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康取了鑰匙,開了門,對楊應麒道:“起來!知道你沒事!”
楊應麒坐起來,警惕地道:“你要做什么?”
石康哼了一聲道:“哼!曹小哥給你們拖下水了!他已經(jīng)去報信,你能起來就跟我走!”
楊應麒道:“你要帶我出城么?”
石康道:“不錯!”
楊應麒也不再廢話,這時候他也不怕石康是在騙他,要知道己方五百人雖然佩帶兵器,但未經(jīng)戰(zhàn)場歷練,萬萬不是雄州宋軍的對手。那和大人要對付他們,根本用不著騙。他跟著石康出門,一腳才踏出門檻,忽然道:“等等。”回屋處理了一下,將被蒙汗藥藥翻的軍丁捆起來塞在一個冷僻的角落,再出門將門鎖好,造成此人外出的假象。
石康對城內(nèi)地形十分熟悉,帶著楊應麒來到西邊一帶,對楊應麒道:“如今城門四閉,只有這里防守最松懈,我已經(jīng)準備好繩索,我們從城墻上縋下去。”
楊應麒問道:“你也去?”
石康道:“當然!曹小哥這一去是再回不來了。我的命是他救的,水里火里也要跟著他走?!?
他帶著楊應麒悄悄上城,這一處城墻十分偏僻,不遠處也有些軍士守著,卻個個在打瞌睡,楊應麒心中嘆道:“這樣的士兵!北邊的游牧民族打來了哪里抵擋得住?”
兩人躡手躡腳地下了城,楊應麒不小心弄出了點聲響,睡夢中的守軍聽見了竟也全沒發(fā)覺。
楊應麒踏著城下的泥土,松了一口氣,卻聽石康道:“快走快走!我們沒馬,能不能趕上還難說呢!”
楊應麒氣也沒來得及喘一下,便跟著石康在夜色下遁逃,逃了一個多時辰,這才隱隱聽見馬蹄聲。石康握緊了樸刀,沒多久便見一匹馬從黑暗中轉了出來,馬是曹廣弼日間所騎的馬,馬上卻是狄喻。
石康臉色一沉道:“你是誰!曹殿直呢?”
楊應麒忙道:“是自己人?!庇滞虻矣魇驹儐栆?。
狄喻跳下馬來道:“他連番奔走,臀上傷發(fā),便讓我來?!?
石康驚道:“他沒什么事情了吧?”
狄喻道:“應該沒什么事情了。現(xiàn)在正休息著,別多說了,走吧。”
石康聽他所說合符事節(jié),這才放心。
狄喻跳下馬把累得站不穩(wěn)的楊應麒扶上馬背,一邊牽馬前行,一邊對石康道:“曹殿直為了我們五百人的性命不顧自己的大好前程,此恩此德我們永世難忘?!?
石康哼了一聲道:“其實我不贊成他這么做!但他既然決定,我也只好跟著他一路走到底了!”
楊應麒在馬上道:“弟兄們怎么樣了?有沒有和宋軍沖突?契丹人追上來沒有。”
狄喻道:“放心,都還沒。入夜不久,我們才休息了一會,便見曹殿直匆匆趕來,跟我們說明了原委。因為你沒跟來,歐陽一開始不信他,但大家思前想后,覺得他沒有騙我們的必要,這才匆忙掉頭,在附近一個小山谷中躲了起來?!?
楊應麒道:“那躲得了多久!雄州那個知州不是好相與的,明天發(fā)現(xiàn)曹殿直和我逃走,一定會惱羞成怒,起兵來攻!前有大軍,后無退路,我們該如何是好!”
狄喻道:“你一路奔跑累得夠嗆,先在馬上休息一會吧,等會合了大伙兒再議?!?
楊應麒一時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點了點頭,閉目養(yǎng)神。不知走了多久,終于來到五百眾躲藏的小谷。中間幾個人圍著曹廣弼,正是折彥沖、楊開遠和阿魯蠻,歐陽適卻不在,原來他帶了些人放哨去了。
楊應麒跳下馬來,歉然道:“曹大哥,累你如此,真是過意不去。”
曹廣弼卻搖了搖頭道:“是我對不起你們才是。不但什么忙也幫不上,還累得你們處在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楊應麒道:“這不能怪曹大哥,只能怪那知州狠心。曹大哥你還有什么親人么?”
曹廣弼道:“沒有了。兩年前先父病逝之后,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只野狼了,沒什么好惦記的了?!?
楊應麒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曹廣弼沉吟道:“你們要去哪里?要落草為寇么?”
楊應麒道:“非不得已,我們不會落草的?!?
曹廣弼道:“那你們想干什么去?”
楊應麒和折彥沖對望一眼,說道:“中原既然容我們不得,我們便到塞外去,牧馬放羊,逐水草而居?!?
曹廣弼哈哈一笑道:“塞外?牧馬放羊?你們的馬呢?你們的羊呢?逐水草而居?那些水草可都是有主的!”
楊應麒聽得頭皮發(fā)麻,塞外他其實是去過的,但那是在“夢里”坐著火車去。時空相差接近一千年,整個環(huán)境和地貌只怕早就不同了,進了草原大漠他也是個睜眼瞎!
狄喻在一旁聽見,插口說道:“當年我曾遠游大漠,與烏古部韃賴干有舊。如今他已經(jīng)是烏古部首領,去年叛遼。或可托庇于他處?!?
楊應麒道:“烏古部離此多遠?”
狄喻道:“烏古部在大鮮卑山以東、呼倫湖一帶?!?
楊應麒和折彥沖等都不知道這兩個地方,經(jīng)狄喻簡略解說大鮮卑山的位置,楊應麒才知道這大鮮卑山就是后世的大興安嶺!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氣道:“這么遠!我們能不能去到???”
狄喻道:“塞外與大宋不同。大宋十數(shù)里就有城鎮(zhèn),百里有縣城,五百里就有都會。河有渡口,山有要塞,要想橫行千里,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但塞外卻廣漠荒涼,有時候走上幾百里也見不到一個人。遼國上京道(陰山以北、大興安嶺以西、阿爾泰山以東的廣袤地帶)向來不寧。烏古部、敵烈部、阻卜部都是時叛時寧,蒙古部根本就不理會遼人!遼國的控制力很難深入到每一片草原。我心中有一條路線可以繞過遼國要沖,只要能偷過汪古部、不和阻卜發(fā)生沖突,應該可以到達烏古?!?
楊應麒聽得出神。狄喻說的這些部落他聽了都十分陌生,唯一一個熟悉的,就是蒙古!
是?。‖F(xiàn)在的蒙古大概還沒興起,在“夢里”坐火車到呼和浩特游玩的時候,他曾匆匆翻過一本《成吉思汗傳》,但也沒記住多少對現(xiàn)在有用的史實?,F(xiàn)在只怕連鐵木真的祖父都還沒出世,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帝國更是連影子都沒有!要等到鐵木真出世,他楊應麒只怕早就老死了。
現(xiàn)在楊應麒知道的就是,狄喻所說的那個“烏古部”,絕不是他們能長遠依附的部落——因為這個部落在夢中的歷史上并沒有強盛起來,否則自己不會沒聽過它的名字。
“如果真的要依附,就要依附一個前途遠大的勢力!”想到這里,他將目光投向了東北。
在這個小谷中,沒有人知道未來會如何,除了楊應麒。
他很抱憾自己不是學宋遼金元史的,因此不能像其他穿越者一樣能把中國歷史上的大事年表背下來——那些穿越者甚至能清楚到每一個月里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而楊應麒卻連接下來的一年里大宋或者大遼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也不甚了了。
然而他知道,趙佶是見證北宋滅亡的皇帝,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龍椅上坐了許多年了,也就是說北宋的滅亡已經(jīng)是自己可以看見的事情了——假如歷史沒有改變的話。但是,北宋的滅亡是在遼國的滅亡之后,而滅亡遼國的,則是從契丹人背后捅刀子的女真!
女真!
想到這里,楊應麒問狄喻道:“狄先生,你知道女真么?”
“女真?我自然知道!”狄喻有些奇怪地道:“阿魯蠻不就是女真么?”
“不是的!”楊應麒道:“我知道,女真人有一部分是不被遼國統(tǒng)治的,或者說不怎么服從遼國的統(tǒng)治。”
“你說的是生女真吧?!卑Ⅳ斝U道:“我們曷蘇館是熟女真,在混同江一帶有不少生女真,他們很不聽契丹皇帝的話。我殺人后曾經(jīng)想去投奔他們的,可惜沒成?!?
楊應麒追問道:“他們的勢力怎么樣?”
阿魯蠻道:“生女真和我們算是同族,不過契丹人總說他們野蠻得很,很難相處,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楊應麒聽得不得要領,狄喻道:“生女真人數(shù)不多,現(xiàn)在最強的一部,是混同江的完顏部……”
狄喻話沒說完,楊應麒已經(jīng)叫了起來:“完顏部!”
狄喻奇道:“怎么了?”
楊應麒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忙道:“沒,沒什么。狄先生你繼續(xù)說,就說說這個完顏部?!?
狄喻道:“我到過混同江,不過沒有深入,也未能和完顏部的族長結交,現(xiàn)在想想有些可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完顏部現(xiàn)在的族長,應該是完顏烏雅束……”
楊應麒心道:“完顏烏雅束,沒聽過這個名字,不知道是完顏阿骨打的什么人。”
一念未已,便聽狄喻道:“但聽說烏雅束從好幾年前身體就不是很好,因此掌握族中大權的,其實是他的弟弟阿骨打?!?
楊應麒的心撲通一陣狂跳!完顏阿骨打!終于聽到一個自己知道的大人物了。聽狄喻這么說來,完顏阿骨打似乎還沒有成為完顏部的族長,那么女真的勢力現(xiàn)在應該是方興未艾了!忽然間,楊應麒眼前看到了另外一條道路:如果自己無法前往嶺南安享余生,如果自己想在這個時代留下一點功業(yè),那么東北也許會是一個好去處!可是,自己怎么說也是漢人。女真人在后世雖然已經(jīng)被中原民族所同化,但在這個時代,它卻仍然是一個極野蠻的民族——而且還是北宋這個最文明的漢人政權的摧毀者!
“我到底該怎么辦?去東北助紂為虐么?”楊應麒呆呆地想著,完全沒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
“應麒,”折彥沖推了推他:“你沒事吧?!?
楊應麒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笑道:“對不起,我走神了。”定了定神道:“擅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擅守者,藏于九地之下?,F(xiàn)在我們前無去路,后有追兵,唯一的辦法,就是躲入太行山山區(qū)。宋軍不會主動出擊來圍剿我們,契丹人的騎兵在山區(qū)未必就跑得過我們!現(xiàn)在春意漸濃,冰雪化,山路開,正是入山的好時節(jié)。但就長期而言,太行山終究不是我們能長久呆下去的地方!”
曹廣弼道:“不錯,太行山在兩國邊境,山間地狹土薄,務農(nóng)難,出山寇掠的誘惑卻大,久而久之不做強盜也得做強盜。但你們是契丹人的逃奴,又剛得罪了大宋邊軍,夾在宋遼之間,只怕也很難?!?
楊應麒道:“你出來的時候,可想過今后要去哪里么?”
曹廣弼沉吟道:“若你們有光明正大的去處,曹某便跟去。若你們要落草,曹某恕不奉陪!我不愿將來被官軍破山而死,寧愿到陜邊去投小種經(jīng)略相公去。”
狄喻嘆道:“今晚你做的事,在我們是大恩,在大宋卻是通敵之罪!你就是去了陜邊,小種經(jīng)略相公只怕未必能收容你。”
曹廣弼也知道狄喻所說不假,不由得神色一黯。
阿魯蠻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到大漠去吧。牧馬放羊,倒也快活?!?
楊開遠道:“我也不愿做強盜,寧可到長城外流浪去!”
折彥沖問楊應麒道:“你呢?”
楊應麒沉吟道:“烏古部在大鮮卑山一帶,是吧?”
狄喻道:“是。”
楊應麒道:“對于烏古部我其實興趣不大,但那里也許可以作為我們的一個中轉點?!?
折彥沖問道:“中轉點?你還想去哪里?”
楊應麒道:“我想我們在烏古部休養(yǎng)好了之后,便穿過大鮮卑山,到東北去,在那里或許能闖出一片天地來?!?
“東北?”狄喻道:“那是契丹人的天下啊,哪里容得下我們?再說我們也過不去。”
楊應麒道:“東北未必全是契丹人的天下吧。我說的是更東、更北的地方?!?
狄喻道:“更東更北?你是說生女真的領地?你怎么會想到這個?”
楊應麒道:“若我們進入草原大漠,便只能牧馬放羊——一來如曹兄所說,那些水草都是有主的,未必容得下我們;二來我們是漢人,牧馬放羊非我們所長,就算學會了,也比不上蒙古人?!?
曹廣弼聽得暗暗稱奇,對楊應麒不敢再以孩童視之,忍不住問道:“那東北呢?”
楊應麒道:“東北和草原大漠大大不同。雖然我沒去過,但聽說那里山河環(huán)繞,礦產(chǎn)豐富,最東處更近海邊。有山林我們就能造房子,有礦產(chǎn)我們就能煉鋼崛煤,有海有河我們就能造船作生意——這些都是女真人比不上我們的地方。我們只有五百人,對他們的威脅不大,或許可以依附他們,求得一個容身之地?!?
其時漢人對女真人還沒什么印象,也說不上好感惡感,只認為是一個很遙遠的部族罷了。由于有阿魯蠻在,折彥沖等人對女真反而都有一種淡淡的親切。然而對楊應麒的提議,還是覺得有些異想天開。
折彥沖道:“看來大家都想要北上了,就不知歐陽怎么想。”
只聽歐陽適的聲音道:“你們在說什么大事么?要問我的意見?”
楊應麒道:“我們在討論該去哪里?!?
歐陽適冷笑道:“該去哪里?我們還有選擇么?”
他走得近些了,楊應麒見他滿身都是泥土、草根,問道:“出了什么事了么?”
歐陽適壓低了聲音道:“契丹人追上來了?!?
幾個首領雖然極力控制,但還是都“啊”了一聲,楊應麒更驚得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