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甫,你看趙官家這次會不會又喪心病狂向我們動手?”
此時建康城內的驛館中,兩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正在圍爐坐談,聊的也正是這件事情。這兩個小伙子都不是趙氏僚屬,而是新漢之臣,一個叫李世輔,陜西人,其父李永奇在劉锜手下為將,父子兩人都深得劉锜愛信,另一個叫虞允文,四川人,其父乃河東路文臣之首虞琪。可以說,這兩人都是新漢政權重要人物的后人,此刻出現(xiàn)在建康卻是各有緣故。虞允文是以曹廣弼使者的身份來到建康向趙構下交涉文書,李世輔則是一路護送林翼,到達徐州后又折回建康辦理一些手續(xù)。
虞允文加了一些爐炭,又探了探酒壺,見酒已溫得剛剛好,便提起壺來分別替李世輔和自己斟滿,這才道:“動手?他便是有這份心,怕也沒這份膽,便有這份膽,怕也沒這份力量!如今我們東、西兩路,都防的他甚緊,東海這邊自不必說,長江口依然是我們的天下,有四將軍在,隨時可以像上次一樣直搗他們的老巢!至于山東,趙立將軍守山東時連宗輔宗弼也進不去,還會怕宋軍?而秦川……嘿嘿,秦川那邊我可沒你熟了。”
李世輔哈哈一笑,說道:“這次我奉了劉將軍命到長安保護林翼大人,可是見過忠武軍軍容的,那等紀律,那等訓練,那等老辣,真真讓人佩服。當初幸好涇原兵沒動手打,要不然能否保住他們在西北的威名可就難說了!在漢中的宋軍不來便罷,若是敢來,忠武軍定叫他們有去無回!”
虞允文微笑道:“這就是了,趙官家怕死得很,沒把握的仗,他不會打的。如今我們分了力量注意南邊,雖然北邊因此而不夠凌厲,但南邊守住了,北邊才好放心開打。反正東北已經大捷,只要大將軍率領漢軍主力入關,燕云便大事定矣!”
李世輔聽到這里,忍不住摩拳擦掌道:“從東北打回燕云,想到這個我就拳頭癢癢!也不知我趕不趕得上這場大戰(zhàn)!哼!都怪這見鬼的南宋朝廷,辦事這么慢!可別誤了我們的大事!”
虞允文微微一笑,說道:“其實我們便是到了中樞,怕也要在遼陽或者遼口、津門呆上一年半載的,如果大將軍以神速之兵進取燕云,這場大戰(zhàn),我們怕是趕不及了。我是個書生,便是北邊開打,那也沒我上戰(zhàn)場的份,最多在后面料理后勤,給你們吶喊助威。倒是世輔你沒能趕上這場大快人心的大戰(zhàn)事,頗為可惜。”
李世輔也嘆道:“那也是。其實東海這邊精兵百萬、良將如云,我便是能及時趕到,怕也輪不著我這無名小卒上戰(zhàn)場!”
按理,兩人都是來自西面,辦完事情后也當回秦晉去,不過曹廣弼和劉锜卻分別叮囑他們不用西還了,在江南辦完事情,便尋個理由直接往東海去到中樞聽命。
原來秦晉重臣宿將遣子侄前往東北中樞乃是這兩年來形成的慣例,這雖然稍有點“入質”的意思,但同時也有對這些重臣宿將的后人進行重點培養(yǎng)的意思,可以說是漢廷中樞和地方文臣武將互相爭取信任的措施之一。這個不成文的制度,有些像戰(zhàn)國、漢朝早期的郎官制度。前往中樞接受培養(yǎng),不是要人之后那是求都求不到,有道是簡在帝心、前途無量,虞琪、李永奇等都已下決心效忠新漢政權,所以對此非但沒有異議,反而顯得非常主動,而虞允文、李世輔這些年輕人對于前往東北中樞也都十分積極,畢竟那里如今已是華夏世界的經濟中心、文化淵藪和政治樞紐,虞允文固然向往遼南的文治,李世輔更是對折、蕭等之武功傾心仰慕。不過,由于他們是公開前來江南,這時不西還而要前往東海,總得經過南宋朝廷的同意。
李世輔望著東北,嘆道:“此次便上不得戰(zhàn)場,至少也要想辦法見見三將軍、六將軍他們,咱們漢軍的名將里,怕只有他們能和二將軍、六將軍齊名比肩!對了!大將軍當然也要見,不過他快登基了吧,見大將軍卻是面圣了。嗯,還有五將軍,還有趙將軍,還有王將軍……啊!都數(shù)不過來了!東海這邊,就是論將,也確實比秦晉那邊要強!”
“畢竟這邊才是本部啊!”虞允文也跟著他一起遙望東北,說道:“其實我也想去見見一些人,不過和你略有不同。”
李世輔問:“誰?”
虞允文微笑道:“自然是總理大臣七將軍,還有名臣如二陳,大儒如胡老,管寧學舍、蓬萊學舍都是要去游一游的,那邊的青年雋秀定然極多。若是得幸,還希望能見見那位名滿天下的趙夫人——她雖然是女流之輩,但詞寫的是真的好!”
新漢政權民風開放,對婦女拘束較少,李清照因此得以講學于管寧、蓬萊,楊應麒對她甚是崇拜,私下場合中常吟詠她的詩詞,所以這位女學者、女詞人的聲名便傳播得更快更快更廣了。
李世輔笑道:“你說的這些人,我雖然也聽過,不過……嘿,還是六將軍他們那邊讓我更有盼頭些。”
虞允文笑道:“文武分途,本是如此。”又道:“這次東北大捷,本該浮一大白才是。只是蕭帥焚滅會寧,聽說殺得極為殘酷,頗傷天和。”
“傷天和?哼!那又如何!”李世輔道:“金人在河北、中原殺我同胞,辱我女子,那時他們可心軟過!”隨即恨恨地以拳擊掌道:“最恨的,是到現(xiàn)在竟然還有漢奸南下,幫金人攻略汴梁、陳蔡!哼!這些狗賊,全忘祖宗了!”
虞允文微微一笑,心道:“金人在這種情況南下,對我們漢軍來說,未必便是壞事!”正自思考這河南方面的局勢,忽然驛館的官員來報,卻是趙構頒賜新年禮物來了。
李世輔問:“這東西,收不收?”
虞允文道:“國家在出使章程上有規(guī)定的,在外從俗,既是趙官家送禮物來,我們卻之不恭,不過收下后卻不能據(jù)為己有,等回去以后,盡數(shù)交納有司便是。”
李世輔道:“好,那就這么辦。”
當下兩人收了禮物,不卑不亢地以客禮向趙構道了謝,虞允文又出去向有司打探消息,回來對李世輔道:“我們回中樞的事情,辦妥了!”
李世輔大喜,忙問端的,虞允文道:“我昨日已經拜托了小朝廷禮部一個官員,那官員正要巴結我,所以當場就應承會幫我們辦好這事,只是沒想到他手腳這么利索!”趙構在盟誓中已向折彥沖稱臣,此事江南一帶雖然諱之極深,但漢軍上下卻無不知曉,所以對南宋政權常稱之為小朝廷。
李世輔奇道:“小朝廷的禮部官員,為什么要巴結你?”
虞允文笑了笑道:“這事我原來也不明白,后來他露了口風,要我以后多多照拂,我一想才明白了!想必他們是打聽到我父親在河東身居高位,所以才來巴結我。”
李世輔更奇怪了:“虞大人雖居高位,但畢竟是我大漢的官,關他們什么事情?”忽然拍頭叫道:“我明白了!他們是擔心這小朝廷不長久了,所以要預先留下一個伏筆!”
虞允文點了點頭,微笑道:“不錯,應該是這樣。”
李世輔忽然嘆了一口氣,虞允文問他嘆什么,李世輔道:“江南人心如此,若此時能有一支勁旅直奔建康城下,恐怕趙氏之滅,便在反手之間了。”
虞允文想了想道:“話是這么說,不過打下建康或者可以,但打下整個江南就難說了,而且在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要在東北中樞撫治這么大一塊地方也難。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先平定燕云。燕云一下,不但金人土崩瓦解,我們東西兩塊領土也能一統(tǒng)。只要北方一統(tǒng),何愁吳蜀不平?”
北方一統(tǒng),何愁吳蜀不平?
虞允文的話,也正是趙構的顧慮!不過上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襲漢行動,已經把趙構嚇壞了。盡管南宋水師在韓世忠的領導下大肆擴張,但這支水師究竟能否抵擋得住漢部的攻擊,趙構仍有疑慮。在歐陽適撤退以后,趙構已經回到建康,但來自海上的危機時常讓他惴惴不安,他有意遷徙行在久矣,但該遷去哪里卻一直拿不定主意。有人建議遷往荊湖,但荊湖方經大亂,近來金人又有南下之意,未必比建康安全;有人建議遷往巴蜀,但巴蜀乃是困守之地,一旦西行,等如將江東棄與漢部,到時候就只能等著折彥沖來收編招降了;也有人建議前往江西,但江西地理卑濕,若漢軍軍力能到達建康,到時順流而下,便如高屋建瓴,一戰(zhàn)可下!所以建康雖然并不十分安全,但南宋朝廷議來議去,也沒找到一個更好的地方來。
趙構連自保都感到把握不大,何況進攻?現(xiàn)在漢部面向南宋的戰(zhàn)線也布得極嚴,山東方面是趙立,陜西方面是種彥崧,聽說這一年里密州附近還設了一個新的軍事基地,趙構認為那多半也是為了防范他的,一旦他主動挑起戰(zhàn)事,究竟能不能對漢部予以重創(chuàng)呢?趙構沒把握,加上漢宋新盟言猶在耳,逃出建康的狼狽狀也是前車不遠,這么冒險的事情,他實在不敢做第二次!
但趙構的顧慮,又不僅僅是這個,實際上他害怕的事情比虞允文想到的還要多。南北分治,古已有之。江南相對于統(tǒng)一的北方雖然孤弱,但只要擁有湖廣巴蜀,則大可與北方政權一抗,所以對趙構來說,這個問題雖然嚴重,但仍然是遠憂,眼下他更擔心的乃是近患!
什么近患呢?那就是趙佶趙桓已經被漢部“解救”出來了!這個消息傳到建康,對趙構來說無異于雷霆一震!這些天來,江南處處都在轟傳趙佶父子已經向折彥沖下跪稱臣,趙構的統(tǒng)治根基來自父兄,若連他們都稱臣,那趙構還有什么地位可言?如果趙佶一紙招降書信頒下,那他趙構該如何自處?領命?還是不領命?
一想到這個問題,趙構就萎得更厲害了。
該怎么辦呢?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他需要有個心腹來商量!找誰呢?
“宣秦檜!”
這時候的秦檜,心里也有些嘀咕。上次的襲漢事件他其實是真正的推動者之一,當時他的目的是:在近期內有限度地削弱漢部,但又要保證不將漢部削弱得太過厲害。漢部要吞并天下——這是漢部幾大巨頭的共識,無論是折彥沖、楊應麒,還是曹廣弼、楊開遠,甚至蕭鐵奴、歐陽適都如此。所以秦檜不敢完全站在這個共識的對立面,否則楊應麒和歐陽適聯(lián)手一擊,馬上就能將秦檜碾成粉碎!正因如此,秦檜上次動手之時才會顯得左推右拉——左邊推著趙構襲擊漢部,右邊又拉著楊歐來占趙構的便宜,一邊是給漢部添加一些禍患,一邊又要促使大形勢仍然有利于漢部。
如果天下真的能達到秦檜所希望的平衡,那當然最好,但劉锜之顛覆陜西,蕭鐵奴之奔襲會寧,卻是兩件完全出乎秦檜意料的軍事行動,這兩大軍事行動幾乎是在同時進行,并先后發(fā)生作用,扭轉了整個戰(zhàn)略格局!短短一年的時間內,北方便已有一統(tǒng)之大勢,秦檜當初的計劃更完全成為一種空想。
“難道我錯了么?”
秦檜忽然感到害怕,北方那些英雄,似乎并不是他單靠智謀就能控制的!天下逐鹿,到最后還是得靠實力說話。
正當秦檜猶疑不安的時候,趙構的旨意到了,旨意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宣他立刻入宮覲見!
趙構在這種情況下宣他進宮,秦檜不用想就知道會是什么事情。趙構的困境他比誰都清楚,不過趙構的困境,并不完全和秦檜的困境相同,秦檜知道,自己的前途雖有一小半系在趙構身上,但仍有一大半系在別處。為趙構“解決”困境,不會是他的目的,而僅僅是他的手段!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對于這一點,秦檜還沒想好,不過,趙構既然見召,那便不能耽擱了。
“備轎!”
轎子里有節(jié)奏的起伏中,秦檜繼續(xù)想他的事情:“劉锜、種彥崧都隸屬于曹廣弼,雖然現(xiàn)在他們職位上并不是曹廣弼的直系下屬,但想必仍然會唯曹二馬首是瞻。當初本想由四將軍來解決西北危機,誰知到頭來卻是讓劉、種二人拔了頭籌!”
領土之并,軍事兼并遠比條約割讓來得有力量,因為前者乃是一事實,而后者僅為一名分,歐陽適在東南的努力,對于漢部吞并陜西也不過是讓既成事實名正言順而已,所以西北之平定,頭功自然屬于劉、種,而不是歐陽適。
秦檜又想:“歐陽適雖然在我的暗助下緩解了東南之患,但如今論功勞,卻是不及曹、蕭二人了,最多只能與楊開遠、阿魯蠻比肩,要說憑借此功進入中樞壓倒余子,那是休想!”
楊應麒有建制之功,執(zhí)政又久,無論德才均為新漢政權文臣武將所欽服,漢部一旦建國,他便是宰割天下的不二人選。若想推翻他的地位取而代之,唯一的途徑,就是在折彥沖的支持下,以大功臣入主中樞理政,可現(xiàn)在有這個可能的,或為曹廣弼,或為蕭鐵奴,以歐陽適的功勛,無論如何壓不到這兩人頭上去!
“難道我當初真的選錯了么?”
秦檜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十分被動,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沒法回頭了。有些選擇一旦定下,便明知是走上了岔道也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
“相爺,到了!”
聽到轎夫頭的話,秦檜慌忙下轎,進了宮門。他和趙構一樣,也有遠近二事,方才他想的就是遠事,近事則是如何應對趙構即將提出的難題。遠事暫時解決不了,但近事卻現(xiàn)在就必須應付的。秦檜心道:“官家與我一般,有遠近二事,遠者無計可施,至于近者,則是二圣之憂。此事卻當如何是好?”
走出轎門七步,便已有了主意,心道:“我在江南空想何益?莫若趁此時機北行一番,以窺大漢中樞之虛實!”
他的主意既定,腳步便顯得穩(wěn)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