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聽了周小昌的話哈哈一笑道:“什麼以儆效尤!亂用詞!這種話是說不得的。既然誓約上說的是三次,那便是鐵打了不會變的。你求情多要一次不行,若在赦免範圍內我們也沒有殺你罰你的理由。在我們漢部,殺人的只能是法,不能是權。好了,不說這個了。這次我來汴京事先沒有通知你們,只怕你們也嚇一跳吧?”
周小昌道:“是。七將軍要幹什麼大事能否先給小昌交點底,好讓我有所準備?”
楊應麒道:“我這次來主要就是來看看,太難的事情暫時沒有。你放心做你的生意吧。不過眼下倒有件不難的事情要你去辦。”便將和胡寅、鄧肅提起的事情說了,道:“這事你也不要出面,另外派個人去接頭。只要儘量讓他們感到我們錢財富裕,要多少有多少,讓他們放心買書就好。唉,這一年來你買往遼南的書倒也不在少數,可惜你和餘通都沒什麼學問。買到的書多半是大路貨!胡鄧兩人都是有學問的士子,看書的眼光毒得很!若入他們眼,那便一定是非買不可的書了。若是他們相中了,多多錢也買下。唉,可惜我在汴京不能太過招搖,否則和他們在這千古文域交遊,豈不快活?”
說到這裡林翼插口道:“入得他們眼便一定是好書?七哥,他們有你說的那麼了不起麼?”
周小昌聽林翼居然叫楊應麒七哥,不禁擡頭看了他一眼,林翼卻沒注意到。楊應麒也沒感到不妥,順口道:“他們都還年輕,但聽談話應該是天生聰穎又有家學淵深的人物。這兩個條件都滿足已經很不容易,更難得的是兩人性情耿介,一看他們的眼神,一聽他們說話,便知道都不是凡夫俗子。嘿,汴京真是了不起!”
林翼道:“怎麼忽然贊到汴京去了?”
楊應麒道:“靈地出人傑。汴京出來這樣的英才,自然要贊。”
林翼繼續和他擡槓:“他們的籍貫又不是汴京!”
楊應麒給他說得沒法,只得道:“就算汴京只是天下人才匯聚之地,那也是極了不起的!你看看我們津門,哪裡有這邊半成的氣象?滿大街都是隻認得一籮大字的市儈!”
“可是,我還是覺得奇怪。”林翼道:“如果他們真如你說的那麼厲害,那就是萬里選一的人物的了。爲什麼我們一來汴京就遇到兩個。”
楊應麒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有些人就像磁石一樣,互相間有看不見的吸引力,自然而然就會遇到在一起,這是常有的事情,沒什麼道理,也沒什麼奇怪的。再說,汴京是天下英賢來歸的地方。這樣的人也許有一百個、一千個!讓我們剛好遇上兩個也不奇怪。”
聊著聊著,離正兒八經的話題漸遠。周小昌越聽越放心,知道楊應麒確實沒有重罰自己的意思。他本來只是聽著不敢插口,忽然楊應麒問起汴京的物價、稅率,從米麥到茶酒,從薪炭到絲布,問得極細。周小昌知無不言,但很多問題還是也答不上來。
林翼表面上仍然吊兒郎當,實際上早已長了心眼。這一路來沒關緊要的事情他胡說八道,事涉關鍵的卻句句爛在心裡。這時聽楊應麒問起汴京物價,知道這是似小實大的事情,一邊聽一邊默記,心道:“七將軍平時常打哈哈,其實乾坤都藏在肚子裡面。”林翎曾對林翼說楊應麒謀略遠大,林翼以前也不是信得十足;後來漸知楊應麒學問深厚,卻又不知道他這些學問是哪裡來的——到此纔算悟出了一些端倪。
談了將將有半個多時辰,楊應麒忽然道:“方纔那個掌櫃說你在見一個要緊人物,是託詞還是真的?”
周小昌道:“也是託詞也是真。我確實在見一個人,但一聽是七將軍來了,我哪裡還顧得上她!”
楊應麒哦了一聲問道:“是什麼要人?不會是蔡京、童貫之類的大人物吧?”
周小昌道:“蔡大人不曾來過,不過他兒子蔡攸卻來過兩次,還留下了墨寶。”
楊應麒罵道:“蔡京是大宋的大國賊,他兒子便是個小國賊,寫的東西算什麼墨寶!不要也罷!”
周小昌苦笑道:“將軍,我們做生意的,哪裡敢拒絕他。”
楊應麒笑道:“知道了!我也只是罵罵而已,難道真要你得罪人不成。言歸正傳,這次來的卻是什麼‘緊要’人物?”
周小昌道:“是一個婊子。”
“婊子?”楊應麒奇道:“如今你已貴爲汴京第一酒樓的老闆,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什麼婊子能勞你大駕去接待?”
周小昌道:“七將軍遠在遼南所以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汴京的行首,大宋的花魁,叫做李師師……”
他還沒說完,楊應麒已經叫了出來:“李師師!”
周小昌一愕,問道:“七將軍你也知道?”
楊應麒笑道:“自然知道!”
周小昌臉上神色忸怩,楊應麒問他怎麼了,林翼在旁笑道:“他心裡多半在想該不該拍七哥你的馬屁。要是拍的話又該如何下手!相隔萬里把汴京的事情瞭如指掌自然是很了不起的。但對一個妓女那麼上心,呵呵,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哦。”
周小昌眼睛裡閃過意思驚訝,不知林翼到底是什麼人,敢跟楊應麒這樣說話!而見楊應麒毫不見怪,更是疑惑。
楊應麒輕輕敲了一下林翼一個暴慄,對周小昌道:“繼續說吧,李師師來你這裡幹什麼?”
周小昌道:“她的一個恩客誇我們麒麟樓的酒好,因此她便常常穿了男子裝束來我們麒麟樓喝酒。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楊應麒眼睛一亮道:“你跟她廝混得熟了麼?”
周小昌道:“我是賣酒的狀元,她是賣色的頭牌,彼此也算有點勾連。她來過一次後我便常免費給她送些好酒去,她則偶爾來這邊露個臉,算是互相幫襯。”
楊應麒道:“好!我要認識認識她,你幫我安排一下。”
周小昌道:“七將軍你先坐,我去看她走了沒。”
他出去後,楊應麒低聲嘆道:“人一放出來,真是少點心眼盯著都不行。”
楊應麒正在沉思,林翼在旁邊忽然嗤嗤嚕嚕怪叫起來,楊應麒罵答:“你又怎麼了?”
林翼道:“沒什麼。只是將來我給將軍你立傳,又多了一條好材料——有道是:小麒麟萬里入汴京,七將軍連夜會婊子!”
楊應麒佯怒道:“立你的死人頭傳!我是你師父,你就不懂得什麼叫爲尊者諱麼?”
林翼道:“子見南子,子路不悅。”林翼這句“子見南子,子路不悅”,引的是一個典故。當年孔子周遊列國時,曾應邀去見當時的一個著名妖妃南子,鬧出了一段不大不小卻爭議千古的緋聞。孔子的弟子子路知道後大不高興,鬧得孔子只好對天發誓,表明自己此去絕未違背自己的政治操守,否則“天棄之”,子路這纔回意。
林翼是楊應麒的學生,此時引出這個典故來玩笑中暗含規勸之意。因此楊應麒一怔之下,便也點頭道:“雖然不敢比聖人,但我此去絕無邪心,如其不然,上天棄之!”
林翼翹了一下嘴道:“不管怎麼樣,那就是一個婊子,有什麼好見的!”
楊應麒道:“我要借她去相一個人。嗯,不過也不知道能否如願。”
林翼奇道:“七哥你懂得相術麼?”
“沒學過。”楊應麒道:“不過一個人的秉性氣質還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來的。要不然你道我爲何會邀請胡、鄧兩人喝酒?難道就因爲他們替我們解圍?嘿!當時的局面就是沒有他們出頭,我也有辦法的。”
林翼正要問他要借李師師去見什麼人,周小昌卻已經回來了,林翼當即住口不問,楊應麒看到林翼能夠收口眼神中便流露出些許讚賞之意,知道這小子越來越穩重了。
卻聽周小昌稟道:“李師師回去了。七將軍,您要見她,需要我想些巧計麼?”
楊應麒問道:“她喜歡什麼?”
周小昌道:“這婊子也愛鈔,也愛俏,尤其愛我們漢部的琉璃品,最近還迷上了神仙道士。所以只要捨得破些錢財設個圈套,要引她入局不難。只是不知七將軍要幹什麼大事。”
楊應麒道:“她最近迷神仙道士?嘿,那多半沒錯了。好!我要做一回她的恩客。”
周小昌大驚道:“七將軍!你別誆我!”
楊應麒笑道:“我是堂堂漢部七將軍,幾千里路來到汴京,連嫖一個女人也不行麼?我今年過了生日便十八歲了!是大人了。”
周小昌俯首道:“這事……這事小昌不敢做。若讓公主知道,小人吃不了兜著走。”
楊應麒哧了一聲道:“她是我嫂子,又不是我媽!管我得著!不管了,你去替我安排去。辦得好看些,費多少錢都入我私帳。這幾年我積下不少錢呢,就是沒地方花。”
周小昌皺著眉頭,不敢違抗,問道:“卻不知道這事限下多少時日。若太急就得用險著。”
“急什麼。”楊應麒道:“我們沒那麼早走的。都亭驛的下人都被我買通了。他們也沒把我這個書童當作什麼要緊人物,我隨時都出得來。這事你慢慢籌劃吧。最要緊的是讓我在李師師心裡有分量!”
最後一句話聽得周小昌大爲皺眉,楊應麒卻不理會,又交代了一些要緊話便離開麒麟樓,帶著林翼去逛了一會汴京夜市纔回。林翼一路不斷聒噪著問他究竟要去“相”誰,楊應麒卻不肯說。
其時大宋道君皇帝外出尋歡的事情還未爲朝野所知,連楊應麒也不知道趙佶這皇帝是否已經和李師師勾搭上了。然而好容易來一趟汴京,不見一見大宋第一名妓便走,將來只怕會留下遺憾。
兩人回都亭驛後,楊樸還沒歇下,正候著他們呢。楊應麒見了笑道:“要大人來等我這個小書童,可實在不敢當啊。”
楊樸嘆道:“現在我一想起當初沒有強抗你這個無理要求,便後悔得想跳汴河!七將軍!當年趙武靈王去私窺秦君,在咸陽時只怕也沒你這般張揚!”
“我哪裡張揚了?”楊應麒道:“無論做什麼事情,我可都沒露出來歷。再說,我都還沒見到秦王呢!”
楊樸心頭一震道:“七將軍你要見大宋皇帝?嗯。過兩天或許會有較大的賜宴,到時候把你帶上,也沒什麼問題。不過你千萬收斂些,別露出什麼馬腳。”
楊應麒搖頭道:“大宋皇帝見外國使者,爲了防範行刺,勢必離得遠遠的。宴席上一切舉動都有定製,任何人處在那種位置上都和一個木偶沒什麼區別。這種宴席,不去也罷。”
楊樸問道:“那你還想如何?要知道連我也只能遠遠望見他,七將軍你現在是以一個書童前來,如何能近前面君?”
楊應麒笑而不答,他這一笑把楊樸笑得心裡發毛,只怕他惹出什麼事情來不好收拾,忙道:“七將軍!請你一定告訴我你要幹什麼!否則便休怪楊樸無禮,要讓人把你軟禁起來!”此時除了楊樸林翼,整個都亭驛沒人知道楊應麒的真實身份,因此楊樸真要軟禁楊應麒,這個小書童也沒辦法。
楊應麒臉上充滿神秘:“告訴你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楊樸問道:“先說說是什麼事情。”
楊應麒道:“這事不能告訴公主,也不能告訴你老婆。”
楊樸愣了一下問:“不能告訴公主……這還好理解些。可不能告訴拙荊……這事情和拙荊有什麼關聯麼?”
楊應麒笑道:“關聯是沒什麼關聯。可你老婆要是知道了這事,沒多久公主只怕也就知道了。”
楊樸點頭道:“七將軍可太看小楊樸了,國家大事,豈能泄漏給無知婦人聽!”
楊應麒一拍手道:“好!很好!還是男人能體諒男人!阿翼,告訴楊大人我要乾的大事!”
楊樸望向林翼,心想什麼時候這小子如此得七將軍信任了,這些機密大事居然先自己一步知道!卻見林翼滿臉鄙夷地說:“從前有座山,叫座崑崙山,山上流下一條河,叫黃河……”
楊應麒聽林翼如此知趣,微笑點頭,滿臉稱讚,楊樸卻一臉的不耐,只聽林翼繼續說道:“……那黃河邊有座城,叫做汴梁城!汴梁城內妓女多!大宋重和年間,妓女裡面最有名氣的頭牌,名叫李師師……”聽到這裡楊樸忍耐不住就要發作,卻聽林翼奇峰突起:“咱們漢部七將軍,之所以萬里迢迢來汴京,就是要去嫖這個汴京行首、花魁狀元李師師!”
這晚都亭驛忽然傳出急報:“金國使者、遼南轉運副使”楊樸忽然中風倒地。天子聞報,忙派御醫前往探視。幸虧大宋國手甲萬邦,斷出使者大人只是急攻心、痰迷竅,施了針、下了藥,方纔救醒。使者大人好容易出聲,御醫大喜,近前一聽,登時大皺眉頭,原來使者大人醒來後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嫖……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