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九零年入夏以後,漢軍的攻勢越來越見疲弱,高層關於殲滅岳飛軍團於河南的預定計劃沒有達成,數十萬大軍被堵扼在南陽與襄陽之間進退不得,而這回趙構也真沉得住氣,竟能扛住折彥衝的壓力,沒有在戰爭未有結果之前就遣使求和,漢宋之間眼看就要陷入持久戰。
終於,自開戰以來一直態度強硬的折彥衝先向建康派出了使者責問趙構當初爲什麼竊據河南,趙構聽到這責問忍不住心花怒放,知道北朝這個外交使節分明是要給雙方停戰找個下臺階,趕緊讓宰相議割河南。不過這個割字實在難聽,反正河南地區現在也已被漢軍佔據,所以在秦檜等的生花妙筆之下,承認襄陽以北盡屬大漢便成了“信守諾言”,南北雙方的最高統治者一陰一陽、一柔一剛,眼看就要達成協議迴歸到長江之約的共識,就在建康的使者已經準備出發前往覲見折彥衝的時候,前線又出現了大變故!
岳飛的部將張憲竟然率領一萬精銳,繞過了耶律餘睹軍直撲比陽!這時折彥衝在南陽,耶律餘睹在襄陽東北,曲端在襄陽正北,張憲能無聲無息地繞過耶律餘睹,其行軍速度固然迅疾,但行動時機拿捏之準確更是令人難以想象。
曲端聽到宋軍忽然撲向比陽後忍不住大吼起來:“耶律餘睹在幹什麼!怎麼會放這麼大一撥人過去!”
就在這時情報部門傳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張憲部是耶律餘睹故意放走的!曲端對耶律餘睹這個三姓家奴並無好感,耶律餘睹歸漢以後並不得志,雖列上將但逢有要緊會議卻常常被排斥在決策層以外,加之這次宋軍的行動實在巧妙得有些詭異,似乎也只有耶律餘睹故意放水才能圓滿解釋,所以曲端聽到耶律餘睹背叛的消息後立馬就信了八成!
不過,宋軍跑到比陽去幹什麼呢?和南陽等地相比,比陽既不是軍事重地,也不是漢軍的糧道樞紐,宋軍如果要對漢軍造成傷筋動骨的傷害,應該偷襲南陽纔對啊!
但是,曲端很快就想到了宋軍的目的:折允文!折允文此刻就在比陽!也許對南征大軍來說,折允文並不是極爲重要的將領,但曲端知道對摺彥衝來說折允文卻比一百座城池都來得重要!
這時再要通知南陽方面救援比陽已經來不及了,對耶律餘睹曲端又不信任,因此他當機立斷,馬上派遣援軍前往比陽,同時飛書南陽,將前方之事告知中軍。
但是已經遲了,由於沒預料到會受攻擊,當宋軍抵達城下時比陽的兵馬還不到八百人!加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宋軍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攻陷了比陽,二皇子折允文在戰火中失蹤。張憲攻陷比陽之後沒有停留,馬上到城外打埋伏,大敗曲端派來的援軍,並緊跟敗軍之後衝擊曲端的大營。
在襄陽的宋軍望見信號,傾城而出,曲端腹背受敵,不支敗走。漢軍的胡馬逢夏之弊爲這個逆勢產生了疊加的負面效果,當初楊開遠李世輔曾利用女真人不耐酷暑這一點一舉掃除了塘沽外圍的金軍,如今宋軍也利用同樣的條件重創了曲端部!宋軍諸路並起,將耶律餘睹切割包圍,而前鋒則由岳雲率領,趕著敗兵直撲南陽!
這時候,還不知道曲端已敗的折彥衝正親自帶領三萬勁卒,急急忙忙趕往比陽救兒子,結果路上遭遇敗兵,漢軍陣勢稍亂,岳雲從後趕至,直衝到大軍核心,一支冷箭飛來正中折彥衝面頰,折彥衝大叫一聲掩面落馬,四周兵將無不大亂。岳雲追到此處鋒芒已盡,不敢糾纏,趁漢軍大亂之際從容退走——他直到退走之前還不知此刻遭遇到的是大漢皇帝的近衛軍!更不知道自己的一支冷箭差點要了大漢皇帝的性命!
折彥衝沒死,不過卻陷入了昏迷當中,直到軍醫冒險將箭頭拔出才痛得醒了過來,曲端領著敗兵趕到南陽時折彥衝已經暫時脫離了危險,但仍然不能理事。中央軍系掌權部將均直接聽命於折彥衝,現在折彥衝倒下,他們便誰也拿不得主意,曲端品階雖高卻也不敢過問中央軍系的指揮權,大漢的南征大軍便因此陷入了短暫而可怕的混亂當中,就在這時岳飛大軍逼到,在城下三戰三勝,大漢近衛軍護著皇帝車輦退出南陽,曲端殿後,半個月後城破,這位野心勃勃的大漢上將軍便在熊熊烈火中向北自刎。
岳飛引兵北進,一月之內規復數十城,胡人陳屍三百里,嶽字帥旗到處,操胡語者無不戰慄!耶律餘睹在棗陽眼見孤軍難支,竟爾投降,陳州、蔡州相繼易幟。消息傳到西邊,吳氏兄弟趁機反攻,而東邊張俊反應稍慢,任得敬與趙立商量後決定由趙立留守徐州,他自己則火速領兵趕往汴梁救駕。與此同時,在開封、洛陽之間督糧的王彥也趕來會師,漢軍中央軍系尚未從大敗的陰影中走出來,幸虧有任得敬與王彥一東一西趕來護駕,漢軍的敗勢纔算止住。任、王會師以後,南面宋軍仍一步步向北逼近,對這座曾被攻陷了數次的汴梁,漢軍在這次得手以後也沒有認真修葺——因爲當時處於過度亢奮狀態的漢軍根本就沒想到有一天需要依靠這座大城來進行防守,所以這時面對南來的威脅,這座破綻百出的名城便讓人感到很難信任。
任、王召集諸將商議對策,最後決定由任得敬護送皇帝渡河,王彥所部留下斷後!一應防守大略,全按當初曹廣弼所展布的防線格局展開。就這樣,趙立守山東,王彥守黃河,徐文守洛陽,漢宋之間的疆土格局又大致恢復到戰前的形態。雖然徐州、汴梁暫時還在漢軍手中,但和戰前漢軍咄咄逼人、宋軍忍氣吞聲相反,到了一六九零年夏末,漢宋之間變成了南攻北守。趙立在徐州還能支撐,王彥在汴梁卻隨時準備撤退。
前線的驚人消息傳到京城時,狄喻的喪事剛剛辦完,楊應麒也正準備離開京城——他身份敏感,這次趕來奔喪雖合情理,但喪事辦完後卻不宜在京城停留。
相府、樞密聽說曲端戰敗的消息時都有些慌亂了,這倒也不完全因爲陳顯、張浩無能,而是因爲折彥衝留給他們的權力不足以處斷如此大事!歐陽適建議急調渤海水師南下,從水路威脅南宋以解陸軍之危,但他的這個建議樞密院卻不予考慮,既因張浩不敢輕易調動這麼大規模的水師,也因如今季風是由南而北,渤海水師要想南下無疑是逆水行舟!胡寅也勸歐陽適莫要干涉軍方大事,因爲這不符合他總議長的職責。歐陽適怒道:“我不是不知道總議長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但現在前線大亂,聽說大哥也受了傷不能理事,若這時候沒有一個能擔當的人站出來,咱們大漢怎麼度過這個危局!”
胡寅道:“就算是需要有一個人站出來,那也應該是宰相或者太子,而不是總議長你!總議長你可以支持一個人站出來擔當,卻不該自己站出來擔當!否則就是越權,會被人當把柄的!”
歐陽適幡然醒悟,忙謝道:“明仲說的是!”又沉吟道:“不過我們該支持什麼人呢?太子麼?”
在這次大變故中,折允武一開始的表現確實不錯,他聽到曲端大敗的消息後顯得頗爲沉著,一面派人到相府、樞密院安撫宰相和副樞密使,一面親臨四嶽殿給衆元國民代表打氣,體現了監國在危機時刻應有的應變能力。如果前線那可怕的消息僅止於此,那折允武的這種應對無疑是足夠的了,但不利的消息卻仍接二連三地傳來:折允文失蹤、曲端戰死、耶律餘睹投降!而更加不測的是,連皇帝折彥衝也中箭受傷,生死未卜!宋軍氣勢如虹,連戰連勝,甚至有直搗黃龍之勢!
這樣一來,就連折允文也有些亂了!漢軍這次敗得太快,宋軍的威風又來得太猛!
塘沽的許多商人都已經慌了手腳,暗恨自己在南北問題上押錯了寶,甚至連元國民常務會議中的牆頭草代表也開始有了二心!
“岳飛會打過來麼?”
“我們抵擋得住麼?”
短短一月之間,京畿地區民衆對南征的期望由九天之上跌入九地之下!此戰之前,北朝軍民提起岳飛,大都認爲那只是剛好碰到幾個軟柿子的幸運將領罷了,但這一戰下來卻讓他威震天下!折彥衝破遼滅金、數萬裡百戰不殆之威名,大漢數十萬大軍徵漠北吞西夏、縱橫無敵之歷史,此刻全都成爲岳飛問鼎當世第一名將的踏腳石!
折允武忽然發現,原來一向軟弱的趙宋也有這麼可怕的軍隊!這個岳飛連曲端、耶律餘睹甚至連父皇的親軍都打敗了,單靠王彥能抵擋得住麼?萬一王彥抵擋不住,黃河防線崩潰,那宋軍要威脅到京畿怕就只是旬月之間的事情了!
“怎麼辦?怎麼辦?”折允武忽然發現,雖然自己讀過書,當過兵,但兵法書上、軍學課上卻都沒有一個現成的答案告訴自己:在眼前的形勢下該如何是好!局勢的發展已經遠遠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範圍。
不過,折允文畢竟還能保持鎮定,經過一番思慮之後,他覺得羣策羣議會比自己獨自空想好,便下令召集陳、韓諸相、樞密副使以及在京諸將商議對策,歐陽適亦受邀列席,但十幾個人在宮中議來議去,建議雖多,卻始終沒人敢下決斷!歐陽適甚至要辭去元國民會議總議長之職,請纓南下,但陳顯、張浩等卻都覺得不妥。
正議論紛紛中,完顏虎紅著眼睛闖了進來,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原來這時前線潰敗的消息雖傳得滿城皆知,但關於折允文在兵亂中失蹤一事,折允武卻吩咐了要瞞住皇后,不想完顏虎自聽說前線告急後便留意軍事,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折允文的事還是讓她知道了。
見到她來,折允武趕緊迎上去道:“母后!你怎麼來了!”
完顏虎叫道:“允文……允文真的出事了?”
折允武知道此事已瞞不住了,只好點頭道:“如果戰報沒出錯的話,二弟恐怕真的出事了。不過現在前線亂,消息未必準確,也許……也許事情還有轉機。”
完顏虎身子一晃,隨即抓住了大兒子的手叫道:“孩子!孩子!趕快想辦法救救你弟弟!”
折允武嘆道:“母后!現在前線的局勢極亂!任得敬護著父皇撤過了黃河,王彥在汴梁斷後,但聽說岳飛已經兵臨城下!若是汴梁再破,黃河有失,那就連京畿也不安全了!現在……現在……”
完顏虎叫道:“那難道允文的事情就不管了?”
折允武聽到這句話不禁感到難受,臉現苦相,卻不知這事該如何說纔好,安塔海上前道:“姑姑,現在已經不是救不救允文的問題了,而是黃河防線能否保住、大漢江山能否穩住的問題了!太子召集我們來,就是要商議應付南宋大軍的對策!”
完顏虎叫道:“那對策商量出來沒?”
安塔海目視折允武,折允武道:“母后你別急,我們這不正商量著麼?”
完顏虎的眼睛從兒子和諸大臣、衆武將臉上一一掃過,頓足道:“商量商量!都火燒眉毛了!還商量!我看你們這些人,就沒一個能拿主意的!”
衆人一聽無不尷尬,此次南征,折彥衝的佈局是前線實而後方虛,留守京師的各派力量互相牽制,這樣的安排雖能免去了顛覆之患,但前方皇帝一出事,不但軍隊發生了混亂,連後方也跟著出問題。陳顯、韓昉、陳正匯等各有打算,折允武經驗不足,歐陽適包藏私心,加上局勢確實危險,若是一個處置不當便有亡國之危,所以陳、韓、張等人雖然多智但擔待不足,敢謀而不敢斷,歐陽適獻策而被否定,折允武在這麼多的意見中左右搖擺,果然如完顏虎所說,“沒一個能拿主意的!”
歐陽適站起來勉強笑道:“大嫂,這事本來就難斷,若是容易,我們就不用商量這麼久了。”
完顏虎道:“商量商量,我看你們就是再商量個三天三夜也沒完!”問折允武:“你七叔呢!”
她這句話問出來,殿中無不大驚,歐陽適叫道:“大嫂,你要幹什麼!”
完顏虎道:“出了這等事情,我看也就應麒能有辦法!”對摺允武道:“你快去把他找來!”
折允武訥訥道:“這個……七叔或許已經走了吧。”
“七將軍還沒走。”安塔海道:“他本來打算走了,因聽見前線有了變故便略爲停留。”
完顏虎大喜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們快把他找來!我看啊,現在也就他能拿主意!”
衆人面面相覷,忽有一人出列叫道:“不可!”
完顏虎舉目望去,見是韓昉,先有了三分不喜,便問:“有什麼不可?”
韓昉道:“七將軍雖然智足謀國,但他現在已不是宰相,國家大事,不能交給一無權無職之人!”
完顏虎怒道:“他不是宰相!可他還是皇帝的兄弟!”
韓昉毫不示弱,說道:“那就更要不得了!七將軍爲我大漢開國功臣,有王侯之尊,自古王侯不可輕動,尤其不可擅入畿內!此次他擅離津門入京,雖說爲了奔喪,但終究有越禮亂政之嫌。”也不管完顏虎怒上眉梢,便轉向折允武道:“太子,請速速下令,著七將軍即日離去,不得再作停留!”
“放屁!放屁!”完顏虎戟指指向韓昉道:“你是不是南宋派來的奸細!竟然說出這等話來!自己沒擔待,卻還不許別人擔待!自己沒主意,卻又不許別人拿主意!你……你是不是惟恐我大漢不亂?是不是惟恐我大漢不亡!”
韓昉當庭跪了下來道:“韓昉維護的是大漢的規矩!維護的是國家的體制!若是規矩一亂,這天下還如何統治?若是體制淪喪,則亡國不待岳飛兵馬臨城。今日七將軍能隨隨便便地進京,無名無分就決斷國家大事,那他日三將軍、五將軍、六將軍是否也能如此?”
完顏虎被他說得愣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只是道:“事急從權,這……”
“沒有從權!”韓昉道:“這是國家體制的根本所在!沒有商量的餘地!”見完顏虎還要說話,行了一個大禮道:“皇后!你爲後宮之首,但陛下尚在,畿內又有太子監國,朝廷現在還不需要皇后垂簾聽政!”說著目視歐陽適、陳顯。
歐陽適嘆道:“大嫂,你因爲允文的事情而著急,我們理解,不過這畢竟牽扯到國家大事,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
陳顯也點頭道:“請皇后回宮。”
完顏虎如石像般凝固在當地,折允武不好開口趕母親走,聽安塔海道:“太子,我送皇后回去。”忙不迭地點頭。
安塔海扶了完顏虎出殿,完顏虎到了殿外被風一吹纔回過神來,扯住安塔海道:“阿海!你說!你說!我真的錯了麼!”
安塔海嘆道:“姑姑,按朝廷體制,你確實不該過問這事的。”
完顏虎哭道:“我只是擔心允文啊,還有你姑父……現在……現在普天之下恐怕也就應麒能扭轉這危局了,依靠裡面那些人……唉,唉,唉——”
安塔海道:“姑姑,你別這樣。現在已經不是在會寧、在遼南了,朝廷上一切事務都有定製,不能胡亂破壞的。再說,允文遇險在姑姑來說是家事,但在大漢來說,卻是整件國事中的一環!所以……”
完顏虎哭道:“所以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遇險,什麼也做不了,是麼?應麒就算有定國安邦的大才,但也不許他用,是麼?”
“這……”安塔海眼光一閃,想到了一個主意,說道:“姑姑,如果七叔真有扭轉乾坤的策略,那也還有個辦法。”
完顏虎一聽慌忙問道:“什麼辦法?”
安塔海道:“現在姑父不在,七叔無職無權,按理是不當理事的。但七叔畢竟是我大漢勳舊、開國股肱,眼下國家有難,他又剛好在京,太子請國老問事,那於禮於制,都不違背。”
完顏虎大喜道:“沒錯!沒錯!就這麼辦!那你就快去請應麒進宮!”
安塔海道:“太子還沒答應呢。”
完顏虎哦了一聲道:“是啊!那你快去找允武來見我,我來跟他說!嗯,爲免那些人囉唆,你就跟他說我病了!快去!”
安塔海奉命之後便入殿稟告,折允武聽說母親病倒,嚇得趕緊前來問安,到了皇后的寢宮,才發現完顏虎好端端坐在那裡,哪裡有什麼事?一問才知道完顏虎是把自己騙來了,他不好責怪母親,卻將安塔海給罵了兩句,完顏虎道:“你罵你表哥做什麼!都是我出的主意!”
折允武苦笑道:“母后,現在國事危急,我們和四叔他們正商量對策,你就是要跟兒子開玩笑也不該挑這個時候!”
“誰跟你開玩笑!”完顏虎道:“你在那邊跟那羣人商量,就是一百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都是浪費時間罷了!眼下你表哥出了個好主意,你若聽從管保大漢轉危爲安,若不聽從,那就儘管跟那羣沒用的人商量去!吵他個三年五載的,吵到那岳飛兵臨城下,那時大家一起完蛋!”
折允武看了安塔海一眼,眼中雖有不信的神色,卻還是問完顏虎是何良策,完顏虎道:“這計策說來簡單!你馬上請應麒進宮!問他該怎麼辦!”
折允武道:“七叔他現在不是宰相了……”
還沒說完,已被完顏虎打斷道:“我知道他不是宰相!我也不是要他來決斷大事,只是要請他來給你出出主意罷了!他是你七叔,大漢的開國功臣,你身爲監國遇到難題,請他來問一問難道也會違反國家體制?”
折允武道:“這個倒不會。”
“那不就得了!”完顏虎道:“我料你七叔必有主意,主意由他來出,事情該怎麼決斷,還是你作主!”見兒子還在猶豫,怒拍桌子吼道:“臭小子!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哪些人是爲你好,哪些人是在圖謀你麼!你若連你七叔都不信,那你還能信誰!”
折允武被母親這一拍案嚇了一跳,忙道:“母親說的是。不過……不過剛剛韓昉接連催請,孩兒已經派人去促請七叔上路了。”
完顏虎怒道:“那你還支吾什麼!還不趕緊派人把你七叔追回來!”
安塔海道:“我去!”折允武看了他一眼,點頭道:“好。”安塔海得了口諭便飛馬出宮,直往楊應麒在京中的別苑而來,他到達時折允武先前派來的使者剛好出門,兩人交叉而過,安塔海也不管對方,直接入府求見,到了府內,只見林輿正督促僕人收拾行裝,楊應麒卻坐在一邊,拿著一本書出神。
林輿見到安塔海,皺眉道:“太子要趕人,也不用趕得這麼急吧?竟然還派提督大人來送!”
楊應麒聽見放下書本,罵道:“去了一趟江南也沒學到南方高士的好處,怎麼反而變得沒禮貌了!你就是要給人臉色也得看看是誰!”
林輿笑道:“就因爲是安塔海哥哥我才發兩句牢騷,若是別人,我這臉色還不給呢!”
安塔海微微一笑,說道:“七叔別怪他,這次的事情確實也讓人惱。不過你們不用走了,太子有令,請你即刻入宮相見。”
林輿道:“老楊他現在無職無權,留在京中恐遭物議,爲明哲保身起見,還是趕緊回津門的好。”
楊應麒笑罵道:“我還沒抱怨呢!你替我抱什麼怨!”
安塔海也不怪林輿口舌尖酸,說道:“七叔,這次不是要請你進宮決斷大事,只是太子有爲難之事要向你請教,侄兒請教叔叔,太子請教國老,此事於禮於制,均無不合。”
楊應麒嘿了一聲,問道:“這是誰出的主意?”
安塔海也不隱瞞,直接道:“我。”
楊應麒又問:“你直接和太子說的?”
“不是。”安塔海道:“我先和皇后說的,皇后覺得有理,便促請太子下令。”
楊應麒哦了一聲,又問:“現在相府、樞密、元國民會議那邊可議出什麼結果來沒?”
安塔海道:“沒有。”
楊應麒點了點頭,沉吟半晌,對林輿道:“我現在就進宮並不合適,你代我去見見太子吧。”
林輿攤手道:“不來!你怎麼說也是前任宰相,我卻是連官都沒做過的白丁!又乳臭未乾、全無見識,見到太子能說什麼!”
楊應麒罵道:“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少在這裡貧嘴!我讓你去自有讓你去的道理!”
林輿這才問道:“那我該和皇后、太子說什麼?”
楊應麒道:“你讓皇后、太子彆著急。岳飛來勢兇猛,但要過黃河並非易事。我們在兩河的根基已穩,就算讓岳飛過了黃河,我料他也呆不住!我聽說大哥到達大名府以後已清醒過來,他既清醒,前線的事情必有安排。再往後的事,等大哥旨意下來再說吧。”
安塔海聞言不禁微感吃驚,心道:“姑父已經清醒了?宮中、相府、樞密可沒一個收到消息的!”
林輿卻不管這些,只是問:“那皇后要是問起允文的事,我該怎麼回答?”
楊應麒眼神黯然下來,嘆道:“大嫂那邊,你儘量安慰安慰吧。這個本事,我不如你。”
林輿從宮中回來,告訴楊應麒皇后十分傷心,不過在自己的勸解下已經平靜下來。至於太子方面卻似乎對楊應麒沒有入宮有些許不滿。
“而且太子對你的話好像不是很相信呢。”林輿說,“他雖然沒開口,不過臉上卻是一副不以爲然的神色,而且我走了之後他又重新召集幾個大臣連夜商議呢。”
楊應麒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子做事,是認真了一些。”
林輿笑道:“你心裡其實是想說他在該放下的時候沒放下,對吧?”
“你少說風涼話。”楊應麒道:“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肩,要是換了你在他那個位置上,也許你的方寸會比他還亂!”
林輿笑了笑道:“還好我不是太子,連宰相的兒子都排不上,最多隻是一個前宰相的私生子,不用想那麼多事情。”
楊應麒被他這句話說得呆了,心中有些愧疚又有些擔心地問:“輿兒,你是在怪我麼?”
“放心!放心!”林輿連忙安慰他:“我是隨口胡說的。我要真在意這事就不會隨意出口了。其實現在的狀況我滿意得很,看到太子和允文的事情我甚至有些慶幸。”
楊應麒問:“慶幸什麼?”
林輿道:“慶幸我娘當初沒嫁給你啊!要不然我現在就得姓楊,頂著你的姓氏只怕壓力會不小,哪裡還能像現在這樣逍遙?”
楊應麒政治上的機謀雖深,料敵謀國十九不落空,但對兒子這幾句話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卻有些摸不準,又聽林輿道:“我說爹,你也學學我,別理這麼多了。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國家大事永遠沒完沒了的,趁著還沒陷進去咱們趕緊走吧。你回津門,我回塘沽,如果你想我去津門那我跟去也行,總之別呆在這裡了。我怕再呆下去你也陷進去出不來了。”
誰知楊應麒卻搖頭道:“不,我這次既然回來就沒打算回津門了。”
林輿吃了一驚道:“爲什麼?”
楊應麒擡起了頭說道:“輿兒,你知道我罷相之後,爲什麼還要輾轉北遊而不直接回津門去麼?”
林輿心中一沉,這件事情他本不想問,但現在楊應麒自己提起,他便再忍不住,問道:“爲什麼?”
“爲了回來!”楊應麒道:“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認爲南征會成功,不過我當時卻沒有足夠的信心認爲自己的看法一定對,所以我纔會向大哥妥協。雖然我和大哥政見不合,但這個大漢畢竟是我們兄弟幾個共同創立的事業,就算我不在其位了還是希望大哥能夠成功。如果大哥成功了,那麼我會考慮全面退出,過讀書釣魚的逍遙日子去,或者去創建一個全新的商業王國……但是,但是我還是擔心,我擔心大哥會失敗,更擔心大漢會因爲大哥的這次失敗而跟著沉淪!”
楊應麒說到這裡罕有地激動起來,就像他眼看著這個國家往懸崖邊滑去而他正奮力地想拉住它!
“我不允許出現這種情況!不允許!所以我臨走之前安排了一條後路,一條回來的後路。萬一事情如我所料,萬一大哥真的失敗了,那我還有機會穩住整個局勢!”
林輿接著他的話頭道:“所以你往漠北去,去見列思八達,見三伯,見蒲魯虎,再往東北去見五伯,見楊樸,就是爲了取得他們的支持?”
“不完全是。”楊應麒道:“有些事情其實不用說破,不過其中也確實有這個意思”
林輿道:“東海商圈就不用說了,山東、河北東路是舊宋士林盤踞之地,陝西、河東是二伯與劉錡開拓的疆土,他們也都是支持你的。如果你這趟北遊能夠成功,如果連三伯、五伯、列思八達、蒲魯虎、蒙兀爾他們也都願意支持你,那你就相當於擁有了大漢境內的大多數實權者的支持!是吧?”
“也是,也不是。”楊應麒道:“我去見列思八達,是要看看漠北穩不穩,胡虜乃中華大患,如果漠北不穩,那麼南邊的事情無論如何就得停下。如果漠北平穩,那麼漢地的事情纔好大刀闊斧地來辦。至於你三伯和楊樸,我有信心他們會支持我,這次見他們只是確認一下他們的態度!”
林輿問:“那五伯呢?”
楊應麒道:“如果南征失敗了,那他就會選擇支持我!”
林輿嘆道:“結果南征真的失敗了。”
“是!”楊應麒捂住了頭道:“當聽說岳飛沒有死守汴梁,我就知道前線的事玄了。在那之前我還抱著一點欺騙自己的希望,但在那之後我就知道我自己錯了——我錯不在於對形勢的判斷,而在於我明明看到了危險卻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我還是習慣性地將希望、將責任推到大哥肩頭上去……但是現在!國事如此危急,大哥方敗,太子性弱,如果我還像之前那樣猶豫不決那麼整個大漢將會面臨傾頹的危險!我不可以明知道國家有危險而坐視不理!不可以!”
說到這裡楊應麒眼中現出一種從所未有的堅定:“所以從那時候我就告訴自己!我必須振作!我必須站出來!現在大漢能化解這個危局的,就只有我了!”
林輿眉頭微微一皺,說道:“不過,你之前不是說岳飛過不了黃河麼?只要他過不了黃河,那大漢應該會沒事吧?”
“沒事!怎麼會沒事!”楊應麒拍案道:“南宋那邊的威脅,其實我並不是很擔心,我擔心的是大漢內部!咱們大漢擴張得太快了,胡、漢之間,文、武之間,新、舊之間都存在很大的衝突,這麼多年來,是依靠著大哥的威嚴纔將各種矛盾強壓下去,是依靠著我的手腕纔將各種勢力整合起來。不過這些被大哥強壓下去的矛盾其實並沒有真正化解,而我的種種努力也並沒能讓各派勢力真正地統一起來。大哥本來希望藉由南征來讓天下大局朝他所希望的走,但現在南征已經完全失敗了!這次失敗會削弱大哥之前賴以壓制各種矛盾的威嚴,這種威嚴一旦被削弱,底下的人就可能會蠢蠢欲動!大漢就有可能會發生內亂!不過我不會容許出現這種情況的!就算到頭來真的亂了!我也要撥亂反正!要讓大漢重新走上正軌!”
林輿並沒有因爲楊應麒變得剛斷而感到高興,反而有些擔憂,不過在楊應麒一發不可收拾的豪言壯語中林輿卻沒有插口的餘地,甚至楊應麒說完了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裡林輿也不敢開口,直到月亮上了中天,日間暑氣消散了大半,周圍涼快了一點之後,林輿才謹慎地對楊應麒說:“爹,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什麼?”楊應麒這時正在沉思當中,彷彿正想著接下來的棋該怎麼走。他腦中的棋局早已展開,現在發生的事情雖不是他樂意看到的,但他覺得到現在爲止局勢都還沒有逃脫他的掌控。
“我想問你……”林輿說得很小聲,就像害怕問了這話以後被楊應麒責備一般:“你……你做的這些事情,真的……真的完全是爲了這個國家?你做的這些事情,不是因爲掌權掌得太久了而害怕自己完全失去權力?”
這句話問得楊應麒霍然回過頭來,盯著林輿問:“你說什麼!”
林輿訥訥道:“我只是覺得,也許天下局勢也沒你想的那麼危險……也許……也許我們都離開了,天下事也不見得會多糟糕……”
“胡說八道!”楊應麒斥道:“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麼想,人人都不願有所擔當,那大漢接下來的路還怎麼走下去!你就看著吧!這個棋局已經開始亂起來了!不過我知道,這盤棋到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因爲只有我,還有支持我的三哥、五哥、楊樸、正匯他們,纔是真心真意的爲國爲民!”
果如楊應麒所料,南方傳來的消息雖然仍對大漢不利,但宋軍進軍的速度也不如一些人所害怕的那樣勢如破竹。王彥在堅守了將近一個月以後便主動放棄了汴梁,不過宋軍渡河而北的企圖還是沒有得逞,黃河防線是曹廣弼當初爲了防範宗弼而打下的底子,岳飛雖有乘勝追擊之威,但要跨河而北也非易事。在這段期間,折允武數次因韓昉等的促請而要令楊應麒回津門,但每次都因顧慮完顏虎的態度而罷,雖然令未出宮門,但林輿的順風耳還是收到了一些風聲,不免暗歎這位太子確實是魄力不足。
華元一六九零年秋,就在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尚未結束的漢宋大戰上時,海上發生了一件本該轟動一時、偏偏這時卻沒多少人注意到的大事:有一支前往東大陸探險的船隊回來了,這支探險隊不但帶回來了許多東大陸的特產、幾個東大陸的土著居民,還帶回來了由華夏前往東大陸的航海圖!
針對東大洋和南大洋的海外探險活動已經持續了十幾年,一開始是由楊應麒發起,歐陽適、林家等也出於利益考慮而投入了很大的資金,近年來太子折允武等也給與了相當大的支持,不過由於遲遲沒有得到回報,加上大漢政局漸趨險惡,慢慢的大家也就開始心灰意冷了,這次好消息傳來,偏偏又遇上了南征失敗,當九死一生的船長興沖沖地要向幾個大東家彙報時,才發現無論發起人楊應麒還是大股東歐陽適都反應冷淡,只有一些年輕人才對這個消息有些興趣,比如太子,但他這時也不敢分神到塘沽處理這件事情,所以最後只有林輿一人匆匆趕往塘沽會見這位船長。
塘沽的港口上,在那兩條從地獄邊緣爬回來的殘舊海船旁邊,停泊著三艘下水後就一直沒出過這個港口的華麗大海船——那是兩年前歐陽適分別送給折允武、折允文和林輿的,但三人卻都因爲各自的原因而沒能坐著這三艘大船出海。
林輿在船長所說的種種見聞中神遊萬里,心道:“什麼時候才能不用管這些勞什子事情,痛痛快快地揚帆出海暢遊一番!”再看看窗外歐陽適送給他們的那三艘大海船,想起了折允文的不幸,又想起了折允武的煩惱,心道:“允文現在是兇多吉少,而太子也不開心。其實以太子的性情、城府,做監國並不合適。他若也只是個私生子,那也許會快活得多,至少不用像現在一般,夾在一羣梟雄中進退維艱。”
林輿在塘沽呆了三天便被楊應麒派人追了回去,林輿一開始猶豫著想繼續留在塘沽,最後還是因爲擔心楊應麒,心道:“雖然爹爹說他有三伯、五伯他們的支持,但在他沒有名分之前這些便都是虛的,現在京師裡哪個實權者一聲令下都能要他的命。他這次又叫得我這麼急,多半是有事!”便連夜趕回京城,才進城便聽說折彥衝要回京了!林輿心中一驚,心道:“聽爹爹說大伯這次傷勢不輕,加上大敗之餘、喪子之痛,可別在舟車勞頓之中出了什麼意外才好。”
到別苑見到楊應麒後林輿將東大陸的見聞轉述給楊應麒聽,對此一向上心的楊應麒這時卻只哦了一聲,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林輿見他雙眉緊蹙,忙問是不是南邊出了什麼事情。
楊應麒道:“沒有,南邊的戰局雖然不利,但暫時不會有事。”
林輿又問:“那是大伯那邊出事了?”
楊應麒嘆了一聲道:“是。”
林輿驚道:“是不是大伯的病情加重了?”
楊應麒道:“不知道。”
“不知道?”林輿不解了:“那你擔心什麼?”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擔心啊!”楊應麒道:“最近大哥行跡漸深漸隱,諸將都不得親見其面,一應事宜都由劉仲詢居中傳達。這……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林輿一聽,就知道楊應麒在擔心有人脅天子以令諸侯,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楊應麒道:“我想趕在四哥、韓昉他們前面,看看能否見到大哥。”
林輿有些奇怪,問道:“你想怎麼去見?”
楊應麒道:“我想到城外去迎見大哥!”
林輿駭然道:“你該不會是想去攔大伯的馬吧?”
楊應麒的回答卻是肯定的:“是!”
林輿臉上已不是驚駭,而是擔憂了:“爹!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大伯一個性起,說不定會把你給殺了!”
楊應麒卻道:“大哥還不至於如此。”
林輿叫道:“大伯如果還有理智,自然不會這樣做,可誰知道他現在是什麼情況!更可慮的,是大伯手底下那些人也不知道怎麼想!萬一大伯其實已經控制不住局面,那些近衛軍的刀可不認得七將軍、八將軍!萬一來個‘錯殺’,那時可就死得冤枉了!爹!別去!”
楊應麒對此也有顧慮,他站起來踱步,在屋內饒了七八圈後才道:“就算是那樣,那我也得冒一冒險!若等他進了城我再求見,那時他在九重之內,我在市井之中,一切按規矩辦事,我要見到他也必在韓昉等人之後,甚至還沒等見到他我就被遣返了!”
林輿心想:“遣返就遣返,那樣更好!”口中卻不敢說,楊應麒又道:“當前中樞有兩大憂慮,一是近臣脅大哥亂政,二是大哥重傷之餘、大敗之後倒行逆施,這兩件事若能防範於未然,國家付出的代價會小得多。若等起了大亂,我再要收拾就只能從外圍動兵了!那時不但名不正、言不順,而且還會傷了國家的元氣。我可不願走到那一步!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再勸,如果你害怕的話,替我傳話之後就回塘沽去。”
林輿一奇:“你肯讓我跟你一起去?”
楊應麒頷首道:“如果你不害怕,那我就帶你去。”
林輿聽了這話心反而寬了兩分,心想他既準備帶自己去,那多半有很大的把握,又問:“方纔你說要我傳話?卻是要傳什麼話給誰?”
“給大嫂啊!”楊應麒道:“你這就託個名目進宮去,請大嫂和我們一起去迎大哥。”
華元一六九零年,中秋之夜,天上卻是烏雲蔽月,大漢京師南正門忽然打開一條縫隙,十餘騎魚貫而出,馬上騎者無兵無甲,爲首兩人一個是半頭白髮的女子,一個是儒冠儒服的書生,正是完顏虎與楊應麒。京師城防提督安塔海在門內道:“姑姑,真不用我護送你去麼?”
完顏虎拉了拉繮繩,說道:“天子腳下,皇城之外,你還怕有毛賊來犯我的駕麼?”
安塔海道:“那倒不是,不過大軍進城之前姑姑你去攔道,我是怕……我是怕會有誤會。”
“誤會什麼!”完顏虎道:“以前還在會寧時,你姑丈每次出征歸來我和應麒都會出迎,當年不擔心會有誤會,今日也不怕!”說著一揮手,領頭而行,她自從遼南搬到京畿後已無出城踏青的習慣,城外道路竟全然不知!林輿落後一個馬頭緊緊跟著,從旁指點,不久到了桑乾河邊的大橋北端才停下等候。橋邊已有十餘人等候著,卻全都是大漢的元老宿將,帶頭那人正是大漢上將軍、比完顏虎還早知道漢部的石康。完顏虎見到他十分高興,河邊敘舊,在風聲水聲中,完顏虎嘆道:“自到遼南以後,我就很少在大夥兒班師時跑出來迎接了,這些年我們的事業越來越大,情分卻越來越薄,若光陰能回頭,真想重新回到當年——那時我們雖然過得苦,但心裡卻是快活的,不像今天……”話未完,忽有人指著南方道:“看!”
完顏虎舉目望去,但見數千火把組成一條長長的火龍蜿蜒而來,完顏虎黯然道:“他傳到宮中、相府的文書說會明日正午到,昨日應麒和我說他會在夜裡回京,我本來還不肯相信,誰知卻是真的。雖然這次是打了敗仗,但他就這麼怕被人說麼?”
那條火龍漸移漸近,先有一支輕騎在前清道,馳到大橋南端望見橋這邊有人警惕起來,上橋喝道:“什麼人!不見前方行軍麼!快快回避!”
石康上前喝道:“不得放肆!是皇后與七將軍到此迎駕!來啊!亮起火把!”
自完顏虎以下,所有人都穿著便服,但楊應麒帶來的全是大漢不在朝的名臣,石康帶來的全是大漢不在役的宿將,二十餘人拱衛著完顏虎,這般氣勢著實非同小可,橋上將領沒見過完顏虎卻見過石康,不敢造次,翻身下馬行禮,說道:“容末將先去稟告!”
便聽蹬蹬而去,好久才蹬蹬而來,這次卻有多了一個品階高得多的將領,火光下隱約看得出是個下將軍,到橋頭道:“聖上有旨,請皇后暫且回宮,明日大軍進城安頓妥當後再來相見。”
完顏虎道:“妻子來迎接丈夫,完顏虎來迎接折彥衝,不見到他,我不會走的!”
那下將軍道:“皇后,別讓末將難做。”
石康喝道:“什麼難做!魏志奇!你不是近年才歸大漢的新丁,是從會寧漢村跟過來的老人了!虎公主迎接大將軍,有哪回大將軍是讓虎公主先回去的?”
橋上魏志奇聞言語塞,楊應麒道:“魏志奇!是大哥親口跟你說不見大嫂的麼?”
魏志奇訥訥道:“是光祿侍衛劉仲詢傳的口諭。”
楊應麒怒道:“劉仲詢那閹貨的話也能信麼!你這就去見大哥!劉仲詢若敢攔你,你就說是大嫂和我讓你去見的!”
魏志奇苦著臉道:“七將軍,末將做不來這事。”
楊應麒道:“那就叫個做得來這件事的過來!”
魏志奇正躊躇,又見一隊人馬奔近,石康等都警惕起來,魏志奇擔心是來爲難皇后的,一邊向大橋北端叫道:“皇后,今時不比往日,你還是迴避一下吧。”又趕著對橋南邊叫道:“橋北是皇后!爾等不可造次!”
那隊人馬卻一直奔到大橋南端才停下,一員大將翻身下馬,奔過橋來,完顏虎楊應麒等還看不清那人面目,便見魏志奇攔住他道:“任將軍!不得造次!”那將軍卻一手推開他道:“我是來見皇后與七將軍的!”說著便跑過橋來,跪在完顏虎、楊應麒馬前道:“任得敬參見皇后、七將軍!”
完顏虎雖見過任得敬的面,卻不熟悉他的立場、爲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應麒兩腳一夾,讓坐騎走前一步,才問道:“任將軍,我聽說大哥被你挾持了,可有此事?”
任得敬誠惶誠恐道:“七將軍!冤枉啊!絕無此事!末將也是在大名府時見過陛下,北上之後就沒再見到他了。”
“胡說!”楊應麒怒道:“你身爲大漢上將軍,護駕北上的大軍中品階以你最高!從大名府到此迢迢千里,大哥若一路都不見你,這君命、將令如何傳達?”
任得敬道:“七將軍容稟,陛下這次受傷頗重,輕易不願見人,在大名府時也是隔著帷幕安排軍務,命王彥守大名府,徐文守河內,傳令種彥崧移守洛陽,傳令趙立守山東,又傳令蕭大元帥按兵不動,而末將則隨駕北上,率精兵七千人殿後,但從那天以後末將便再未見到陛下了。中軍有事都是劉仲詢代傳君命。”
楊應麒哦了一聲,問道:“既然你該殿後,怎麼跑到前面來了?”
任得敬一時愕了,但他腦子也轉得真快,只是頓了一頓便道:“末將身居上將軍,雖奉命殿後,但也理應照料四方,今晚大軍夜行,前方忽然不動,末將擔心是出了什麼意外,所以前來看看,不想是皇后與七將軍。”
楊應麒又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如此,看來任將軍倒也是個懂得變通的人。”轉頭對完顏虎道:“大嫂,我懷疑大哥被劉仲詢這閹貨挾持了!你看如何?”
完顏虎哼道:“他要真敢這樣!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楊應麒點了點頭,對任得敬道:“任將軍!你敢護皇后與我去見大哥麼?”
任得敬頓首道:“末將亦疑劉仲詢有奸!願護皇后與七將軍前往!”
“好!”楊應麒道:“你這就帶兵去見大哥,告訴他大嫂和我來了!見到大哥之前劉仲詢若敢阻攔你便當他造反!有什麼事情,自有皇后與我擔待!”又對橋上魏志奇道:“魏志奇,你隨任得敬一起去!”
任得敬領命而去,這一去便有將近半個時辰沒有消息,眼見東方天色漸白,完顏虎等得心焦,才見魏志奇滿頭大汗奔近,呼道:“陛下請皇后、七將軍入營相見。其他一應人等,不得過橋!”
石康喝道:“魏志奇!你見到陛下了麼?這命令是誰下的?”
魏志奇道:“石將軍,我見到陛下了。這命令是陛下親自下的。”
石康又問:“那任得敬呢?”
魏志奇抹了抹汗水道:“任將軍被陛下綁了起來,正打著呢。”
完顏虎聽了微感擔心,楊應麒卻道:“沒事,他說的應該是真的。大嫂,我們走吧。”
石康和林輿也要跟來,魏志奇叫道:“石將軍!留步!”
楊應麒回顧道:“不用擔心,大哥還清醒著,我們不會有事的。”
這時行軍早已停止,大軍就地駐紮,楊應麒與完顏虎在魏志奇的帶領下進入營內,一路刀斧森森,完顏虎卻絲毫不懼,到得營中,只見任得敬脫得赤條條的伏在一條木凳上,被一個壯漢揮鞭打得兩股模糊卻一聲也不敢吭。魏志奇領完顏虎楊應麒到這裡後,指著帳門說:“皇后,七將軍,陛下在裡面,你們進去吧。”便自己脫了衣服,伏在另外一條木凳上等著挨鞭子。
楊應麒掀開帷布,完顏虎當頭而進,陰森森的大帳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侍立在旁、瑟瑟發抖的劉仲詢,另外那人躺在臥椅上,以袖覆面。
劉仲詢低聲道:“陛下,皇后和七將軍來了。”臥椅上那人一揮手,劉仲詢如得大赦,急急忙忙退出去了。完顏虎上前拉開那人的手,只見他半邊臉都塗著藥膏,剩下那半邊臉也沒有半絲血色,但這張臉變化再大她也還認得這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折彥衝!
折彥衝見到完顏虎,眼睛一闔,喉頭如鋸,說道:“你們就這麼等不及……要看我笑話麼!”
完顏虎一聽這話哭了起來,指著折彥衝罵道:“你胡說什麼!誰會笑話你!會笑話你的人,都在外頭!不在這座帳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