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從女真陰助大宋”折彥沖喃喃重復著楊應麒這兩句話,若有所思。
楊應麒道:“當初助宋奪燕,為的就是要增強大宋的威懾力,讓女真對來自大宋的威脅心存忌憚,那樣我們便能在宋、金之間左右逢源。奈何我沒把事情辦好,到最后竟然弄巧成拙,反而把大宋最軟弱的一面全暴露了!如今我們己沒法借大宋的威風來彈壓大金,大宋、大金與我漢部之間的平衡便無法維持,接下來再要對付北方的蠻人,便只能靠我們漢部自己了。但是由我們獨自來承擔女真的壓力,這個壓力未免太大!而且對漢部來說,也未必公平
折彥沖點了點頭,楊應麒道:“從根本來講,只要我們還想保有遼南,會寧與津門便難并立!但現在我們的實力還不足以滅金,如今開打只能是兩敗俱傷一所以,決戰的時間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拖延!?
折彥沖頡首道:“現在會寧也知道他們的整體軍力雖占上風,但要吞下我們也不容易,所以才會想先用策略來削弱我們。”
“他們會用,我們便不會么?可惜”楊應麒嘆道:“這次他們發出來的這一招我們真的很難化解。”
折彥沖道:“真正高明的策略,本來就是要讓你明知道坑里有火也得往里邊跳!?
楊應麒嘆道:“這次完顏部能用一句話就引起我們這么大的亂子,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我們內部有問題!特別是六哥,他桀驁難馴,又喜歡玩火,所以我總覺得,如果他手上的兵力太大,無論對他自己還是對漢部,都不是什么好事。這是我在處理內部問題時最舉棋不定的擔憂點。”楊應麒是弟弟,也只有對折彥沖時才會這樣說蕭鐵奴,即使如此,他的用詞仍然十分克制:“而二哥相對來說就穩健多了。所以漢部的力量,控制在二哥手里,比控制在六哥手里要安全得多。可是”
楊應麒還沒說完,折彥沖己搖頭道:“不然,兵力控制在誰手里都不見得安全。我并不是不相信廣弼,只是兵權這東西也是有意志的,有的時候,它會反過來控制掌握兵權的人。
楊應麒也知道折彥沖說的有理:“所以我們至少要讓二哥、六哥他們有個制衡的關系在,這樣大家才好相處。”
折彥沖點了點頭,楊應麒又道:“可是如今形勢的發展,卻越來越對六哥有利,而對二哥不利!六哥是亂世之將,天下越亂他越有沖勁,二哥則相反,他是能安于治世的人,所以不能讓六哥鋒芒過露!我們得想辦法讓二哥有機會出頭,而將六哥放一放。”
“這一點我不大贊同。二弟的才華是不該荒廢著,但鐵奴也不能藏起來。”折彥沖說道:“應麒你想過沒有!其實我們和完顏部一樣,都是治世的棄兒!我們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功業,靠的不僅僅是內部的建設,還有對舊秩序的破壞!如果不是遼殘宋弊,你認為我們能這么順利地建立起這樣大的事業?所以我們要干的,不單是要把漢部的內部建設起來,還要把朽腐了的舊秩序給摧毀掉一所以對六奴兒這把馬刀不能總想著怎么把他蕺起來,該用的時候就得用!?
“可是,這把馬刀自己是有意志的啊!?楊應麒道:“我怕的,就是有一天我們控制不了他,那時候”
“那時候再說吧。”折彥沖道:“現在還遠遠沒到那時候呢!雖說要防微杜漸,但如今鐵奴的鋒芒都還沒完全嶄露,在這種情況下就把他藏起來,只能讓漢部的攻擊力坐削!?
楊應麒默然,折彥沖揮手道:“廣弼與鐵奴的事情我們以后再討論,現在說說你對陽從女真、陰助大宋的想法。”
楊應麒說道:“此次既然決定任由金人侵宋,則我們要至少要達到以下目的:一是讓女真身陷侵宋戰爭中不能自拔,那我們漢部才能趁機發展;二是借大宋之手,消耗完顏部嫡系
兵力。要做到這兩點,大宋便不能太弱。如果它一觸即潰,到時候女真人反而有機會挾征服中原后的人力、物力來反攻漢部一所以,伐宋之事我們得雷聲大雨點小,而助宋之事卻得實打實地來做!”
折彥沖道:“陽從女真,這也罷了。陰助大宋卻難!我們若真的助大宋抗金,宗望宗翰他們哪里還會和我們客氣!屆時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若說是暗中扶助這等大事,如何能瞞得了天下英雄!?
“不是暗中扶助,”楊應麒道:“而是由我漢部的?叛徒?去扶助!?
“叛徒?”折彥沖眉毛揚了揚道:“你是說廣弼?”
楊應麒道:“不錯!就是二哥!”
折彥沖道:“若是這樣安排,倒也遂了他心意。只是廣弼若帶大批人馬前往,那這事我們無論怎么說完顏部都不會相信人家可不是傻瓜!但廣弼要只是孤身前去,恐怕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未必。”楊應麒道:“二哥去與不去,總是有些區別的。再則,二哥便是一個人去,到了大宋也不會孤身一人!大哥,你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忠武軍么?”
“忠武軍?”聽到這里折彥沖忍不住問道:叫、子!你別告訴我你在塘沽時便埋下這伏筆了!”
“當然不是,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料到這么細的事情。”楊應麒道:“不過我當時隱隱感到留點人馬在大宋,對我們將來攻略中原會有用處。”
“攻略中原”折彥沖微感訝異道:“原來你也有這雄心!?
楊應麒嘆道:“不是我有這雄心,是大宋逼著我們不得不起這雄心!咱們困守在這邊涯海角,眼睜睜看著趙家官人把天下搞得一塌糊涂,我們無論是為自己打算還是為大宋百姓打算,都得敲打敲打他!我去燕云幫他們出主意,難道還真是為了趙家不成?我是為了我們自己!大哥,我知道你想要中原的,我知道!我們預訂了的江山,怎么能任由胡人糟蹋!?
折彥沖點頭道:“不錯,中原是我們的!如能不讓胡人染指,還是把他們攔在關外的好!不過眼下大宋雖然弱得令人眼饞,但完顏部的意思,應該是先對付我們漢部,再想其它。
楊應麒道:“滅我漢部與侵略大宋,乃是他們都會做的事情,我們沒法去改變不過我們并不需要改變他們的這種想法,只要改變他們動手的次序罷了。”
折彥沖沉吟道:“有我在遼南一日,吳乞買便寢食不安,宗望也斷不敢盡起兵力向宋!但漢部大軍若盡起南下,又怕會寧抄我們的遼南老家。”
楊應麒道:“所以我們這次從金侵宋,不能太積極,動用的兵力也不能過多但又要讓他們放心。”說到這里停了下來,似乎遇到了花崗巖。漢部出動的兵力不多,女真人又怎么會放心南下?
折彥沖道:“怎么了?”
楊應麒雙眼有些茫然道:“這個大方略,我心里也是剛剛成型。這一點暫時還沒有想到辦法,但是這一點又極為關鍵!怎么辦呢?”搓著手掌來回踱步。
折彥沖道:“其實,你還忘了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
折彥沖道:“廣弼在我和鐵奴面前、在元部民會議上說了許多不該伐宋的理由。但我知道,他反對伐宋,理由其實只有一個。其它那些,都是為了說服我和部民而想出來的㈠?
“大哥你說的唯一理由,哪個?”
“他認為引胡侵漢是不對的!就是這樣㈠?折彥沖道:“所以漢部是否從金南侵,乃是他認同漢部的底線!如果我們引胡入關,那兄弟便是陌人所以,除非我們拒絕從金伐宋,否則便很難留住他!更別說是讓他在大宋做你的內應㈠?
楊應麒忍不住道:“如果我們能夠拒絕從金伐宋,還需要想這些策略么?”
“沒錯。”折彥沖道:“所以,你這個策略行不遁。因為你既不能讓吳乞買放心,又不能讓廣弼滿意!”
漢部軍制,主要有三大淵源:第一是從死谷到千里遠征期間磨合出來的五人一組、十人一隊的編制,以及在那段時間形成的實戰經驗與訓練傳統;第二是從女真那里吸收的猛安謀克制度;第三是唐宋軍銜名稱。這三種軍事傳統相結合,再加上后期折彥沖、楊應麒與曹廣弼加以融會變化,便形成了眼前初具雛形的漢部軍制。
對會寧,漢部仍然以猛安謀克制為公開軍制,如折彥沖、楊應麒、阿魯蠻和蕭鐵奴均為猛安等等,而曹廣弼、楊開遠至今仍為謀克。但在實際上,漢部內部另有一套軍銜,基本上是參照唐宋軍銜而簡變之,如十人之隊長稱佐尉,百人之長稱校尉,五百人之長稱都尉,千人之長為郎將,五千人之長方稱將軍。如徐文便為郎將,曹廣弼自領下將軍俸祿,歐陽適、阿魯蠻、蕭鐵奴均依曹廣弼例,不好意思越到二哥頭上去,都只稱下將軍。漢部承尚武之風,征戰經年,有功之士、能戰之人甚多,主力陸軍系統的正規編制不到三萬人,而郎將之才卻近百人。
折彥沖在漢部元部民會議之后到遼東半島北部巡視,陸軍除了在重要地區值勤的將官以外,自郎將以上全部匯聚。這次會議于曷蘇館部邊緣召開,地點在上十二村中最東面的村落。漢部陸戰三大將曹廣弼、阿魯蠻、蕭鐵奴都隨折彥沖出現,楊開遠作為后勤之長、楊應麒作為中樞樞密也都列席。
數十人濟濟一堂,但氣氛卻與四岳殿完全不同!元部民會議上雖也顯得一本正經,但畢竟還有許多文人與市儈的氣息摻雜在里面。但在這里,有的只是內斂的殺氣和紀律化了的武勇!折彥沖在四岳殿中還保持著親和,但來到這里便是一臉的冷肅!
“原來我們漢部的軍伍變得如何冷酷了。”很久沒過軍伍生活的楊應麒對這種氛圍感到有些陌生,在這個場合里,連他都不敢談笑生風了。
這次軍事會議由阿魯蠻主持,先是嘉獎和提拔了過去一年中表現出色的將領,榮譽部分由折彥沖親自授予,實質獎賞則由楊應麒頒發。
獎賞之后,是對部分兵將進行提拔,同時宣布漢部將在三年之內,于現有的上十二村附近再增設十二座同等規模、同等強度的軍事村落。沒有人出聲,但每個中緩將領眼中都泄漏出了他們對于擴軍的狂熱。整個房間里只有楊應麒一人和別人想的不一樣他想的是這多出來的十二個村落得花多少錢!
跟著,開始進入議事階段。雖然是公開議事,但探討事情的主要是幾位將軍。先是楊開遠講了一些后勤隊伍因革事宜,跟著是楊應麒根據政務與經濟的配合進行補充。這個話題說完之后,才開始討論起漢部兩支“偏師”的情況。
漢部在進入遼南以后,逐步進行軍事改革,建立起以遼口軍為中心的主力軍事系統。但在這個系統以外,有三支實力非同小可的人馬因歷史原因也得以保存,并游離在漢部主力軍事系統之外。
第一支是獨立于陸戰隊伍的水軍,由歐陽適領銜,但實際上現在歐陽適所直接控制的水軍兵力也不過是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其它部隊都由津門樞密遙控。
第二支就是蕭鐵奴部,由于長期活動在漢部轄地的西方,因此在漢部軍中也被稱為西軍。西軍的編制人馬完全是在自發中形成,除了接受遼南財政的供養、聽從折彥沖的將令以外,和漢部的主力軍事系統簡直一點相似的地方都沒有。
第三支則是阿魯蠻領導的曷蘇館部,因其長期活動于漢部轄地的東邊,因此也被稱為東軍。東軍雖然也有一定的獨立性,但和西軍相比,與主力軍事系統的關系便顯得較為密切。遼南主力軍事系統中存在著許多胡族血統的戰士,其中有三分之一都是從阿魯蠻控制下的部族里吸收的。而曷蘇館部的軍事機制也越來越向上十二村靠攏。
當初阿魯蠻雖然有機會在大金政權內部爭取到與折彥沖平起平坐的地位,但他本人卻主動放棄了,并將與漢部并立的曷蘇館部越拉越南,到如今曷蘇館人幾乎都自認為漢部了!可以說,曷蘇館部己成為漢部在半島西北方面的長城,阿骨打上次南巡的時候雖己提前調開了阿魯蠻,但仍然選擇從東邊進入半島,由此可見他對曷蘇館部實力深感忌憚。
曷蘇館女真開化較早,農牧都是好手(以北國的水平來說),這也是他們能夠很快融入漢部生活的重要原因之一。不過在與漢部發生關系之前,曷蘇館人的戰斗力并非很強。這種情況在阿魯蠻來到后才發生巨大的改變。一方面,由于津門對曷蘇館經濟上的補貼使得阿魯蠻有足夠的財力在族內挑選英才,讓贏弱者去種口、牧馬或做工,只留下強者中的強者為兵服役,加上漢部提供的精良兵器,讓曷蘇館人的單兵戰斗能力大大增強。另一方面,在漢部商隊以及海船水師的支持下,阿魯蠻利用幾次安撫東海女真的行動不斷地吸納東海女真中的勇士,慢慢地建起了一支可以與蕭鐵奴軍媲美的半蠻族軍馬。
這幾年來,女真的東線一直無事,除了完顏氏之前就己經建立了比較穩固的基業以外,阿魯蠻的努力也是一大原因。不過也正因此,如今東海女真中的許多部族,己是“先知有漢部,然后才知道有完顏”。東海女真雖然也稱女真,但那只是外人對長白山以東灝臨東海一帶各個部族的通稱,其實這些部族每一個都有各自的來歷和名號,與完顏部女真關系不大。漢部在沖突中顯示了自己的強大,又在交易中展現了自己的信義,許多部族便向漢部示好,甚至是舉族西遷,成為漢部的戰士、工人、牧民或者漁夫。
蕭鐵奴與阿魯蠻說完自己部隊的情況后,才由曹廣弼向將領們通告這次元部民會議關于“從金伐宋”討論的決議。大部分兵將心中都認為這樣的討論實屬多余,打還是不打,大將軍一句話就決定了,何必}自費口舌?在他們看來,那個元部民會議的決定根本就無足輕重!但是接下來,曹廣弼的一句話引起了幾乎是所有人的訝異。
“由于這次我是反對從金侵宋的,如果最后漢部被迫作為侵宋的前鋒,我將無法勝任統兵之責,因此請求辭去在軍中的職務。”
二將軍要請辭?這怎么可以!
除了之前己經知道情況的楊應麒、蕭鐵奴、楊開遠、阿魯蠻等人,在場幾乎沒有不驚訝的。但阿魯蠻和楊開遠臉色仍有些難看,似乎對這件事情很有看法。
雖然曹廣弼這兩年在對外的戰功上比不上蕭鐵奴,但在漢部的主力軍事系統中,他的威望除了折彥沖之外無人能比!在許多中層將領心目中,伐不伐宋都無所謂,元部民會議的決議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但兩件事攪在一起竟會引發二將軍請辭,這便讓他們大感震驚了!有不少人忍不住望向折彥沖,希望大將軍能夠拒絕二將軍的請辭,挽回二將軍繼續留在軍中任職。但是折彥沖沒有。
“好!我同意。”折彥沖這四個字,比曹廣弼剛才的請辭更讓將領們驚駭。幸好他接下來還有一句:“不過只是暫時。從金伐宋之事一了,你還是要回來的。”
將領們稍微放下了心,曹廣弼心中卻有些黯然。事情一了還要回來,可萬一沒法了呢?不過他并沒有表露出他的心情,只是無喜無憂地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