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主管附近街坊的基層吏員,周小昌早打過招呼,所以他才能在這一帶從容活動,但現在來的這些人他卻都不認得,走了上去,開口便用女真話對那兩個金兵道:“兩位大哥是哪一部的?怎麼稱呼?”
那兩個金兵其實有一個是燕地漢人,聽不大懂周小昌在說什麼,另外一個倒是女真,聽周小昌開口就是女真話,大感奇怪道:“我是二太子麾下,第九千人隊的阿咕嚕虎。這個是劉阿臺。你是什麼人?怎麼會說女真話?”
那燕人金兵劉阿臺雖然聽不大懂女真話,但也分辨得出周小昌在說女真話,臉上的表情就沒先前那麼兇狠了,反而帶著幾分漢奸特有的諂媚。
周小昌微微一笑道:“我是漢部三將軍派到這裡來做生意的商人。叫周小昌。”
阿咕嚕虎一聽哦了一聲道:“原來是漢部啊。”金軍上層對摺彥衝的態度已起了變化,但底下的人對漢部的幾位將軍卻還頗爲敬畏。尤其楊開遠在遼口打了一場漂亮仗以後,在女真人裡聲望極爲響亮,這時在漢部六位將軍裡已隱隱已凌駕於其他兄弟,僅次於折彥衝了,所以周小昌纔會把他擡了出來。
周小昌道:“這座屋子本來是我的,最近時局亂,我出去避了幾天,這纔回來,正吃飯呢。阿咕嚕虎兄弟,要不要一起吃點?”
阿咕嚕虎道:“不用不用。”又問:“既然是漢部,爲什麼不再門外貼上‘漢’字標號啊?我看汴梁城內也有不少房子有貼,我們見到了一般就都不進去了。”這次宗翰宗望雖然沒有下令保護漢部民屬,但金國士兵不擾貼上“漢”字標號的房子,卻是從攻打遼陽府開始就形成了的習慣。
周小昌一聽不禁苦笑,麒麟樓本來是有貼上漢部標記的,但這些標記擋住了金兵的步伐,卻擋不住大宋的敗兵。這時便坦承道:“是大軍進城時,被一羣大宋的敗兵衝進來搶掠,胡亂中丟了。”
阿咕嚕虎嘴裡嘟嚕了一聲罵道:“哪些宋人這麼大膽?周兄弟你跟我說,我把他們揪出來給你出氣。”
周小昌嘆道:“現在哪裡還找得到他們?罷了罷了,算我倒黴就是。”又問:“阿咕嚕虎兄弟,你們這次來,是爲了什麼?”
阿咕嚕虎道:“我們就要走了,二太子有令,趙家所有的人都得帶上!我這次來是來抓一個逃跑的公主。”
溫調羽、翠兒都懂得一點女真言語,聽見這句話不禁大吃一驚。被溫調羽抱在懷裡的橘兒聽不懂,但她從剛纔開始就一直顫抖個不停,顯然極爲害怕。
周小昌勉強笑了笑問道:“公主?大宋的公主?”
“對。”阿咕嚕道:“不錯,有人見到她跑進來了。”
周小昌道:“原來如此,那可要好好搜一搜了。”
阿咕嚕虎道:“那我就得罪了。這裡雖然是你的房子,但二太子的嚴令,我們不敢違抗。”說著看了一眼帷幕後的人影問:“那是什麼人?”
周小昌忙道:“也是我們的人,沒有可疑的人。”
阿咕嚕虎道:“叫出來看看。”
周小昌道:“這……都是女人。不大好。”
阿咕嚕虎是個生女真,雖然久歷戰場,但哪裡有宋人那種女子家眷不輕易見外人的思想?揮了揮手道:“不是可疑的人的話,看一眼有什麼所謂!再說那樣我也好交差。”
周小昌無法,只好對溫調羽道:“溫姑娘,你們就出來見見阿咕嚕虎兄弟。”
翠兒首先走了出來,阿咕嚕虎叫道:“好嫩的女孩兒,你們漢部的女孩兒就是漂亮!”
溫調羽也摟著橘兒走了出來,出來時她將橘兒牢牢抱住,讓她的臉埋在自己的胸前。
阿咕嚕虎看見溫調羽驚爲天人,嘴巴張得老大,叫道:“世間竟然有這麼漂亮的女人,嘖嘖,周兄弟,這是你老婆嗎?還是你妹妹?”
“不是不是。”周小昌忙道:“這幾位是三將軍派來汴梁學歌舞的,正想學成了回去,誰知道就遇到了這事。”
阿咕嚕虎吞了一口口水,但聽說是楊開遠的人便只好打消了邪心。漢部和完顏部雖然不和,但楊開遠要是發起火來,想整死他這樣一個小隊長猶如捏死一隻螞蟻。
阿咕嚕虎又道:“那她懷裡抱著的那人又是誰?”
“是她妹妹。”周小昌說:“這幾天兵荒馬亂,嚇怕了。阿咕嚕虎兄弟你別見怪。”
阿咕嚕虎笑道:“不怪,不怪。”用契丹話對那燕人金兵說:“走了。”
那燕人金兵又用漢話對一種吏役、雜兵、太監道:“走了。”一羣人陸續走出,周小昌忙在前面送,溫調羽和翠兒都鬆了一口氣,橘兒也悄悄轉過半邊臉來偷看。
阿咕嚕虎和周小昌對話時旁邊的人無論是那燕人金兵還是開封府的吏役、故宋的太監都不敢插嘴,他們雖然聽不懂阿咕嚕虎和周小昌在說什麼,但阿咕嚕虎的話他們還是不敢不聽的,只是心中疑惑,臨走前不免左看右看,那太監眼尖,瞥見橘兒的半邊臉忽然跳起來叫道:“是她!是她了!”
這一來變起突然,屋內屋外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那燕人金兵首先衝過來道:“是什麼?”
“那是帝姬!”那太監尖聲叫道:“那女人懷裡抱著的就是帝姬!”
那燕人金兵又用契丹話告訴了阿咕嚕虎,阿咕嚕虎兩三步轉了回來,怒視周小昌道:“這是怎麼回事?”
周小昌驚道:“這……可能是認錯了!”
阿咕嚕虎又怒氣衝衝瞪著那太監,那燕人金兵轉譯過去,那太監嚇得跪下磕頭道:“真是帝姬啊!真是!真是!”
阿咕嚕虎大怒,指著周小昌道:“你敢騙我!”
周小昌叫道:“也許只是人有相似……”
阿咕嚕虎叫道:“漢部的人,一般都會說兩句契丹話或者女真話,你叫她說來!”
周小昌道:“她是從大宋流入遼口後不久就被三將軍看中的歌妓,三將軍看中後不久又把她派來汴梁,所以還不會說女真話、契丹話。”
阿咕嚕虎哼了一聲,對那燕人金兵道:“你來問那個女孩,看看她認不認得漢部的幾個將軍!”
那燕人金兵便喝問橘兒道:“我問你,漢部的三將軍,叫什麼?”
橘兒早被嚇得兩眼垂淚,溫調羽抱住她道:“她是小孩子,經不得嚇。這會是嚇得什麼都不知道了。”
阿咕嚕虎看出情形不對,把橘兒從溫調羽懷中一把扯出來,讓那燕人金兵喝問橘兒:“你若再說不出三將軍的姓名,我們便把你帶走了!”
橘兒被逼得無法,一朵溫室裡長成的花朵,在這種情景下哪裡還能保持冷靜、機智?只得胡亂道:“三將軍……三將軍姓種。”卻是靠她的知識面來亂蒙。
阿咕嚕虎聽到翻譯後怒氣勃發,指著周小昌道:“你還有什麼話說?”見周小昌不敢接口,揮手道:“帶走!”便押著橘兒去了。
橘兒掙扎道:“溫姐姐,救我,救我……”
但溫調羽卻哪有這個力量,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女被虎狼帶走,等他們走得遠了,這才摟著翠兒哭道:“是我不好,是我害了她。若不幫她洗臉,說不定那太監便認不出她來了。是我害了她。”
翠兒正想安慰,忽然送阿咕嚕虎等出門的周小昌跑進來道:“不好!這回禍事大了!”
原來阿咕嚕虎一行走出門外不久,正好遇見宗弼出巡。完顏宗弼問起阿咕嚕虎所爲何來,聽了經過冷笑道:“楊開遠的歌妓?”便命將人帶出來瞧瞧。
周小昌等哪裡抗拒得了,被帶到了宗弼馬前,周小昌就想求情,溫調羽卻已經搶上一步道:“四太子,我是三將軍的人!太子卻要帶我去哪裡?”她在感情上柔弱不堪,但面對宗弼竟然也敢如此說話,連周小昌在一邊看了也大感驚訝,橘兒在旁邊見了,更是百感交加:“父皇、皇兄聽見金兵兩個字也坐立不安,溫姐姐竟然敢對這個金人將領這樣說話。我若能像溫姐姐這般勇敢,或許……或許……”
宗弼見溫調羽敢正色和自己說話,雖然女真話說得不是很流利,但一股正氣卻令人不敢輕侮,笑道:“我本來還不大相信你是楊開遠的人,現在卻信了。”又問:“聽說你來這裡學歌舞,可學成了沒有?”
溫調羽道:“歌舞還沒學成,只是老師卻已死在大金將士的刀下。”
這句話說的十分尖銳,宗弼聽了卻哈哈大笑:“這麼說你在汴梁是沒什麼可學的了。”
溫調羽等臉色微變,已聽宗弼說道:“那便隨本太子回大金吧。一路好生給我演歌演舞,路過遼口時,本太子自然會送你回你們三將軍那裡去!”
溫調羽大聲道:“溫調羽的歌舞,只跳給三將軍看。”
宗弼大怒,周小昌忙來打和場道:“四太子,這位溫姑娘脾氣不大好,就是三將軍她也要衝撞。但三將軍卻也因此更看重她。待我勸她一勸,勸她一勸。”
跟著便使眼色讓溫調羽不要太過強硬,宗弼卻不管這麼多,喝道:“你說你只給楊開遠唱歌跳舞!哼,我就偏偏要你爲我唱歌跳舞!來啊,帶走!”
幾個士兵圍了上來,周小昌趕緊虛張雙臂護住不讓士兵們推攮,叫道:“溫姑娘自己會走,自己會走!”又對溫調羽道:“溫姑娘,不要讓小昌太難做。”
溫調羽嘆了一口氣道:“好,我們走吧。反正遲早要回遼南去,這樣也好。”
華元一六七八年三四月間,在中原騷擾數月,旁若無人的金兵終於分路班師:宗翰挾趙桓渡黃河從絳州、晉州、汾州、太原歸大同,宗望挾趙佶由東路出發取道河北,雙方約定會於燕京。
宗望一路以精兵在前呼呼喝喝開路,沿途各路還沒有被擊潰的大宋守軍無敢攖其鋒芒。宗澤領兵趨滑州,走黎陽,至大名,欲渡河扼金人歸路。結果趙構後援兵馬不至,勤王之師更是沒個蹤影。宗澤兵力單薄,不敢輕進,忽然想起曹廣弼來,當下派死士前往上黨邀曹廣弼左右夾擊。半個月後消息傳來,原來曹廣弼已領兵往汾州截殺宗翰去了。宗翰手上有趙桓,分量不在趙佶之下,所以宗澤聞訊扼腕不已,無奈之餘駐兵不動。
金軍的好車好馬都用在自己人處,只撥給了趙氏宗室一些牛車,但相對於數量龐大的宗室,就是牛車也有些不夠,所以一些妃嬪、駙馬甚至得自己走路。宗望怕受襲擊,一路都不讓這些宗室走官道,從汴梁出來後便全是生路,行走時不避風雨,休息時席地而坐,這番罪過遭得可就大了。溫調羽跟在押解這些牛車的車隊後面,所受到的待遇也比趙佶好些,至少金兵並不怎麼拘押周小昌,所以周小昌沿途可以去買些酒食飯菜給她和翠兒吃。那邊趙氏宗室缺衣少食,趙佶的弟弟燕王趙候甚至在路上餓死,就地以馬槽埋葬。
溫調羽在後面聽說十分不忍,請周小昌想辦法給安排副棺木,周小昌道:“這時節,平民百姓死了別說馬槽,連張草蓆都沒有!溫姑娘,我們也在難中,不要多管人家的閒事了。”
這時河南河北城池大部分都還在宋臣手中,所以從劉家寺出發以後便再沒入城,一路都是荒野景色,溫調羽哪裡辨得清楚走到了哪裡,直到見著黃河,才知道終於要渡河了。
渡河以後,又走十餘日,忽然前後戰火紛起,刀劍聲作、馬匹嘶鳴,宋家宗室都以爲勤王之師到了,人人抱懷希望,希望來軍能將自己劫回去。張叔夜本已絕食求死,這時忽然振作,帶著兩個兒子,趁亂奔到趙佶身邊護侍,希望援兵殺到。當此之時,這些親王公主個個朝不保夕,內心都只盼望著能脫出金人魔掌,至於榮華富貴,那是不敢再想了。
那殺伐之聲忽南忽北,忽東忽西,張叔夜是精於軍旅之人,聽了良久道:“來勤王的人兵法不弱!這東南西北,定有三個方向是疑兵!不過人馬似乎不多!可惜,可惜!”說到這裡他已經黯然下來,知道勤王之兵若是不衆,那多半一擊不中就會離去。只是見到趙佶滿臉期盼的神色,不忍開口道破。果然不久便聽殺伐之聲靜了下來,想來來犯軍馬已經退卻。這下趙佶不用張叔夜說也知道來衝金兵的軍馬要麼已被擊敗,要麼便已撤走,他從有了一點希望到再次失望,心中自然更加難受!
周小昌等事情平息以後出去四方打聽,回來對溫調羽道:“好像是忠武軍,他們衝殺了一陣,沒傷到金人的根本,卻把那隊押運金銀的馬車給劫走了!現在二太子那邊正在暴跳如雷呢。唉,可惜不是二將軍,要不然就更加好看了。”
周小昌猜錯了,這次來阻截金兵歸路的正是曹廣弼。不過和宗澤不同,曹廣弼的目標不是爲了迎回趙桓、趙佶,而是爲了救出折彥衝!
折彥衝的所在,金人瞞得極緊,就是以漢部這樣發達的情報網也無法正確判斷其所在。曹廣弼綜合各種情況猜度,一開始傾向於折彥衝會在西路軍,因此命王彥守上黨,自己親帶五千輕騎埋伏在汾河河邊。誰知道誤著副車,只劫到了五十車金銀!曹廣弼一擊不中,不等宗翰反應馬上退走。
恰巧先前派去聯繫種彥崧的人回來了,來的人卻是馬擴——他在北線兵敗以後便入太行山依附忠武軍,這時匆匆趕來,告知曹廣弼:種彥崧打算在金軍東路軍進入真定之前襲擊金兵。
曹廣弼將劫到的金銀交由酈瓊帶回上黨,然後便領輕騎日行數百里,飛往忠武軍的所在地,雖然及時在種彥崧發動攻擊之前趕到,但帶來的兩千人馬就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勉強呆在馬上了。曹廣弼連夜幫種彥崧修改阻截戰術,再次對宗望發動襲擊,結果又是沒找到折彥衝只劫到金銀,這次的收穫更多,竟劫到了金一百萬錠,銀四百萬錠,珠寶印璽無數。這次由於東西太多,曹廣弼就想沿途丟棄,林翼貪財,在沒收到曹廣弼命令之前就發動埋伏在旁邊幫忙鼓譟助威布疑的忠武軍民夫搬搶金銀,結果被金兵騎兵尋到,雙方廝殺了半日,打到後來連民夫也被迫拿起短兵加入戰團,雙方廝殺到天黑才各自退去。這一仗忠武軍損失慘重,雖然得到了金銀,但全軍傷亡已接近三分之一,而且金人也在戰亂中知道帶兵的是曹廣弼。
曹廣弼心想若是遇到宗望主力回師一擊,只怕忠武軍和自己帶來的人馬非全軍覆沒不可,所以讓種彥崧帶領大隊避入太行,自己率領五百輕騎爲疑兵去因開宗望的主力。
他這一招十分危險,因爲此時全軍上下無論人力馬力都已頗爲疲乏,所以在引開金兵主力後能否脫身自己也沒有把握。幸好宗望極爲精明,追到中途就看破這隊人馬逃跑的軌跡有異,這時金軍東路軍還沒有進入完全由金人控制的地盤,宗望怕中了埋伏便沒有窮追下去,他卻不知道正是因爲這份精明錯過了活捉曹廣弼的機會。
曹廣弼在金兵不再追趕以後,才繞了個***西進與種彥崧、林翼等會合,一路想起這次阻截金兵的險境也忍不住後怕。
種彥崧對上千將士的傷亡十分悲痛,反而是本應爲事件負責的林翼卻在爲得了大批財物竊竊自喜,只是不敢表露出來而已。
曹廣弼仰頭嘆道:“兩番截殺,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居然連大哥在哪裡都沒摸到邊,我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原來曹廣弼想宗翰宗望拘押折彥衝必用重兵把守,若是折彥衝藏在中軍那曹廣弼也就沒辦法了,他賭的就是宗翰、宗望不會把一個對各族將士都頗有號召力的折彥衝帶在身邊以免變起肘腋。所以曹廣弼的兩次截殺都避開了宗望、宗翰的中軍,而選擇另外幾個防備較爲嚴密的隊伍,在從這些隊伍中選出他認爲最有可能的一支。
金人這次北歸,對兩支隊伍極爲看重:第一支就是押解趙氏宗室的隊伍,這支隊伍留下的吃喝拉撒、死人掩埋之類的行跡太過明顯,所以一開始就被曹廣弼排除;而第二支自然就是押解財物的隊伍了。曹廣弼兩次襲擊,挑中的都剛好是宗翰、宗望的運財隊伍,這部分是因爲巧合,部分也是因爲曹廣弼一時走不出他自己的思維慣勢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