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廣弼一槍一箭立下了威風,女真人便都不再敢小看漢部。此時的女真正在極力吸收各種勢力以增強自己的實力,粘罕覺得這羣人或可以引爲臂助,但這種事情他還是不能擅自決斷,因此要引他們回去和烏雅束等首腦相見了再說。
他聽從阿魯蠻的請求,面向長白山的方向發誓道:“這一路去我定不以詭計加害漢部朋友,若都勃極烈不肯收容,我當親自送他們出境,如若違誓,天神誅之!”
從兩部相遇處到女真人的心臟會寧,非一日可到。路上折彥衝等和粘罕談論局勢武功,互相佩服。而楊應麒最令粘罕吃驚,他沒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竟有如此學識,對歐陽適那句“人人識字、有大學問者也有三五個”便信服了。
漸行女真村落漸多,未見烏雅束之前,粘罕先給折彥衝等人引見自己的父親、女真的國相撒改。撒改爲人多智廣聞,見面說道:“你就是狄喻啊,我聽過你的名字。”又道:“前幾天我就聽說,西北境上有一部來歷奇特的人,打擊了不少盜賊,卻分給一些貧苦人食物,就是你們吧?你們有這樣的仁德,天神一定會保佑你們。”
在撒改的部落住了一天,再走一日,才望見女真的大本營會寧城。在曹廣弼等人的視野中,那簡直不能說是一座城市,只能說是一座城寨——甚至是村寨。
還沒進城寨,便有一隊人馬在外面迎接,領頭一人身材魁梧,肌肉壯健,大概四十來歲年紀,還沒走近就高聲道:“粘罕!聽說你招來了不少有本事的漢人!”
粘罕上前道:“沒錯,是一些文武雙全的漢部朋友!”跟著便替折彥衝等人引見:“這是我的族叔、烏雅束都勃極烈的弟弟,我部最了不起的英雄——阿骨打。”
楊應麒聽見阿骨打的名字差點嚇得摔倒,幸好他比較矮小,走在曹廣弼後面沒被看見。
折彥衝上前去抱拳爲禮,阿骨打道:“我一生中最敬重的就是英雄好漢!聽說各位不但能文能武,還帶來不少圖書!”
折彥衝道:“我們手頭沒有圖書,但我們知道如何印製書籍。”
阿骨打大喜道:“那更妙了!有種馬在,還怕沒有馬崽麼?快來,我哥哥在裡面等著你呢!”
與烏雅束的會面其實只是一個過場,因爲阿骨打的這個哥哥已經身患重病,近來族中大小事務基本上都是阿骨打在料理。
晚上阿骨打設牛羊筵款待,折彥衝道:“折彥衝直人快語,喝酒前想問一下勃極烈將如何安置我等?我部流亡已久,此事不定,我等酒食難安。”
阿骨打道:“你們想如何?”
折彥衝道:“我部僅三百餘人,有十里之地足以休養。”
阿骨打道:“十里之地,如何能長久?我的意思是讓漢部融入我部,一來無分彼此,二來也好教族中子弟識字知文。”
楊應麒這時已經調整好心態,聞言上前道:“阿骨打叔叔,我有個好主意呢。”臉上一派天真,便與一般十三歲孩童無異。
阿骨打一笑道:“好,你說說。”
這個宴會乃是席地而坐,連地毯也沒有,地板地磚更是不可能。楊應麒跪在地上說道:“能和完顏部融爲一體,無分彼此,這是我們最希望的。不過我部習俗,和女真不大一樣,住在一起只怕有些不便。再說此城太小,而且城內本有人家,我們幾百個人住進來只怕會多有打擾。我進城之前,見河灘那邊有塊荒地。大小剛好夠我們建個小村落。我想我們不如就在這裡建村。那裡離本城不過十里,往來十分方便,若住在那裡,平時我們和完顏部一起打獵畜牧,耕田讀書都沒有問題。”
阿骨打道:“如此甚好,只是那河灘甚是貧瘠,只怕養不活你們這麼多人。”
楊應麒道:“不要緊,只要阿骨打叔叔不禁我們與人交易,我們自有營生之道。”
阿骨打道:“你們有什麼東西可賣麼?”
楊應麒道:“我們中有許多巧匠,能製陶,能造紙,能打鐵。”
阿骨打哈哈笑道:“我很希望你們造出好紙來,不過說到打鐵,自從我部收服烏春部以來,女真兵器便聞名遠近,至於造陶,那更是從很久以前我們就精通的事情了。我不是要取笑你們,只怕你們的東西賣不出去。”
楊應麒道:“我們有一百六十個獵人,幾十個很會養馬的好手,只要阿骨打叔叔肯與我們共山林草地之利,就算我們的東西賣不出去,靠他們也足以維持生計。”
阿骨打道:“你們教我們的子弟讀書,我們讓你們在領地上打獵牧羊,那是應該的。不過你們就守著那個河灘的話,我怕你們會很窮。”他這樣說,也就算是允可了。
折彥衝道:“這個不怕!只要有個空間給我們,我們便能自力更生。”
當晚兩族人暢飲美酒,十分歡快。席間阿骨打問阿魯蠻道:“我聽說你也是女真人。”
阿魯蠻道:“是,我是曷蘇館女真!”
阿骨打道:“祖上可有什麼英雄人物麼?”
阿魯蠻道:“我只聽族內老一輩的人說,我們的始祖叫阿古乃,當初和兩個弟弟在高麗過活。後來始祖的二弟三弟決定北上,始祖年事已高,不能同去,便留在高麗,後來才漸漸北遷,來到鴨綠水北邊這一帶。我們的始祖待人寬厚,他的兩個弟弟卻十分英雄了得。”
阿骨打忙道:“那兩個弟弟叫什麼名字?”
阿魯蠻道:“二弟弟叫函普,三弟弟叫保活裡。”
阿骨打大喜道:“原來你是大始祖的子孫啊!我們一族,就是函普祖的後代!”
歷數輩分,阿魯蠻該認阿骨打爲叔。
烏雅束聽說這件事情也扶病出來,對阿魯蠻道:“我聽祖輩相傳,大始祖當初曾對兩個弟弟說:‘我雖然不能和你們一起去,但後世子孫必有相見之日!’沒想到應驗在今天。”爲表慶賀,烏雅束命盡取美酒良肉,合族狂歡。
席間阿骨打問阿魯蠻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沒有?你怎麼會流落到這裡的?”
阿魯蠻道:“我家裡沒其他人了。我得罪了契丹人,四處逃亡,幸得與這些漢人兄弟一起。我們的族長鬍十門對我很好,但因爲我得罪的是契丹人,他也沒法庇護我,只好掩護我逃走。”
阿骨打沉吟道:“如今我部已強,不如你就入了我完顏氏,稱完顏阿魯蠻,如何?”
阿魯蠻喜道:“好啊!不過我想和折大哥他們住在一起。”
阿骨打想了想點頭道:“那沒問題。”
當晚衆人大醉,露天而臥。阿魯蠻醉的尤其厲害。
楊應麒是“小孩子”,推說不會喝酒,早早睡覺,第二天天才發白就起身,跑到河灘上勘察地形。中午回來,幾個首領都還未醒,楊應麒便把沒醉翻的人都拉了出去,扛笆籬,釘木樁,將阿骨打許諾的那片河灘圍了起來。
歐陽適是第二個醒來的,見楊應麒忙上忙下,扯住他道:“你這麼著急幹什麼?一個破灘,害怕人搶了你的?”
楊應麒道:“事緩則有變。這河灘雖小,總是我們能聚居的地方。阿骨打昨天的話句句暗藏玄機。我們人少,若給他打散了插入女真人之中,那以後就真的只能作女真人的教書匠了。”
歐陽適點頭稱是,又道:“不過你要這河灘幹什麼?草也沒長幾根!更種不了東西。周勝那個老農非把你恨得牙癢癢不可。”
楊應麒道:“如果是人人都知道的好地方,哪裡還會輕易給我們?務農見效慢,可以暫緩,反正我們只有三百人,需要的口糧完全能從女真人口裡擠出來。”
歐陽適道:“怎麼擠?”
楊應麒道:“阿骨打答應與我們共山川草地之利,嘿嘿,他們工具差,我們工具好,他們技術差,我們技術好,很多他們用不了的東西,在我們手裡就變成寶貝啦。看著吧,用不了一年半載女真人就會羨慕我們的生活。阿骨打想同化我們,我還想同化他們呢!”
他和張老餘早在瘟疫之谷中就商量著掌握了燒紅磚的辦法,這時候先在低窪處挖出泥土,堆土爲窯,燒泥作磚。曹廣弼訓練出來的騎兵四出打探詢問,尋找楊應麒要的原料。這一帶附近並無大煤礦,但小煤礦還是有的。取木更非難事。在不遠處更找到了鐵!
不久磚塊燒成,而低窪處已經形成一個大坑!這個坑一開始就選擇在江流旁邊,和江水只隔了薄薄的一片泥牆。
這件事情告一段落,楊應麒又準備著涸江捕魚——這涸江也不是真的把江水抽乾,而是在江邊水較淺處磊起一個圍欄。
圍欄築起來後,楊應麒來到之前挖泥土形成的大坑前,讓人鑿開那泥牆,江水涌入,形成一個好大的池子。下游的江水爲之一淺,之前圍起來的那個土石圍欄裡許多魚便擱淺了。楊開遠領人把魚都捉出,大魚都送給了女真人,女真人得了好處,也不太管江水忽然變淺的事情了,反正沒過多久就恢復正常。小魚則分了種類,把食肉的魚去掉,只剩下食草的魚作種,扔進那大池塘當中。池塘和江水匯合處用木笆籬隔開,防治池魚逃跑。
接著楊應麒用蜂蜜引來不少十來歲的女真孩童,組織他們把牛羊圈起來,又用多餘的馬匹從女真人那裡換了豬,也圈養起來。家畜圈養則不能亂跑,長肉便快。
他們日間忙碌,夜間就住進帳篷之中——搭帳篷是蕭鐵奴一夥帶來的本事,傳自蒙古部。
不久磚房建成,楊應麒規劃得好,祠堂、起居室、會議室、教書室、廁所等一應俱全。那些窯子也未廢棄,可作日後製陶之用。楊應麒還空出一些地方,作爲連未來鍛造室等的所在。
折彥衝、狄喻、蕭鐵奴和阿魯蠻每日帶著幾十個騎士陪阿骨打去打獵,對楊應麒的事情不聞不問,好像一點也不關心。阿骨打一開始也沒留意。
直到兩個月後村落營成,他不經意間望見村中炊煙裊裊,這才吃了一驚,帶了人來看,折彥衝等都已經住進了磚房,聽見阿骨打來慌忙迎了出來。阿骨打見這個小村規模雖小,但一切整齊乾淨,背西北而朝東南,右有江堤,側有魚塘,公廁之建制、水溝之佈設、祠堂之位置無不井井有條。再回到會寧城,便覺處處破落,簡直無可入眼之處。
他想了一會,連夜來見烏雅束,告訴他漢部村落的事情。
烏雅束沉吟道:“我們自綏可祖才懂得築廬爲居,至今不過百年光景。但這些事情聽說漢人從兩三千年前就懂得了。在這些事情上他們懂得比我們多,並不奇怪。聽說宋人的皇宮,美得跟天堂一樣,但他們還不是照樣挨契丹人的打?依我看,這些不足爲懼。只要讓他們爲我們所用,那他們的長處就都是我們的長處。”
阿骨打道:“哥哥說的不錯。”忽然想起一事來道:“我進村時,那個楊開遠一直跟我說什麼哪裡佈置風水好,哪裡望去如何美,嘿,漢人就是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沉溺太深了,這才貧弱。”
烏雅束嘆道:“但不管如何,漢人的學問還是要學的。畢竟他們纔是正統。他們的學問,萬邦萬族無人能及。嗯,他們說要教我們子弟讀書的,怎麼還沒見開始?”
阿骨打道:“他們說要把安身之處弄好,這纔有心思做事情,這話倒也不假。只不過我沒想到他們一弄就要兩個多月。”
烏雅束道:“這不也是他們的短處麼?我們布廬而居,旬日而定,他們卻要擺弄兩個多月。殿宇再美,卻是累贅。”
這晚漢部村落中卻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困頓半載,流浪數月,此時終於有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了。
“廟算堂”內,狄喻對摺彥衝道:“人心終於安穩了,但似乎開始有懈怠的跡象。”
折彥衝道:“這個難免。民部也就罷了,一百六十騎是我們的大本錢,卻不能荒廢了纔是。”
曹廣弼道:“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狩獵!偵察、埋伏、包圍、撲擊——一切兵法都寓於其中。歷朝歷代無不重狩獵,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承平既久,狩獵便成爲一個儀式,絲毫不能收練兵之效了。”
楊應麒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軍事亦然。明天開遠哥主持修書,我支持煉兵器。這些天觀察女真人所謂的‘烏春良匠之兵’,也不過爾爾。我有新法,用水力鼓風,可以鍛造出好鋼來,定令我們的兵器比女真人更加精良。”
折彥衝卻道:“能造出普通兵器就行了。比女真人好得太多,就不必了。”
楊應麒一怔,楊開遠道:“你懂得讓我去和阿骨打大談風水之勝、屋瓦之美,怎麼在這份上犯糊塗?”
楊應麒隨即省起,知道身處客地必須韜光養晦,以免出頭過甚遭女真人嫉妒,嘆道:“可惜了,有那麼好的地理位置。我連水位落差的地方都選定了呢。唉,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