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在漢部村中設有教室,阿骨打見了十分高興,從族中選出大小數十人來就學。
漢部無書,但女真人里還有幾個粗通文字之輩。完顏部中有個賢者名叫完顏谷申,家里藏有漢書百余部,契丹書二百余部。楊開遠將漢書借來,但見善本無多,只取《論語》、《孟子》、《禮記》、《孫子兵法》、《老子》等七八種,宋人已重《孟子》,《論語》更是必讀之書。因此對論、孟楊開遠都是倒背如流。《禮記》、《孫子兵法》和《老子》他也頗為熟悉。有了這些底子在,他便能校勘這些書籍。在時間安排上,上午校對,下午講學。完顏谷申等幾個有些學問的女真人也幫忙教授。
完顏阿骨打要狄喻給他們講《孫子兵法》、《太公韜略》,楊應麒道:“兵法這東西是天才之學,看書沒用。會用兵的人,不看兵書也會用兵。不會用兵的人,看的書再多也沒用!”
折彥沖卻當面駁斥道:“看書怎么沒用?無能者看了自然只能讀成書呆子,天才看了卻能更進一層!”當下阿骨打決定,由狄喻、折彥沖等人給他與粘罕等女真首領講解漢族兵法。
楊應麒私下里氣鼓鼓對折彥沖道:“你怎么可以教他們兵法?”
折彥沖道:“你自己也懂得說‘兵法這東西是天才之學’。我們不給他們講《孫子》《六韜》,難道他們就真的不懂了么?再說,我們對他們有所保留,只是為了自保而已,并不是真的對他們心存不良啊!我看這些人頗為耿直,應該不難相處。”
楊應麒默然不語。
忽忽兩月過去,女真人粗識文字者漸多,和漢部的相處也越來越融洽。干過紙匠的王大輝造出了第一批紙,質量卻是一般,然而女真人卻已相當高興。在這之前,他們的紙張唯有通過貿易才能取得。來聽過課的完顏族人,楊應麒都送了一批,這些人拿到手之后都相當愛惜。楊應麒看在眼里,心道:“或許大哥是對的,民族開化有前后,但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是人,都愛慕文明,沒什么不一樣的。”
七月中,楊開遠做了一件對完顏部來講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幫他們取漢名!根據各人的意愿,以及完顏谷申等人的推敲,阿骨打取名曰“旻”,他弟弟吳乞買取名曰“晟”,折彥沖等人見到的第一個完顏部首領粘罕取名曰“宗翰”,烏雅束的長子取名曰宗雄,阿骨打的幾個兒子,則取名宗干、宗峻、宗望、宗弼等,都從宗字。完顏谷申則自己取名完顏希尹。
阿骨打讓折彥沖依女真制稱“謀克”,翻譯成漢文的話,謀克大約是百戶長的意思,曹廣弼等幾個首領分別稱“蒲里衍”,那是十戶長或五十戶長的意思。根據協議,三百漢部從此歸女真統屬,不過,對漢部內部的運作,阿骨打都不加干涉。
正當漢部與完顏部關系最好的時候,有幾個漢人奴隸被賣到此處,折彥沖同類相憐,拿出財物把他們贖了出來,還他們自由。這幾個人不愿離開,愿加入漢部一起生活。
女真人的社會正處于氏族瓦解之后期,已有奴隸的概念。阿骨打聽說折彥沖花了錢財買了奴隸卻放他們自由,不由得有些奇怪,問將起來,折彥沖道:“彼此同族,血脈相連,我怎愿他們淪為奴隸!我能力有限,不敢說讓我的族人都過上好日子,唯愿他們都有一個爭取財富地位的自由人生而已。”
阿骨打聽完贊道:“說得好。以后但得漢人,均歸你統屬。”此處在極北之地,漢人極少,阿骨打說了這句話也不以為意。楊應麒卻暗暗留心,把它記錄下來。
八月初,王大輝造出了第一批琉璃珠子,而張老余的鍛造室也開工了。他們雖沒有造出水車來,但燒制成焦煤后,造出的刀劍都比女真人自詡的烏春良兵更勝半籌。好鐵數量有限,都用于打造兵器,次一等的鐵則制成農具,和女真人換馬匹牛羊。
周勝看著一批批賣出去的農具大感心疼:多好的農具啊!卻只能拿去換牛馬。那個跟著蕭鐵奴來的蒙兀兒做了牧人隊的大隊長,手里有五十多號人,每天都有新的牛馬豬羊入他手,看得周勝大流口水。他手底下卻只有前幾天贖回的那幾個漢人,連一塊薄地都沒有,雖然也掛了一個“大隊長”的虛銜,但每天游蕩,除了參加一點武技訓練便無所事事。他去求楊應麒爭取一塊土地用于種植,楊應麒卻道:“女真人答應和我們共享山林草地之利,我們的牛羊每天要吃許多草料,已經占據了他們不少給養空間。雖然現在他們還沒什么怨言,但如果我們再大肆開荒造田,會讓他們會不安的。”
周勝道:“我只要一塊薄田——這么一小塊就好,讓我過過癮也好啊。”
楊應麒想了想道:“好吧,圍著我們村寨的幾十畝荒地也沒什么用處,我可以去說說。不過那些荒地土也太薄了,只怕種不出什么東西來。”
周勝忙道:“有用有用!我曾聽一個江南籍的農奴說過一種辦法,挖地堆泥,將廢泥、人馬糞便作肥料,可以變薄地為良田。而挖泥形成的大坑還可以養魚!”
楊應麒笑道:“把薄地變成良田,那要多少肥料啊。”
周勝道:“反正現在女真人都習慣跑來我們這里上廁所,糞便多了去了,那個魚塘也用不了這許多,剛好拿來作肥料。”
當下楊應麒便去跟阿骨打說道:“村寨周圍那些荒地,我一個屬下想拿來種點東西。”
阿骨打道:“這點小事,何必來說。”
楊應麒道:“此處寸土都是勃極烈所有,我們只是暫借,不得允許不敢亂來。”
阿骨打聽了頗為滿意,說道:“漢人果然守規矩。不過以后也不用這么拘謹。只要不犯了我族人的生計,盡管去做。”
楊應麒又提地租的事情,阿骨打奇道:“什么地租?”
楊應麒道:“就是如果有收成,每畝應繳納多少收成為宜。”
阿骨打笑道:“幾畝薄田,還算什么地租!”
楊應麒回來后跟周勝說了,周勝便歡天喜地去了。正要去看張老余有沒有打造出適合自己的強弩,忽見曹廣弼跑來道:“應麒,你猜猜什么人來了?”
“什么人?莫非是有故人來?”
曹廣弼笑道:“沒錯,不過是我的故人,你卻不認識。”
楊應麒道:“那你跑了和我說什么?”
曹廣弼道:“你來就知道了。”
原來曹廣弼帶來的這個“故人”是燕云一帶的富商趙履民的手下趙觀。趙履民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宋遼邊境一帶,但覆蓋面鋪得很大,觸角所及,東到高麗,北達蒙古、女真,西到西夏。這個趙觀是趙履民在大遼東京道上的主管,漢部的琉璃珠賣出去以后才沒幾天,便有一些流到他手上。他看出這是一門生意,有些奇怪女真人怎么會造這些東西,便親自找了過來,哪知道卻遇上了曹廣弼。
曹廣弼在雄州時曾和趙觀見過一面,年初他們劫了趙履民的寨子,趙家上下無不憤怒,只趙履民看了曹廣弼留下的書信后卻道:“曹殿值非池中之物,他借的這些東西也不算什么,將來必有以報。”
楊應麒聽說之后,就覺得這是一個打開商路的好途徑。畢竟他們根基還淺,就算生產出東西來,也只能請附近一些販貨的女真拿去賣給回霸女真和契丹人,再轉賣到中原、高麗各地。但如果能通過趙履民建立起一個固定的銷售網絡直接銷售,那形勢將大大不同。當下道:“趙管事,宋遼邊境上借糧的事情,十分對不住。那批財物的數量我們牢記在心。改日定當加倍奉還。”
趙觀道:“楊首領客氣了。那件事情,我家官人并不放在心上,還說以后若遇到各位要好生款待。”楊應麒雖然才十三歲,但氣度卻已不凡,趙觀聽說漢部的商務都歸他管,也不敢因為他年紀小就小看他。
楊應麒道:“然則趙管事今天來,是看中了我部的哪些貨物么?”
趙觀道:“說實在的,我是因琉璃珠而來。”
楊應麒大喜,琉璃珠造價小而賣價高,利潤極大,問道:“趙管事對這琉璃珠感興趣?”
趙觀拿出兩顆琉璃珠道:“說實在的,這批琉璃珠的純度太低,實在不怎么樣,遠遠比不上波斯人銷來的。在契丹、蒙古等地還可以銷得出去,到了高麗也還好,若到了大宋,這也只是次品而已。”
楊應麒點了點頭道:“不錯。趙管事說的實在。這是我們第一批琉璃珠,純度方面我們會一點點地提高。”他遇到一個識貨的人,反而高興。
趙觀聽了楊應麒的話后哦了一聲道:“真的么?不知貴部的工藝,可能制成其他器皿?”
楊應麒道:“自然可以。只是此處蠻荒,我們造出了寶貨也找不到買家,所以才沒動手!趙管事,我實對你說吧,我本江南大族,波斯人經海路而來的琉璃品見過不少,卻也覺得普通。現在我工具未齊備,等一切就緒以后,便能制出令他們望塵莫及的精品來!”
趙觀大喜道:“若真如此,我可真要向各位預定了。”
楊應麒道:“趙管事是一個人來?”
趙觀道:“我還帶著幾個下手。”
楊應麒道:“那趙管事最好留下一人在這里,我再派幾個人跟趙管事一起前往遼國,以后好多加聯系。”
趙觀道:“這當然沒什么問題。”
楊應麒又道:“此外尚有一問,若我們造出這些東西來,趙管事將以何物與我們交換?”
趙觀道:“那要看楊首領的意思了。宋錢、金銀、綢緞,我們都有。”
楊應麒道:“金銀綢緞,非我們所喜。我們要的,是茶,藥,還有良版書籍。”
趙觀一怔道:“書籍還好說,茶可不容易。大宋對茶向來看得很嚴,我們在契丹也經營有茶,不過價錢可賣的不便宜。”
楊應麒道:“茶的事情,趙管事再幫我們想想辦法。良版之書,我們也不是要一大批,回頭我開個書目,請趙管事代為購置——價錢方面卻不拘。我們雖遠在邊鄙,這半年多來卻還聚斂了不少財物。”
趙觀看了看遠處的馬欄,笑道:“這是。”
楊應麒道:“總之我們生意長做長有。另外,我想請趙管事幫我們帶封信給趙大官人,略表我等殷勤之意。”
趙觀停留了兩天才離開,楊應麒派出了五個人跟了去。那五個人有三個更楊應麒學過繪圖之術,為人又機靈,楊應麒把他們派出去跟趙家商隊行走那是另有所圖。
趙觀走后,楊應麒對王大輝道:“這下好了,我們的琉璃屋要連夜開工,以后吃米吃粥,都看你了。”
王大輝道:“楊當家啊,琉璃的純度,哪有那么容易就提高的?”
楊應麒沉吟道:“我說過的‘古法’,你試過了么?”
王大輝道:“當家的,你說得太過簡略,有很多關鍵我們都沒琢磨透!真要造出當家你說的那些東西,怕也要三五年。”
楊應麒道:“不怕,慢慢來。”
王大輝道:“那這個姓趙的生意怎么辦?你答應他們半個月后會有新貨,但他們好像不是很看得起我們這琉璃珠呢。”
楊應麒道:“只是這么散賣,自然沒什么意思。但我們把它改頭換面一下,就大有市場了。”
王大輝道:“大有市場?有市場是什么意思?”
楊應麒道:“有市場就是好賣。嗯,回頭我琢磨一下,教你們做個木盒,把這些琉璃珠變成一盤盤的珠棋,再‘創制’一種新的游戲,就是到了大宋也能賣個好價錢。你們再琢磨一下,將這些琉璃變成珠簾等飾物和玩具——東西一加工,價錢就要翻倍!”
王大輝聽得點頭,過了一會道:“這主意好,馬上就能開工,不過這些我們能做,別人也能仿著做。”
楊應麒道:“別人仿做,那也是一年半載之后的事情。所以,提高琉璃純度的事情不能擱下——那才是我們財源滾滾的長遠之計啊。”
兩人正說著,歐陽適走過來把王大輝支走,對楊應麒道:“這幾個月來我們的收入如何?”
楊應麒道:“賣農具賺了不少,當初用馬換豬,現在用農具換馬。琉璃珠的生意才開了個頭,以后會越來越好。書我們還沒印出來,正雕活字呢——那可是個慢活兒!嗯,趙觀說他們在寧江州存著百來冊川版的書還沒脫手,下個月可以拿來和我們交易。”
歐陽適點了點頭。楊應麒道:“怎么忽然問起這個?是不是看我是個小孩子不放心,要來接手么?”
歐陽適嘿了一聲笑道:“小孩子?你是個小妖怪!我怎么的也算是不納之商出身……”楊應麒咕嚕一聲“海盜”,歐陽瞪了他一眼繼續道:“但這幾個月下來,嘿,看你這種種運財生息的本事,我可真比不上你!阿骨打還怕我們太窮呢!照我說,只要有你小子在,我們就只怕太有錢。”
楊應麒道:“行了吧你,說正經的,找我到底什么事情?”
歐陽適道:“我是來打探一下,看我們手里有多少錢,夠不夠辦一場熱熱鬧鬧的喜事。”
“喜事?”楊應麒道:“你要成親么?和誰?不會是和顧大嫂吧?”
歐陽適瞪了他一眼道:“少給我胡說!不是我,是我們折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