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胡漢戰爭之成敗進退,常與天氣之寒冷炎熱有關。塞外之胡耐冷不耐熱,故女真勃興以來,常在秋高草長、馬肥人壯之時起兵,而收戰果于三九寒冬——馬性耐寒,女真人性亦耐寒,所以冬日作戰,于漢人不利。
但耐寒者多不耐熱,就天時來說,漢人回擊胡人的最佳天氣莫過于夏天!與漢人一到寒冬更容易凍死凍傷一樣,女真人一到夏天也更容易得病,他們在燕京一帶時已覺那里的夏天太熱,何況洛陽、山東?所以女真幾次南下都是冬來春去,速戰速決,沒有一次是逾夏不還的。
這個道理,不但宗翰、宗輔深知,宗澤、曹廣弼也懂!所以中原的戰事一拖到春末夏初,宗澤馬上上書趙構請他下令全面反攻。這封奏章既動之以情理,又析之以兵勢,認為女真兵將北歸之心已切,眼下敵人在中原拖得一天便削弱一天,如果等金人不得已北歸時尾隨反攻,就算復不得三鎮,也要收復這一年里丟掉的所有失土。奏疏中最讓趙構不敢公開拒絕的仍然是那一條:迎二圣回朝,救祖宗兄長。
奏疏既入,趙構暗中嫉恨,表面卻不得不佯許,于是降詔決定還汴。詔書還未出朝廷,汪伯彥等人便反對起來,疾指宗澤不知兵機,是要陷君王于險地。于是朝廷公卿就在長江邊上吵了起來,趙構自然得等他們吵出個結果來再行圣斷,而這吵鬧遲遲沒有個結果,趙構的圣斷自然也遲遲下不來。
這時宗澤前后請趙構還都的奏請已有二十余本,本本沒有下文,他憂憤成疾,積病已久,當這封抱懷最后希望的奏本再一次為黃、汪等宰執所抑,知道北伐一事再也無望,積累已深的大疾終于發作,背上疽發,一病不起。天下人聽說,個個都罵黃潛善、汪伯彥奸佞誤國,又都盼望皇上能早日識別忠奸。
不過,在江南、湖廣、四川等大部分地方的士民都還如此罵臣不罵君之時,北方卻開始發出不同的聲音。其中以山東的登州、河北的滄州最為嚴厲,這兩個地方的士人竟然直指趙構一直不愿出兵,為的全是私心!黃潛善汪伯彥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全是趙構在他們背后撐腰!
這時久經戰亂的中原百姓已開始對宋室失去耐心,所以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一出現馬上就流傳開來,淮河以南的官吏雖然千方百計禁止此類言論,但遠在江南的趙構仍然收到了一些風聲。這日當他讀到:“其為一己之私,竟棄祖宗基業、萬千黎民而不顧,此非孟子所謂獨夫耶?”文雖甚淺,但卻直刺其心!當時他想也不想就把這篇文章撕成粉碎,更在怒中下令嚴辦這等亂臣賊子!
因為登州、滄州實際上都已非趙構所能控制,所以趙構這道命令一傳出非但抓不到主犯,反而惹來了中原士子的極度反感,原本保持克制的上黨士人也開始有人公開抱怨趙構“不能驅除胡馬滅胡寇,只知防民之口殺賢良”!不但士林如此議論,各種對趙構大大不利的故事也通過說書人的口在民間傳開,趙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中興之主”形象迅速坍塌,轉身一變成了一個只知向金人俯首求和的侏儒皇帝!
最后,連京師汴梁也開始出現這種論調。宗澤雖在病榻,想的仍是國家,知道無論趙構是否居心如此,這樣的言論散播出去都會打擊士氣,于國于君、于情于勢四不利,當下傳令禁持此論。命令是傳出去了,可回想一直以來趙構的所作所為,也很難說那些說書人就是在誣蔑。他想到自己在磁州阻止趙構前往金營為質的那一幕,忽然痛心疾首起來,捶胸道:“錯了么!錯了么!可是除了這樣,又還有什么辦法!總不成便任由胡馬作踐祖宗基業,任百姓陷身水火啊!”連咳幾聲,吐出血來。
他的兒子宗穎見狀大驚,慌忙上來護持。宗澤嘆道:“如今酷暑已至,胡馬已乏力難行……可惜啊,可恨啊!”說完昏昏睡去。
汴梁的良醫趕來,診脈后向宗穎搖了搖頭,委婉道出“請預備后事”之意。
消息傳出,文臣武將無不大驚,趙橘兒也慌忙趕來看視,宗澤在恍惚中聽說公主駕臨,還要起身,早被趙橘兒吩咐宗穎按住,泣道:“宗大人,你可得千萬保重!否則這汴梁還有誰來守?這中原還有誰來護?”
宗澤道:“公主放心,臣便是死了,這魂魄也要繞在這汴梁城門,不令胡馬敢入!”又勸道:“然汴梁已非鸞駕可安之地,還請公主擇日南巡,守土北伐,自有將士們為圣上、公主分憂。”
趙橘兒聽到這里,淚水中的雙眼透出一絲堅強來,一字字道:“我不回去!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多我一個公主來殉葬也沒什么!”
宗澤長嘆一聲,不知如何勸,甚至不知應否勸。
趙橘兒見宗澤精神越來越差,不敢阻他休息,退了出來,一出門忽聞橐橐聲響,跟著地上跪滿了腰桿挺直的武將!這些都是不計艱險以衛家國的血性漢子,這些日子以來卻早為趙橘兒的勇敢所折服。
趙橘兒與眾多抗金英雄接觸既久,此時已無一個少女的忸怩,左手拂去淚水,哽咽道:“宗大人此時想必還有事情吩咐你們,我不阻你們了,進去吧。”說完便轉身離去。
諸將領命,入內問疾,宗澤本已昏昏沉沉,見到他們忽然兩眼一睜,精神一振,說道:“我無大病,只因二帝蒙塵日久,祖宗基業難復,故憂憤成疾耳。爾等能為我殲滅強敵,以成恢復之志,我雖死無恨!”
諸將無不淚下,均道:“敢不盡死!”
諸將出去以后,宗澤自知此病難起,命兒子宗穎代筆上表,再一次促請趙構還汴北伐。當晚風雨交加,宗澤與宗穎作臨終之語,無一句言及家事。
忽然一道雷電劃過,雷光電閃中宗澤忽然坐起,滿頭白發如欲倒豎,宗穎要想扶父親躺下,卻又不敢打擾。
宗澤吸氣良久,忽然吟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驀地語氣轉急,呼道:“渡河……渡河!渡河——”
華元一六七九年,秋,七月,癸未朔,資政殿學士、東京留守、開封尹宗澤卒。而中原士民對宋室的最后一點期待亦隨風散去。
宗澤逝世以后,留下的是一個可死可活的局面:在內,汴梁兵將還團結在宗澤的余蔭之中,對外,宗翰的兵勢一時也還沒從疲軟中走出來,若宗澤的繼任人能夠延續他的政策則中原局勢尚有可為。雖然宗澤死后汴梁城內再無一人有足夠的威望來節制河東的曹廣弼和山東的王師中,但他的兒子宗穎久在戎幕,素得士心,汴梁諸將都傾向于由他繼承乃父之任。
不過,在這件事情上趙構的朝廷動作神速,汴梁諸將“父職子代”的請求被趙構毫無余地地否決,并另派一個大臣杜充來代替宗澤。
杜充到汴梁后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不再承認兩河義軍的合法性。這一年多來宗澤之所以能夠守住汴梁,依靠的就是化盜賊為兵將,但南宋朝廷對這些起身草莽的軍隊并不信任,如今杜充一來,非但未能對這些才被納入宋軍體系的義軍恩威并施,反而頤指氣使,極盡鄙夷之能事,甚至要求大部分人無條件解甲歸田。所以杜充一來,聚集在汴梁的附近的數十萬之眾便由兵化盜,竄入中原、山東、淮北各地繼續他們劫掠的營生。
杜充干的第二件事,是加緊將中原各州縣物資運往江南。汴梁的經濟環境本已極度惡化,養軍之資在宗澤去世時便只有三月之量,如今再將這所剩無幾的家底大量運往江南無異是雪上加霜。汴梁的錢糧一旦枯竭,不但無法繼續增筑防務工事,就是業已經形成的防御圈也無法維持。而隨著治安與經濟環境的惡化,商人對這個區域也日漸離棄。
杜充干的第三件事,就是將汴梁的精兵強將陸續調往江南,同時促請楚國公主盡早南行。
這三件事情一做下來,不但汴梁軍在不到半月間便大受打擊,連宗澤好容易促成的抗金軍勢也土崩瓦解。當初宗澤經營中原之時,兩河地方豪強無不據形保勢,這既大大限制了金軍的活動能力,也可以作為宗澤舉兵北伐時的響應。但如今宗澤未出師而卒,杜充所為盡反其道而行,天下有志之士無不失望,仍忠于宋室者陸續南渡,愿保家園者或矚目于登州,或翹首于上黨,汴梁這個中原戰局的樞紐便不戰而壞。
本來宗翰的主力已經撤到河中,宗輔也退到大名府以北,這時聽說宗澤已死無不大喜,決計發動第四次大規模南侵。主力仍分東西兩路,準備會師于中原,又派婁室以偏師經營陜西,銀術可屯太原,耶律余睹留云中。宗翰、宗輔兵鋒所及千里披靡。在六七月間曾趁著酷暑步步進逼到滄州附近的劉锜,也被迫在三日之內后退二百余里,汴梁軍民更是人心思變,再無有宗澤鎮守時的淡定安穩。
杜充聽說金兵將至,駭然無計,只是日夜催促趙橘兒動身南下,趙橘兒無法推脫,溫調羽道:“公主,如今的形勢汴梁是留不得了!只是那江南也去不得!不如我們尋個空隙,易裝出城,到東海泛舟去,莫做這勞什子公主了!”這時她身邊還有何漢等人可用,心想這些人護送她們幾個回漢部應該不成問題。
但趙橘兒聽了卻搖頭道:“姐姐,我現在的身份和當初不一樣了,成千上萬人盯著,走不掉的。”
溫調羽呆了呆,也知道趙橘兒說的有理:如今不但趙構在乎她,中原將士崇敬她,連宗翰宗輔都把她當作目標之一了。當下道:“那可如何是好!這杜充是個酒囊飯桶,可比不得宗大人!我們總不能在這里坐困危城吧?難道真的要回江南么?”
趙橘兒道:“汴梁是留不得了,但江南我也不愿意去。現在還有力量抗金的地方,一個是上黨,一個是登州……”她沉吟片刻,說道:“姐姐,我們去登州吧,怎么說王師中和我也有一面之緣,看他對我的態度還算恭敬,或許可以在那里得到援護。”
登州臨近漢部,去登州溫調羽倒也愿意,然而卻頗為擔心道:“可杜充不會讓我們去的啊!”
趙橘兒哼了一聲道:“他攔得住我么?”
溫調羽道:“他手上有兵!”
“兵?”趙橘兒道:“杜充是空手來接替宗大人的。眼下汴梁的兵將,未必會聽他的話來為難我!”
溫調羽聽得怔住了,望著趙橘兒發呆,趙橘兒見到問:“姐姐,怎么了?你為什么這樣看我?”
“沒,沒什么。”溫調羽嘆道:“我只是忽然發現公主你真的長大了……”
趙橘兒當下便派人去請胡安國等人來商議,道出自己希望前往登州助王師中守山東之意,胡安國道:“此事可行,只是需有大軍護持才去得。”
趙橘兒道:“宗穎將軍、王宣將軍都還沒走,我想請胡大人去和他們說一說,問他們可愿意護送我前往登州。”
胡安國欣然道:“老臣領命。”
宗穎、王宣等將領對趙橘兒素來敬愛,近來又為杜充所抑,對遠在江南的朝廷極為失望,所以胡安國一提此議將領都愿意冒著被朝廷嚴責的危險護送公主東行。
當下胡安國擬奏表,代楚國公主向皇帝謝罪,又擬信告知曹廣弼、王師中趙橘兒東行之事。第二日宗穎、王宣便率七千人擁護趙橘兒出城,杜充聽說大驚,下令關閉城門,但被宗穎馬上一喝,守城門的將士哪里還顧得上杜充的命令?杜充驚怒交加,命親信武將領了數萬大軍追來,去了半日不見回音,杜充派人去催,不久便見那親信將領狼狽逃了回來,原來那數萬男兒被趙橘兒登車一呼盡數倒戈,都愿隨公主前往山東與登州兵會師抗金去了。
宗輔這時正與趙立、劉锜相持,聽到消息派遣輕騎來襲,卻被早有防備的王宣一一擊退。汴梁軍過興仁府、濟州,在兗州、沂州一帶駐扎下來。宗穎奉了趙橘兒東渡膠水進入萊州淮子口,王宣等人則與趙立、劉锜會師阻擋金人。
楊應麒聽說此事驚喜交加,命王師中、陳正匯以招呼漢部軍隊的規格為這撥人馬提供補給,汴梁軍有了登州的接濟之后,后勤便再不成問題,而登州兵得到這部分汴梁軍的支援以后也大感輕松。
這次陸續跟隨趙橘兒東來的人多達十萬以上,其中不少是官員、士人和汴梁的百姓,但宗穎、王宣等人所率領的直系部隊也達三萬多人,這部人馬乃是汴梁軍隊的精華,另外還有四五萬沿途來歸的義軍。
汴梁軍的到來讓山東的防備大為充實,但汴梁一帶卻因此更為空虛,作為樞紐的汴梁失去了作用,上黨、登州、陜西的兵力便分別被金軍切割包圍。按婁室的打算是先吃掉陜西;按銀術可的打算是先吃掉上黨;按宗輔的打算則是先瓦解山東兵馬,然后順勢而下擊潰南宋政權,最后再回過頭來收拾河東、陜西。
宗翰左右權衡,覺得曹廣弼在上黨已經站穩了腳跟,就算將隆德府團團圍困,要攻陷這個險地所費的時間只怕比當初攻克太原還久。而山東雖有汴梁兵的加入,但客軍初來,不僅騷擾在所難免,軍事布置上的破綻也必然極多,打起來應該會比先打上黨順手,而且一旦取勝戰略意義也會大得多!
這時宗澤在中原的布局已完全被打亂,一旦宗翰與宗輔會師,如果漢部不增調兵馬的話,山東能守多久實在難說。而山東的兵力一旦瓦解,不但南宋政權將完全暴露在金兵鐵蹄底下,連漢部也將因此遭受斷臂之傷!而上黨更會成為一座孤城!
“公美,你看打下這山東需要多久。”大同府城內,韓企先正與韓昉品茶。劉彥宗死后他便成為金國的漢兒宰相,全面負責起金軍的后勤,眼下正是新官上任正得意的時期。
韓昉閉著眼睛,不知是在品茶還是在思索韓企先的問題,過了好久才睜開眼睛笑道:“宗澤布下的棋局已破,宋人再難像半年前一樣擊此彼應,擊彼此應。山東戰場無論打多久,總之最后我們大金一定會贏。眼下二太子已逝,國相權傾朝野,國相既然得勢,我們兩個便有機會‘匡扶天下’了!”
不久消息傳來,不但宗翰和宗輔會師以后在山東戰場連戰皆捷,連隆德府也傳來佳音,原來曹廣弼失去了汴梁這個后援,再次陷入四面皆敵的困境,這時正在銀術可的壓力下不斷收縮防線,眼下忠武軍在隆德府的地盤已經十失其七了。
韓企先接到捷報后大喜,笑瞇瞇對韓昉道:“公美所料不差,大事克成,或者就在年內了!只要山東一下,宋帝便無所遁形。等取了江淮,拔了上黨,漢部的幾個地盤便成為邊角上一顆顆的小釘子。到時只要我們把海一禁,不出三年漢部必困,不出五年漢部必亂,十年之內可以不戰而平!”
韓昉笑道:“相爺說的是,說的是。”忽然望了望東北方向,若有所思。
韓企先問道:“公美在想什么?”
韓昉笑道:“我在想,到時候那個人也就沒用了吧。”
韓企先怔了一怔,明白過來,笑道:“那是自然。不過他畢竟有戰功于我大金,又是駙馬之親,想來性命應該是可以保全的,只不過以往那般跋扈飛揚的脾氣卻要收斂收斂了。嘿嘿,別看他現在還神氣活現的,等漢部一完,他照樣要夾起尾巴做人!”
韓昉笑道:“相爺還恨他幾個月前來大同時的無禮么?”
韓企先冷笑道:“這是自然!現在他對國相也不肯屈膝,但我敢說到時候他便是面對公美也得哈腰點頭!”
韓昉微笑道:“那我可不敢當。不管他有權無權,畢竟是個英雄。”
韓企先冷笑道:“英雄?等大事一定便成狗熊了!”
韓昉頷首道:“不錯不錯,大事未定之前,天知道誰是英雄,誰是狗熊!”
韓企先忽然打了個噴嚏,韓昉忙道:“相爺,天氣轉寒了,你如今身負重任,可得保重才好啊!”
韓企先道:“我省得,我省得。”
忽有官吏匆匆來報:被看管在云中城內的種去病一行,昨夜竟然偷空脫逃了!
原來金軍南侵以后種去病不但被隔離開來沒法保護折彥沖,甚至連兵器馬匹也被收繳,和折彥沖一樣淪入被軟禁的困局。
韓企先大吃一驚,忙命人嚴加搜索,結果搜了半日沒有消息,第二日才聽到傳聞,說有一群可疑的人朝著西北而去。韓企先心中郁郁,韓昉開解道:“這種去病不過一介小將,這幫人又無兵器馬匹,成不了什么氣候。這時往西北去,多半也是投奔他們的舊主蕭鐵奴,對大局不會有什么影響的。”
韓企先想想也對,從此便不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