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面傳來的消息,越來越讓楊應麒不安。他從曹廣弼處回到城內,聽說完顏虎已經回城,便來大將軍府見她。
完顏虎正在給折允武兄弟、林輿、蕭駿他們挑布料要做冬衣,見楊應麒來問:“怎么這么晚還來啊?”
楊應麒道:“我今天悶得慌,很想找人說話,剛剛去船上見了二哥,下來后聽說嫂子回來了便過來看看。嫂子你今天走了一天,別太累了,早些休息吧。”
完顏虎笑道:“手腳是有些累,可人還精神著呢。倒是你,這兩天沒什么精神的樣子,多半是用神過度了。”
叔嫂兩人正聊著,忽然管家疾步跑了進來說:“七將軍,三將軍派了來,在七將軍府見不到你,找到這里來了!”
楊應麒皺了皺眉,聽完顏虎道:‘忙去吧,可記得別太勞神。”楊應麒這才出來,傳他們就到大將軍府的偏廳見面。
沒多久三個人匆匆走了進來,三個人楊應麒都認得:第一個是陳正匯,第二個是常常跟在大哥身邊的侍衛尤宇,第三個是遼口的部將張元亮。
楊應麒見尤宇滿身牛十心中暗叫不妙,目視陳正匯,陳正匯會意,說道:“他們一定要見到七將軍才說,我也沒法子,只好帶他們過來了。”
陳正匯還沒說完,尤宇己經跪倒在地哭道:“七將軍……蕭鐵奴這廝反了……大將軍……大將軍己經落入女真人之手!”
楊應麒聽到這話后訥訥了一句“什么”,在尤宇重復了一遍“蕭鐵奴叛變了!大將軍己經落入女真人手中!”后竟當場石化了一般再不能動彈,陳正匯也駭得立足不穩,忽然外面哐啷一聲有什么東西跌在地上,陳正匯回神喝道:“什么人!”
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低聲叫道:“公主,這……”
便聽完顏虎的聲音道:“開……開門……”原來楊應麒走后侍女剛好送甜湯來,她惦記著楊應麒便親自送來,誰知道竟在門外聽到這些!
陳正匯聽是虎公主連忙開門,完顏虎跨過摔破了的碗碟走進來,那侍女要收抬,被完顏虎喝道:“還收拾什么!”又道:“把門關上,守在門口,誰也不準靠近!”
那侍女才慌忙帶上了門。
“嫂……嫂子……”楊應麒站了起來,一時竟手足無措。
完顏虎咬著嘴唇坐下,捂著臉好一會,這才問道:“究竟怎么回事!”
尤宇伏在地上,將自己的見聞一一稟告,完顏虎聽得眼眶欲裂道:“斜也!粘罕!斡離不!你們好!你們好!”問楊應麒道:“應麒,你說,我們該怎么辦?該怎么辦?”
“這……這……我……”
完顏虎見楊應麒還這般驚惶失措,頓足道:“應麒!你……這個時候,你可不能亂啊!”但無論她怎么說,楊應麒也總是嗯了兩聲,沒能說出半句有建設性的話來。完顏虎不耐煩了,切責道:“應麒!你……你怎么……唉!沒出息!”指著尤宇和張元亮道:“跟我來!”
陳正匯忙道:“公主,你要做什么?”
完顏虎道:“我這便到遼口去,領兵跟他們拼了!”
陳正匯大驚道:“這……公主,大將軍可還在他們手中啊!”
完顏虎呆了一呆道:“是啊,大將軍還在他們手中……這可怎么辦?”扯住楊應麒道:“應麒,快想個辦法!想個辦法!”
“大嫂……我……我沒辦法啊!這……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啊!”
“你!唉!”完顏虎嘆了口氣轉身出門,陳正匯忙道:“公主你去哪里?”
完顏虎也不回頭,只道:“我去找狄叔叔他們商量去!”便帶著尤宇、張元亮等走了。
陳正匯回頭看楊應麒時,見他找猶如魂未歸位,叫道:“七將軍!七將軍!七將軍!”
楊應麒啊了一聲,隨即又陷入迷蒙之中。折彥沖被俘,對完顏虎來說是痛心疾首,對楊應麒來說卻猶如夭崩地陷。這些年他的有許多舉措,都是建立在依靠折彥沖的基礎上展開的。如今忽然失去了折彥沖,楊應麒憧憬中的漢部事業便猶如水還沒滾釜底就被抽去了薪柴,大廈未成基石便己被奪,他自以為還能有作為的藍圖馬上變成一張廢紙!
“這……大哥被俘虜……這不對啊l哪里出錯了?哪里出錯了?”
此時此刻,楊應麒的腦中完全是一片混亂。他的智謀或許比陳正匯更深些,但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比陳正匯嚴重百倍。
在那一瞬間許多本不該冒出來的東西也不斷在他的腦中亂竄,國家的,天下的,政治的,友情的,甚至對于彼世界的思考與懷疑也通通冒了出來。他本來不該想那些“沒用”的事情的,他本來應該集中精力考慮怎么解決眼前的困局,可是應該如何和能夠如何通常是兩碼事一一至少眼前的楊應麒就幾乎己完全失控,這一刻的他,腦子絕對處于半瘋亂的狀態。
他又想起了在死谷中做的那個長達三十年的“現代夢”,那個夢,到今天依然困擾著他。他常常弄不清楚夢中和眼前的世界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哪個才是虛幻的!他曾希冀折彥沖能為他解開這個答案,因為他一直認為折彥沖是他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哥哥,可是折彥沖卻一直“不記得”楊應麒所說的那一切,這更增強了楊應麒對于真與假的懷疑。這種懷疑與迷惘的結果之一,便是在慧勤和尚的觸發下引起了那次差點瘋掉的大病。
那次大病以后,慧勤曾數度致書于他,但楊應麒卻沒有回復。為什么呢?或許因為他認為慧勤并不完全可信,或許因為慧勤和尚在信中的話并不完全符合他的夢境一一而僅僅是在一些地方存在類似罷了。
“也許那老和尚是真的有道行吧,也許他是真的看出了我有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夢,可是……”
可這個和尚的言語也有可能是虛妄的。就算是道行高深的憎侶對彼世界的探窺也總是游離在朦朧與真實之間。他們的那種超現實的體驗,到底是一種真知還是一種自我催眠?楊應麒說不清楚。對于那個世界的情況,他唯一信任的人是折彥沖,因為只有折彥沖能夠證明!
“如果大哥能記得那個‘夢’,那那個夢就一定是真的!可是……”
“七將軍!七將軍!”是陳正匯在呼喚他。
楊應麒又一次啊了一聲問:“怎么了?”
陳正匯痛心叫道:“你要迷蒙到什么時候啊!現在大將軍失陷敵手,你再不振作,漢部可怎么辦?”
大哥失陷了?啊!是了!大哥落入女真人手里了。
“我能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折彥沖對楊應麒來說是個很特殊的存在,他不但是楊應麒和“那個世界”的聯系,也是他在這個世界的支柱。特別是在政治生活中,他總是自覺地把折彥沖的立場當作自己的立場,他并不希望自己成為一種意志。因為他認為當老大是一件很累的事情,需要承擔起太多無法推卸的責任。一開始他只是把自己定位為一個出謀劃策者的角色,可他卻不知道——或者說不愿意承認——他現在的能力與地位己經超越了這一角色,甚至周圍一些人對他的期許也遠非如此。
“七將軍,你要振作起來!”陳正匯道:“振作!”
“振作,”楊應麒道:“我知道……我會的,我一定要振作,要不然怎么救大哥……”
“不!”陳正匯道:“救大將軍,并非當務之急!”
“你說什么?”楊應麒怒道:“這不是當務之急,那什么才是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不是救大將軍,是救漢部!”陳正匯道:“大將軍可以失陷,但漢部不能崩潰!就算……就算沒有大將軍,漢部也要繼續走下去!”
“大將軍是帶領我們的人!”楊應麒大聲道:“沒有他,我們怎么走下去!怎么走下去!”
陳正匯瞪著楊應麒,沉聲道:“我們可以在七將軍的帶領下走下去!”
楊應麒呆了一下,隨即怒道:“我?我不行!我根本就不是那塊料!我沒那個能耐!”
陳正匯道:“你有!”
楊應麒道:“我沒有!”
陳正匯道:“你有!”
“我沒有!沒有!沒有!”楊應麒再次吼道:“就算我有,我也不干!我根本就不適合當頭兒!頭兒就是大哥,只能是大哥!其他人,包括我在內——都不行!”
陳正匯道:“但眼下大將軍己經失陷,漢部就只能靠你……”
“別靠我!”楊應麒叫道:“別來靠我!我不是一個可靠的人!我自己都站不穩呢,怎么能作為你們的倚靠?”
陳正匯道:“你站不穩,大家可以把你扶穩!”
楊應麒道:“扶我?干嘛不去扶大哥?”
“現在漢部沒有大將軍了!”陳正匯厲聲道:“只有你!只有你!”
楊應麒沉默片刻道:“我會想辦法把大哥救出來的。”
陳正匯追問道:“那在此之前呢?”
楊應麒道:“在此之前,我會輔助大嫂!大嫂可以替代大哥作為我們精神上的領袖!”
陳正匯道:“就算你扶持虎公主,大家也都知道那只是一個象征!虎公主可以作為他們的代表,但她畢竟是一個女人!沒法成為大家的依靠!”
“我……依靠……這……”
陳正匯道:“你方寸己亂,你立場不堅!你甚至連接下來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接下來就是守住漢部,救出大哥!”
“守住漢部?就以你現在這種狀態,你認為能守住漢部?”陳正匯道:“更何況,守住漢部還只是一個方略,甚至不是一個具體的步驟!現在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告訴部民:即使沒有了大將軍,漢部依然可以前進!只有這樣部民才會有信心,只有這樣漢部才不會分裂。遼口守不守得住不是最重要的,甚至津門守不守得住也不是最重要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讓部民們產生信心,讓他們能夠團結在一起繼續走下去!可是,誰能給他們信心呢?以前有一個人,那就是大將軍!現在大將軍不在,能給部民這種信心的,就只有你!只有你!”
楊應麒怒道:“我自己都沒信心!怎么讓別人有信心!”
陳正匯道:“所以我們才需要你振作!你必須有信心,你必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必須要讓部民們相信你而不是漫無目的地去相信其他幾位將軍!”
聽到這里,楊應麒忽然靜了下來,陳正匯也沒再說話,屋子里一點聲音都沒有。
“七將軍……”陳正匯的聲音也變得很低,仿佛不愿破壞屋子里的寧靜:“我先出去,我怕公主做出對形勢不利的決定來。你好好靜靜吧,但一定要快!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嗯。”楊應麒幾乎是無意識地應了一聲。
陳正匯離開前回望了楊應麒一眼,頗感欣慰——因為他覺得楊應麒己經開始冷靜。
屋內再無他人,燭光下,楊應麒望著琉璃鏡子里自己的影子,忽然感到鏡子里面那個楊應麒特別陌生——迷亂的眼神,倉惶的神色,哪里是傳說中那個足智多謀的小麒麟呢?可是,那個傳說中的楊應麒就是他自己嗎?
“也許,眼前的這個人才是我吧。懦弱,無能……不!不是這樣的!”楊應麒自覺地挺了挺肩膀:“我得挺住。用勇氣挺住。可是,我有勇氣么?”
折彥沖發生意外以前,楊應麒可以讓折彥沖來作自己的背書,對外抵擋女真的壓力,對內調和曹蕭的平衡,可現在……現在折彥沖發生意外,楊應麒一直以來認為的最可靠的依賴也終于失去了。
“唉……終于沒人可以依靠了,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楊應麒喃喃自語:“從此依靠自己么?而且還要成為別人的依靠?”
這種感覺,真是奇怪。
這個晚上,除了楊應麒自己,沒人知道他思考了多少事情,發生了多少改變。
聽到蕭鐵奴背叛、折彥沖被拘的消怠,狄喻竟也亂了好一會,不過他不像楊應麒那樣完全表現出來,而是守住了面子上的冷靜!
“公主!你放心,不會有事的。”狄喻道:“我們會想辦法救出彥沖的。”
“叔叔,現在只能靠你了。”完顏虎說:“應麒現在全亂了……他……唉……叔叔,你說到底該怎么辦?”
“這……”狄喻想了想,說道:“女真拿了彥沖以后,很可能會興兵南下逼迫我們交出兵權政權,我們當然不能答應,一答應就全完了。”
完顏虎點頭道:“不錯!”
狄喻道:“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先守住遼口,然后再派人去跟會寧談判!希望能用一些代價換回彥沖。”
“嗯!這樣的安排,應該是妥當的。”完顏虎心想比起楊應麒的慌亂,還是狄喻更加穩重可靠些,問道:“不過要守住遼口,是不是要增兵?”
狄喻想了想道:“自然要!廣弼還在,他是個可信任的人,我們馬上征召兵馬,由他帶領了前往遼口增援。”
完顏虎道:“好,就這么辦!”
“不可以!”匆匆尋來的陳正剛好聽到最后兩句話,闖進來道:“不可以!”
狄喻怔了一下,他對陳正匯的阻止倒沒什么反感,心平氣和地問道:“這樣做有什么不妥么?”
陳正匯道:“現在忽然征召兵馬,又起用之前才剛剛請辭的二將軍,無論軍中還是民間都會因此生疑!大將軍己經出事,如果部民再起疑慮,那事情便不可收拾了!而且大將軍走的時候,己經把決斷大權交給了七將軍。這么大的事情,一定要先等七將軍點頭了再說。”
其實他還有另外一個憂慮:如今折彥沖己經失陷,曹廣弼如果全面接掌兵權,以他的地位、能耐和影響力或許也能很快地能穩住局面一一但這種穩定的潛臺詞就是曹廣弼全面代替折彥沖的!雖然曹廣弼是一個在權力上比較矜持的軍人,但軍人就是軍人,在危急四起的情況下由一個軍人(曹廣弼)以一種非正常的形式來代替另外一個軍人(折彥沖)成為漢部的元首,對漢部的長遠發展來說未必是好事,因為這種事情可能會變成一種習慣甚至傳統,如果惡化,甚至會形成五代時期那種軍人擁立的可怕局面!由此而產生后遺癥可能比蠻族大兵壓境更加可怕!
對于這樣的事情,陳正匯可說是極為敏感一一甚至是反感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最終得由曹廣弼來統軍抗敵,但如此重大的兵權交替,無論如何不能在文官之首(楊應麒)沒參與的情況下敲定!陳正匯的這種考慮,不僅僅是出于政治斗爭的考慮,更是出于對漢部政制發展的擔優!只是這些話他一時間是沒法對狄喻和完顏虎出口的。
不過,他己經出口的理由仍然得到了猶喻的贊同。完顏虎見狄喻點頭道:“你說的也有道理。”不由得連連頓足,說道:“我也知道該問應麒……可……可你剛才也看到了,他那個樣子,怎么決斷大事!”
陳正匯道:“公主,請你給七將軍一點時間。”
“給他一點時間?”完顏虎站了起來道:“我怕的就是時間上來不及!”看看天色將白,轉頭向狄喻道:“叔叔,我們這便起兵,你為帥,二叔為副,我來做先鋒!”
陳正匯忙道:“公主!萬萬不可唐突!”
完顏虎厲聲道:“不可唐突!不可唐突!萬一誤了時機,害了大將軍性命,你可擔當得起!”
陳正匯聽了這話不由得退了兩步,卻仍道:“津門雖有駐軍,但沒有七將軍簽押不能輕動!”
完顏虎道:“那你就去把應麒的印信拿來,我來簽押!”
“這……”陳正匯道:“七將軍的印信,除非是七將軍的命令,否則我一個人也沒法拿來。”
“那還要誰?”
陳正匯道:“必須張浩和楊樸都同意了才行。”
完顏虎不耐煩道:“羅里羅嗦!走,這便去七將軍府,我看著你們辦事!”又對狄喻道:“狄叔叔,我這就去,你隨后來。”
狄喻沉吟道:“公主,我想想正匯的話也有道理。不如等應麒緩過來再說。”
完顏虎連連頓足,說道:“我也知道要冷靜下來,可是……可是冷靜下來了就有辦法么?這樣吧,我們還是先把兵馬準備好,到時候應麒如果沒什么意見我們就馬上進行!如果他有什么意見,那我們再商量過!”
狄喻見完顏虎如此堅持,也知道她耐不住,便道:“好,先集結兵馬,出兵之事,等我和廣弼商量了再說。”
完顏虎點頭道:“對,就這樣,咱們分頭辦事!”說完便帶著尤宇、陳正匯等向七將軍府而來,到了七將軍府門前太陽己經整個兒露了臉,完顏虎對著朝陽默默禱告:“愿上天保佑彥沖有驚無險。”進得府來,昨晚當值的楊樸剛要和張浩接班,見到完顏虎來無不詫異。完顏虎性急,命陳正匯把事情經過和他二人說了。張浩楊樸聽說蕭鐵奴叛變折彥沖失陷,震驚的程度絕不在陳正匯之下,但他們二人畢竟是經年的練吏,聽完顏虎要調動兵權本能地抗拒著,紛紛推諉。
完顏虎怒道:“你們這些酸秀才l誤了大將軍的性命,誰來擔當?”
楊樸張浩大感為難,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聽門口一個聲音道:“我來擔當。”
眾人尋聲望去,只見楊應麒搭拉著眼皮,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但陳正匯看見他這副把天下大事都當成眼屎放在眼角堆著的表情卻心頭狂喜,上前道:“七將軍l你……你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