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起于蠻荒,文官極缺,所以對遼宋被俘官員常加以優待,以圖馴為征稅之犬。當初秦檜因為上書勸阻張邦昌登位,希望金人能立趙氏為帝,因此被視為親宋大臣從汴梁抓到金國。過燕京后金人將趙宋君臣分開,或拘押,或起用,或流放,其中秦檜一家被帶到會寧,金主吳乞買聽說了他的氣節頗為贊賞,便將他賜給撻懶任用。
秦檜雖然心懷忠義,但他畢竟年紀較輕,又不如張書夜等有寧折莫屈之烈性,到了北國后逐漸適應。北國生活艱苦,秦檜一個俘虜官員,所得生活費用不多,不但從汴梁一起跟來的蒼頭童子日漸離心,就連他的妻子王氏也每日抱怨秦檜當初不該強出頭,若是不上那見鬼的奏章,被金人當出頭鳥拘了,如今也許還能留在汴梁呢!
秦檜怒道:“我上書金人,乃是忠于君父,報效國家!你個婦人!知道什么!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不其……”
那個然字還沒出口,早被王氏拿洗衣的棒槌砸將過來,叫道:“忠于君父,報效國家!連老婆孩子都保不住,報效什么君父國家!”
秦檜被洗衣槌砸了個鼻青臉腫,猶道:“此刻雖然受苦,但千載之下,丹青自有我的忠名!”
王氏嗤之以鼻,冷笑道:“便有你個忠名,有誰會記得?說不定時過境遷,天下都以富貴為榮,以愚忠為恥!那時你在陰曹地府哭去!再說,就算有個什么忠名,那勞什子幾個銅錢一斤?咱生前享用得著么?”
秦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于嘆道:“這身前身后,可當真難以抉擇得很?。 ?
王氏道:“要我說,如今大金國勢大盛,撻懶王爺又是極親貴的人,不如咱們便效忠他,日后也許有個前程轉機。”
秦檜猶豫了一下,終于怒道:“胡鬧!胡鬧!”拂袖出門。不覺走到集市,一個漢部商人見他斯文,似是個讀書人,便問他要不要買筆墨紙硯。秦檜看那紙張甚好,就想買時,忽然想起囊中羞澀,搖了搖頭道:“不買,不買。”
他來北國后忘記筆墨詩書已久,這時被漢部商人提醒,心癢起來,忍了好久,最后忍不住便省下兩頓飯的飯錢買了一些草紙回家用。金人便便,本來只用樹皮,這草紙之俗卻是楊應麒那里傳過來的,草紙紙質雖不如書寫用紙之佳,但非富貴人家也用不起。
這個月里因秦檜買了草紙,便少了兩頓飯錢,王氏知道后大怒,拿著洗衣棒槌從家里追打他出來,趕了兩條巷子方罷,鄰里聽見都大笑道:“看!大宋的忠臣,偷飯錢買草紙被老婆趕了兩條街?!边B笑了他半個多月,甚至連家里的下人也跟著笑。
秦檜聽說每每以袖掩面,深感羞愧。古代讀書人在女人面前最怕三件事,第一是兜里沒錢,第二是手中無權,第三是**如綿。第三樣東西還只是晚上難受,這前面兩件事若都沒有那便是日夜難安,在老婆面前一點地位都沒有。在家被老婆罵,出門被鄰里笑,這種日子秦檜何嘗夢見過?史書中的蘇武牧羊何等慷慨悲壯!哪里是他今日這般窩囊呢?
“難道史書里的話都是騙人的?”秦檜迷惘了。
“我這樣做,對國家,對生民究竟有什么用處?”秦檜反思了。
“不但對國家生民未必有用,就是對我自己……那個忠名,真的值得我如此守節么?何況這節,后人也未必看重,便是看重……那時我早入土了!要這名節何用?”秦檜想通了。
文人終究是文人,心里決定變節了也還要忸怩一番,過了三四天,他才在被窩里吞吞吐吐地與王氏說心里話,王氏大喜道:“你啊!被那些書坑半輩子了!怎么如今才想通!”
秦檜囁嚅道:“如今恐怕太遲了。”
王氏道:“怎么會遲!我聽一些人說,那撻懶王爺也不難伺候,只要你口稱奴才就好——這奴才兩字,不就是把‘臣’這一個字變成兩個字么,有什么難的?說幾句奴才又不會死,富貴卻就來了!”
秦檜道:“我讀圣賢書的人,讓我口稱奴才,這……這太作踐人了!”
“你懂個什么!”王氏在被窩里踹了他一腳,說道:“北國的規矩,是自己人才自稱奴才呢!”
秦檜道:“這么說來,這奴才還得搶著叫?”
“那當然!這些你那圣賢書沒教吧?哼哼!這些才是富貴之道??!所以我說,你讀的那些圣賢書都是沒用的!”王氏道:“明天你便到撻懶王爺府上去行走行走。若行走得順了,我也到王妃那里去行走行走,日久熟了,自然好辦事!那張邦昌得了金人信任便做了皇帝,我們也不盼做皇帝,但做個一方守臣,也勝過在這里熬這清貧苦寒的歲月!”
秦檜點頭道:“也是,也是?!?
第二日便去求見撻懶,撻懶也早聽說他的志行高潔、文才卓著,所以頗為看重,便在家里見他。秦檜見了撻懶的面,膝蓋軟一軟,伸直了,再軟一軟,又伸直了,終于一咬牙屈膝跪了下去,這一跪下,口中的氣也順了過來。文人的膝蓋一軟,嘴皮子跟著也會變薄,半輩子讀來的詩書都變成諛詞,那馬屁拍得便既有水平又極響亮。
撻懶大喜,當場便送了他黃金十兩,白銀五十兩,絹二十匹,又許以重用。秦檜捧著財物回家,鄰里聽說他去見了撻懶都生敬畏,誰人還敢笑話他?見了面都陪笑臉彎腰鞠躬。秦檜還沒進門,那蒼頭童子早跑來給他脫鞋了。
秦檜大悅,進得門來,王氏看見財物臉也不一樣了,馬上去張羅酒菜。不久又有鄰里過來串門賠罪,秦檜大人有大量,加上心情正好,便不計較他們先前的無禮,反而送了他們一些財物。待無人時,秦檜對他老婆道:“經過這一番曲折方知那忠孝仁義都是假的,只有這富貴二字才能得人心!”
王氏笑瞇瞇道:“你才知道么?也不晚,不晚!從今往后,還說那些個忠孝仁義么?”
秦檜笑道:“自然要說,不說它怎么富貴下去?所謂‘學得一身才藝,賣與帝王之家’,要大富大貴,這忠孝仁義之論還得繼續賣!”
王氏喜道:“不錯,不錯。”
兩人說的正好,忽然屋頂一聲響雷,嚇得兩人抱在一起哆嗦,哆嗦了好一會,王氏先回過神來,放開她老公,喝道:“怕個什么!那雷都是打窮人的!有富貴遮頭,便雷也打我們不到!”
秦檜定了定神,也點頭道:“不錯,不錯。”
不久撻懶主張聯宋制漢,這是他這一派的主張,還沒有形成國家政策,因此只能權宜行事。他看中秦檜乖巧靈活,在大宋又有忠名,因此選定他作為南行之人。
此時山東、中原尚在大戰,撻懶經過一番考慮,決定動用歐陽適借出來的那條海上通道讓秦檜前往江南。但這件事他又不想讓歐陽適知道,所以只推說是派去一個普通的間諜。
歐陽適雖然借出這條海上通道,表面上好像沒有監視,但實際上陳顯盯得極緊。這次陳顯發現前往江南的人選不太尋常,原來撻懶以往都是派了一些通曉漢語的漢兒商人或渤海商人,這次派出來的人卻是一個書生——雖然秦檜是作商人打扮,但他是滿身書卷氣的人,不是一件衣服就瞞得住的,何況負責此事的趙登眼睛又毒,所以一眼就看出這個“商人”和以往的間諜有異。
陳顯收到趙登的報告也覺得事情可疑,便讓趙登找個借口把秦檜和其他人隔開,單獨帶到自己府上來,自己要親自盤問。事有湊巧,這天陳顯在塘沽政學講學未回,秦檜卻已先被帶到陳府,而歐陽適正好在這時來訪,兩人一前一后,在進府時碰了面,歐陽適見到秦檜一怔,笑道:“陳府居然會有生意人來訪,莫非陳老脾性變了不成!”
“間諜身份可疑”一事暫時還只是陳顯、趙登兩人知道,這次帶秦檜來陳府的官吏以及陳府的人都不知道事情的底細,歐陽適也還沒有收到報告。陳顯的兒子陳越出來迎接歐陽適,聞言瞥了秦檜一眼,只覺有些眼熟,再仔細看看,驚道:“這位莫非是秦學正不成?”
秦檜也吃了一驚,歐陽適借給撻懶海上通道一事撻懶也未與秦檜說,只是叮囑他以商人身份逃回,“一路自然有人接應”而已,所以秦檜也搞不清楚此間的情況。這時被陳越道**份,只好訥訥道:“這個……晚生一介商人,這學正云云,這位公子怕是認錯人了。”
陳越一聽笑道:“秦學正不開口時,我還有三分懷疑,如今聽這口音語氣,卻不是秦學正是誰?”他知道一些秦檜的事跡,對他素來敬仰,這時看了秦檜兩眼,以為他是乃父從金人手中救出來的人,忙道:“學正莫驚,弟子陳越,并非歹人。當年曾游學京師,所以認得學正!”
秦檜略略松了口氣,卻仍不敢亂說話,只是唯唯諾諾而已。
陳越只當他是在金國被迫害得怕了才如此謹慎,也不見怪,請了歐陽適和秦檜入內用茶。帶秦檜來的那官吏接到的命令是將秦檜帶到陳府交給陳顯,這時見到歐陽適,便把趙登的命令悄悄說了,歐陽適方才聞得陳越所言心中已有了些底,再聽這官吏這樣說也猜是陳顯從金國那里救出來的文人,此時他已頗知文人的作用,所以便也保持了禮貌。
陳越迎兩人入內,歐陽適坐了首座,秦檜次之,自己在下首侍立,待得茶水上齊摒退旁人,這才向歐陽適介紹秦檜的來歷和事跡,歐陽適聽得嘖嘖稱奇,贊道:“原來秦大人是道德文章都大大了不起的人!失敬,失敬!”他在陳顯的陶熏下已懂得一些禮賢下士的套路,忙讓出首座來請秦檜上座。
秦檜受寵若驚,連忙謙遜。
陳越聽秦檜言語中顯然還不知道歐陽適的身份,便介紹道:“還未向兩位介紹,秦學正,這位乃是漢部四將軍,見領燕南都統,統領東海數萬水師的歐陽諱適將軍!”又怕秦檜不知道歐陽適的地位,補充道:“如今天下大亂,四將軍以一人之力與宗輔、撻懶周旋,漢部之能安然、大宋之能保全,實賴四將軍之大力!”陳越以為秦檜是忠宋的人,所以言語間便是一些宋臣樂意聽的話。
秦檜早在汴梁時就曾從曹廣弼那里知道歐陽適是漢部的首領之一,但他在汴梁時也沒怎么把漢部放在眼里,直到北遷之后才真正感受到漢部勢力之大,這時聽陳越說歐陽適一人獨擋宗輔、撻懶,這兩人一個是大金東路軍的主帥,一個是他秦檜的新主子,在他心中都已經是大過天的人,所以陳越的話著實讓他嚇了一大跳,謙遜之禮執之越恭。
陳越之言、秦檜之禮都讓歐陽適頗為飄然,不過禮賢下士的舉措做了就要到底,好說歹說把秦檜強按到首座上,自己在次席坐下,滿臉笑容,親切慰問——楊應麒若見了這場景非懷疑這個文彬彬的歐陽適是個冒牌貨不可!
歐陽適因問起秦檜這一路如何北來、如何逃脫,這些經歷撻懶和他的謀士早為秦檜準備了一套說辭,秦檜早練得十分熟悉,這時聽歐陽適問起便一一道來。這套說辭若拿到南宋朝廷去或許大部分人辨不清真假,但歐陽適對大金內外的制度、地理、人情是何等熟悉!所以一聽便察覺出許多破綻來。但他也不露聲色,不久陳顯派人來傳話給陳越,說自己在外面有事要晚些回來,讓陳越看好那個奸細——原來歐陽適這次來陳府并未預先告知,所以陳顯也還不知道歐陽適來訪。
陳越聽說奸細二字已感吃驚,連忙入內,借故請歐陽適出來將父親的原話轉告。歐陽適皺了皺眉頭道:“你趕緊去找趙登來,我要問清楚!”
不久趙登趕來,說知原委,歐陽適怒道:“我以為是個儒林里的好漢子,原來是早就賣出去的賤貨!可惱!可惱!白費了我這許多精神!”
趙登道:“這畢竟是撻懶的事,我們還是好言安慰,等陳大人確定無疑后,便送他出境吧。”
歐陽適冷笑道:“讓我去安慰撻懶的一條狗,它配么?壞了他一條狗,讓撻懶換一條便是。”轉身入內,見秦檜還坐在上面,心道:“這事讓應麒他們知道,非笑話我不可?!敝钢貦u道:“還不給我滾下來!”
秦檜早從宗翰、宗望等人身上覺得這些北國首領喜怒無常,這時忽見一直執禮甚恭的歐陽適換了一張鄙夷無限的臉,驚得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政治斗爭上的才能雖然了得,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偏偏眼前這個歐陽矮子撕下禮賢下士的偽裝后就是一副海賊的破落狀,見秦檜沒反應,以為他不拿自己的話當回事,哼了一聲把秦檜從椅子上提了起來摜到地上,大辣辣在椅子上坐了,指著他罵道:“你明明是撻懶的人,怎么敢冒充忠臣義士來騙我!你不知道你家四將軍是騙子的祖宗么?哼!你以為這里是什么地方?這里是塘沽!在這里別說撻懶,就是吳乞買也不敢惹我!你居然敢來拿大話來哄我!哼!活的不耐煩了!”
秦檜其實長得比歐陽適還高,但被他抓住不敢動彈,被他辱罵也不敢還口,耳聽歐陽適越罵越難聽,好容易鼓起勇氣,站起來道:“下官……”
“住口!”歐陽適喝道:“給我跪下!”
秦檜一驚,在撻懶面前跪慣了的膝蓋一軟便啪的著地,歐陽適又冷笑道:“撻懶的一個家奴,沒資格和我說話!哼!改明兒我便寫信給他,讓他換個人去辦事?!?
秦檜大驚,心想這事若是砸了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忙道:“四將軍,你要讓王爺換個人去辦事,那下官……不不,那奴才可怎么辦?”
歐陽適見他自稱奴才,臉色微微一緩,笑道:“聽說你以前是個御使中丞,那可是很厲害的官啊,居然自稱奴才,是在撻懶面前說慣了么?”
秦檜想起方才還受禮遇,轉眼間匍匐在地自稱奴才,突然感到一陣難受,但現在事情已無法回頭,人的膝蓋一彎背脊便再難挺直,只好一條路走到底,把只剩下一點點的廉恥也都拋卻,涎著臉道:“四將軍威震東海,名揚華夏,在四將軍面前,莫說是御使中丞,便是宰相,也是奴才!”
歐陽適大悅,笑道:“你倒也乖巧,怪不得撻……”一句話說得不順,卻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咳了幾聲要吐,卻找不到吐的地方,秦檜眼尖,看見角落里放著一個痰盂,慌忙端了過來捧上。歐陽適呸的一聲吐了這口痰,氣息大暢,笑道:“不錯不錯,你也算知趣,罷了,我便放你南去吧。”
秦檜大喜,心想無恥二字當真是救命的良方,連連磕頭,奉承得歐陽適十分歡喜。
晚間陳顯回來,問明狀況,將秦檜帶到密室好生安慰一番,至于如何安慰就連陳越也不得而知。第二日秦檜順利出海,從此不但得到撻懶在金廷的呼應,還得到歐陽適勢力的助力,在富貴道路上當真是一帆風順、處處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