟的,大漢朝廷就會封賜爵位,拓土越遠,封爵越高,且允許其世襲罔替。組織武裝移民的豪強錢糧都要自己籌集,但可以用一個比較優惠的價格向政府購買武器。這時東北、京畿一帶的商業份額已被以趙履民、阿依木思、劉介、李相隆等為首的大商人所割據,對于要拓展新商道的新興商業力量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不能錯過的機會。而一些擁有武力的豪強眼見太平將近,如果要想為子孫留下一口深井,那么北進將是絕好的選擇。這兩股力量結合起來,竟在短短幾個月內就集合了超過五萬人的隊伍,而在這五萬人后面,還有不知多少人在蠢蠢欲動。這數萬武裝移民伴隨著大軍逐步向北,一般以一百到五百人為一個單位,在漠南各處安置了一個又一個半農半牧、半軍半民的據點。
在正規軍和武裝移民之外,還有以押糧官吏、腳夫、商人這三種身份為主體,包括牧民、工匠、農夫、妓女等三教九流的數十萬扈從人員。之所以用上“數十萬”這個很不確定的數字,是因為連大漢政府也沒法準確統計出這個數字來。連韓昉、郭浩也只能說:“也許是二十幾萬,也許是三十幾萬……”這個龐大的人群既是在為大軍提供后勤供給,也在消耗著大量的糧食。大部分的腳夫其實都是出身貧困的無業者,否則誰會為了一點錢來干這么艱苦的事情?所以他們把糧食挑出長城舊址以后,很多干脆就不回去了,直接找一個武裝移民的據點投靠,成為漠南漠北的新居民。
如此規模的人口移動,所要耗費的錢糧可想而知。這次北征所需要動用的行政開支對陳正匯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但在商人看來,這卻是一次刺激了北地經濟的大行動。三條商道分別從密云、大定府、臨潢府延展而西而北,在途中匯聚起來,然后一齊指向遙遠的可敦城。這條道路是異常辛苦的,道路兩旁的黃沙中不知埋了多少商人、腳夫和武士的尸體,但黃沙之上的腳印仍然帶給人們希望。尤其是這些英勇的武裝移民,他們一旦找到適合生存的地點就能扎根下來,并由完全消費的單位變成且消費且生產的單位,在可能的情況下甚至由一個物資消耗單位變成一個物資產出單位。而沿著商道分布這批武裝移民一旦站住了腳跟,又會反過來確保了這條商道的安全,對商人來說,商道的安全系數和利潤是成正比的,尤其是在前方有需求的情況下。
楊應麒一直認為,漢廷的這筆行政開支從長遠來說是很值得的,其中最大的價值當然是拓土開疆,用進攻來保證北方漢地的安全,而另外一個附加的好處是這筆開支可能會成為一個始發動力,推動了這條商道的繁榮和發展——當然,前提是漢軍這次北征能夠取得勝利。雖然楊應麒做的是長遠打算,但商業的力量甚至在這次戰爭中就已經有所發揮,尤其是那些常年走漠北的畏兀爾商人,更是趁著這次北征展現出了他們令人贊嘆的手腕,他們不但為漢軍提供了幾乎可以媲美軍方偵騎的環境信息和敵軍信息,甚至能從對漢廷充滿敵意的部族中購買到牛羊甚至馬匹,用以補充漢軍的不足。
可以說,漢廷的這次北征不像是一場單純的軍事行動,從東北和漢地開到大漠南北的不僅僅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個由軍隊開路的龐大經濟體,對漠北諸族來說,他們看到的不是一支孤軍的進入,而是一個國家在移動。在這個時代,大漠南北沒有一個部族和部族聯盟敢和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正面對抗,蒙兀爾到達漠南的時候,在蕭鐵奴進入時尚未臣服的部族,除了一小部分逃往漠北之外,其它的已全部臣服。由于蒙兀爾以前軍掃除了障礙,所以折彥沖的中軍在漠南千里行軍時根本就沒打過一仗,整個行程就是一個接受臣服、敕封諸部的儀式。
不過,北征漢軍的順風越往北就越顯得微弱,武裝移民在漠南適應得很快,但到了漠北就不大行了。不但武裝移民如此,連軍隊也是。從歷史的經驗來看,歷代的北征漢軍在漠南取得的成果是既輝煌又脆弱,因為對漢人來說最難打的仗不在漠南而在漠北,漢軍只有在漠北真正贏了才算贏,否則就算在漠南贏了一千次,只要在漠北輸了一次就可能將本錢全部輸光,而且之前在漠南的勝利也可能會變成無用功。
華元一六八三年,在漢軍還沒望見可敦城之前,冬天又來臨了。仇視漢人的漠北諸族都在詛咒著,希望上天降下一場大雪把漢軍全部凍死,這樣他們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些可惡的漢人趕回去。
十一月,蒙兀爾的前軍和一部敵烈人起了沖突。雖然漢軍有十萬人,算上后勤隊伍有幾十萬,但在具體的戰場上,真正能發揮戰斗力量的人數通常都不多。這次沖突的規模不大,但對胡漢雙方來說卻都十分重要。在這場戰斗中蒙兀爾投入了一千二百人,而敵烈人則有八百控弦之士,戰斗的結果是漢軍陣亡二百人,而敵烈人在損失不到三十人的情況下,眼見漢軍后援繼至而主動撤退。消息傳到中軍后,折彥沖便推斷漢軍的順風可能已經結束了。這個寒冬,對漢軍來說不但是自然界的寒冬,也有可能是軍事上的寒冬。
折彥沖的大帳徹夜通明,十二名將領環列在一副巨大的地圖周圍,人人神色凝重。前鋒進軍鈍挫的消息讓中軍將帥開始產生了一點悲觀的想法,不過這種悲觀最多只能算是憂慮,大部分都還相信漢軍最終能夠取得勝利。
十二名將領第一位是上將蒲魯虎,最末尾一個是中軍第一營郎將任得敬。不過這時在開口說話的,卻正是任得敬。
“自古爭戰,地利一途極重。軍力相敵,主必勝客。如今我軍身處漠北,諸胡是主,我軍為客,周遭環境越是惡劣,于地主越是有利,而對客軍越不利。”
任得敬只是一個郎將,不過出征這幾個月來辦事得力,折彥沖對他十分看重,他以漢人而處西北,對如何讓漢地軍隊適應陌生戰場頗有心得:“九州萬邦,民情物產各有差異,但天時如春暖秋涼,地利如平原緩坡,則是諸族共宜。在諸族共宜的天時地利下,主客差別就會比較小,但若是外族不宜之地,則主軍十人可抵客軍百人,主軍百人可抵客軍萬人。比如以漢家平原兒郎上高原與吐蕃爭勝,則未交鋒漢家兒郎已經氣喘難當,而吐蕃勇士全無異狀。胡人南下至江淮湖泊縱橫之處,雖有萬馬無所用,不僅因為東南河道縱橫,更因天氣濕熱,驢馬至夏必脫毛生疫,故胡人南下,勢不能長。我軍北上,最怕的也是不服漠北水土。”
蒲魯虎哼了一聲道:“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現在要商量的是如何克服!”
任得敬道:“天道豈是人力能勝?克服是克服不了的,只有安險二計,或能有所突破。”
蒲魯虎便問何計,任得敬道:“聽說敵烈諸部聞我軍勢大,都有意與我們和解,可敦城東南道路的圍困已經有所松動。此時我們若用險計,精選漠南胡種,編為一軍,按我估計,可得萬人,由一上將率領突至可敦城,接回蕭元帥。不過敵烈諸部愿意投誠的消息尚未確鑿,萬人輕進,能否成功也難以預測。”
折彥沖搖了搖頭,蒲魯虎便問安計是何,任得敬忙道:“先駐漠南,多選遼西、燕地少年,加以訓練,使之適應大漠草原的生活,數年之后便成一支本地化的精兵。十幾年后,他們的下一代就能完全習慣大漠的生活、戰斗。”
蒲魯虎斥道:“胡鬧!現在說的是援救可敦城的事情,你扯幾年、十幾年的事情干什么!”
任得敬在蒲魯虎斥責下滿臉通紅,他發言時本是身子前傾,這時身子一縮,不敢再說話。
諸將又商量了一陣,一時并無善法,折彥沖只好要求諸將嚴守軍營,不使胡人有機可乘,以熬過這個寒冬,又派遣輕騎飛往可敦城,讓蕭鐵奴有所準備。
諸將退后,折彥沖支頤想了一想,又派人傳任得敬入帳,賜一碗熱騰騰的奶茶,待他喝了,才道:“你方才的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練兵漠南之策與應麒的武裝移民之議如出一轍,不過這是長遠之計,并不能解眼前之難。”
任得敬忙道:“是。其實末將這想法,也是從楊相的大略以及陛下往年的用兵手法中悟出來的。只是想得粗淺,卻讓陛下和各位將軍見笑了。”
折彥沖道:“方才你說的這些,大家也都知道。我看你方才言猶未盡,可是心里還有什么計謀沒說的?”
任得敬走上兩步,磕頭道:“知人無過于陛下。不過末將所想的,也只是一些道理,還算不上計謀。其中一些,也還沒想得透徹,所以不敢說。”
折彥沖問:“有什么道理,盡管說來聽聽,我不怕不透徹,就怕全是平庸無用之論。”
任得敬道:“用兵之道,在于因人制宜,因地制宜。說句得罪人的話,我們這十萬大軍,若遇到天時地利不順,只怕能打仗的不多!就目前來說,要想打勝仗,還得靠有用之軍。我們背后這幾十萬人,拿來嚇人,比拿來打仗有用。”
折彥沖的眉毛軒了軒道:“這話有些意思了。”
任得敬繼續道:“陛下這十萬大軍,尤其是中軍六萬人,足以縱橫漠南以至于江淮,但放在漠北廝殺,卻有些浪費了。末將的意思是:如此威武不敗之師,與其用之以戰,不如用之以驅。”
折彥沖問:“驅?”
“不錯,驅。”任得敬道:“陛下,龍也;親軍將士,虎也。龍使虎,虎驅狼。”
折彥沖問:“狼在哪里?”
任得敬道:“漠北到處都是狼,只看陛下如何用而已。”
折彥沖沉吟道:“漠北諸部,愿意歸附的大多已經歸附了,現在跟我們作對的,大多是不愿意歸附的。我有意和他們和解,可他們卻對我們深有成見。”
“陛下圣明。”任得敬道:“不過末將最近卻從一些牧民口中聽到了一個傳說。”
折彥沖問:“什么傳說?”
任得敬道:“是一首長長的牧歌所傳唱的傳說,大意是說有一個從西邊來的圣僧預言,將有一個從南方來的英雄,奉上天的旨意要來結束草原的混亂,用鐵與火焚滅攔路者,用裝滿糧食與珠寶的口袋幫草原上每一個部族度過寒冬。陛下,這首牧歌,分明與陛下征北之意、楊相賑北之略相近啊!想必是上天降下一個圣人來,要助陛下成就大業!”
折彥沖聽得出神良久,問:“這怪力亂神之事,我從來不信!我看這個什么圣僧未必有神跡,卻有野心。”
任得敬忙道:“那番僧有神跡也罷,無神跡也罷,但他既然能預先在草原上散播這等言語,又能取信于草原諸族,想必這番僧不但極有眼光,看好我們大漢的前程,又深悉草原諸族之性,所以才能順其心而逞其志。”
折彥沖嘿了一聲問:“知道這個僧人的來歷么?”
“末將打聽過。”任得敬道:“他貌似是從西南來,最近一年一直隨阻卜部活動。聽說阻卜部諸族族長都非常信奉他,愿舉全族財物供養他,但他卻不取一金一銀,一珠一線,每日只取溫飽之量便足。又竭盡全力,為人驅鬼治病,所以深得牧民之心,被諸部奉為神僧活佛。”
折彥沖又問:“打聽到這個神僧的名號了么?”
任得敬道:“據牧民傳誦,似乎叫瑣南扎普,據說他還有個弟子,叫列思八達——這個名字可有些奇怪了。”
折彥沖問:“有什么奇怪?”
任得敬道:“末將當年還在夏邊時,曾認得一個叫列思八達的年輕喇嘛,當年交接的時候,他大概是三十上下。此人曾隨商人周游各地,甚至到過遼南,見聞廣博,到我駐地時也曾來拜見我,我見他言語不凡,所以記在心里。當時末將尚未歸漢,所以還向他打聽了一些遼南的消息。只是不知那個列思八達和這個列思八達有無關系。”
折彥沖微微一笑道:“有關系也好,無關系也好。這位神僧既能未卜先知,想必是有道行的,我想見他一見。”
任得敬忙道:“那末將這便去尋訪安排。”
折彥沖看了他兩眼,命他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諸將之中,能打仗的不少,能看到戰場之外有利于戰局者的卻是屈指可數。眼下留在我身邊的更只有你一人了。現在你雖然只是個郎將,但你年紀還輕,好好做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任得敬跪下大聲道:“末將何等人,得陛下如此期許,今后縱然肝腦涂地,也要報效陛下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