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家……”趙構看著秦檜,眼前這個相貌清矍的忠臣,怎麼看都覺得順眼,不過,即使他覺得秦檜頗可信任,但有些話還是不好開口,所以這句話說到一半便說不下去了,只是道:“卿家看這次漢部在東北的大勝,是長是短,是危是安?”
秦檜低著頭,順著眉,且作沉思狀,許久才說道:“勝是大勝,然而安藏危,危藏安?!?
趙構問:“怎麼說?”
秦檜說道:“引胡爲援,有天下之大唐猶不能免其禍,何況漢部一偏狹之國?此安中藏危。然聞那折彥衝善馭胡人,他既控制得住女真之胡,或者竟也能得漠北胡族之人心,亦未可知。此便是安危所以互藏之理。”
趙構道:“卿家曾隨駕北遷,當知北人之事。依卿家看來,胡人是真服折彥衝,抑或不得已而從之?”
秦檜道:“若是一無所有之胡人,多願追隨折彥衝;有一技之長者,亦多願入遼南賣力氣?!?
趙構哦了一聲,忽然覺得秦檜的回答有些不著邊際,便慢慢將話引向正題,說道:“金人老巢覆滅,二聖的消息……你可聽到了些許未?”說到這裡喉音微微顫抖,若是趙鼎在此,定要爲趙構之孝感所動,以爲他是爲父兄擔憂而失態。
秦檜卻知道趙構實是憂懼交加,這顫抖乃是勉強壓抑所致,口中卻說:“陛下孝感動天!據傳楚國公主已迎得二聖,山東地方的士子,聽說也有渡海前去朝覲者?!?
趙構顫聲道:“那……建康的士子,可有什麼動靜?”
儘管秦檜早有準備,但趙構這個問題還是問得他一窒。近來聽說趙橘兒迎回趙佶、趙桓,建康的人心早就翻天了!一些沒政治頭腦的人甚至已準備上表,要求趙構根據漢宋和約的條款向漢廷交涉,以迎回二聖。還有一兩個更天真者,因見折彥衝久久未稱帝,竟然以爲折彥衝也是一個忠臣,提議派出一個使者,對摺楊等人曉以君臣大義,讓折彥衝擁護趙佶復位,屆時趙氏將以世襲王者爵之。秦檜聽到這個異想天開的說法後不禁哭笑不得,然而也由此知道宋廷內外究竟還有一批人有意於趙佶、趙桓。不過,這些話實在沒法跟趙構說,而且秦檜也認爲這些話不用自己來說,趙構多半早派心腹太監去打聽過了。
趙構見秦檜遲遲不答,頗生疑慮,問道:“秦卿家,爲何不答?”
秦檜忙道:“陛下聖明!建康內外,確實有些士子不識大體,知忠之小者而不知忠之大端,知孝之末節而不知孝之本源。”
趙構聽這兩句話頗有靈機,大感興趣,點頭問道:“何謂忠之大小?何謂孝之本末?”
秦檜道:“忠君愛父,此萬載不變之義!然,忠而不審其大小是非者,謂之愚忠,孝而不知其本末源流者,謂之愚孝!請陛下聽我道來。二聖,我主之父兄,而大宋億兆之君上也。惟自靖康以來,二聖北遷,狩於白山黑水之間,與中原消息隔絕,一言一行,難依己意行事——此誠我大宋臣民之大辱,而無可奈何之事也!”說到這裡竟是聲淚俱下。
趙構亦自淚下,說道:“構不能早拯父兄於難中,雖夤夜夢迴之時,思之亦常痛徹心肺。然天不佑我趙氏,吾雖承天立極,在此事上亦極無奈?!?
秦檜跪下頓首道:“君辱臣死!臣等不能爲主上解憂,實是萬死難辭!”
趙構忙道:“卿家快平身,當今國家危亡,正賴卿等扶持,死事易爾,唯生事難。若依卿家所言,文臣武將均赴難去,這萬千生民,誰來拯救?”
秦檜這才起身,說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所以不敢死者,正爲著黎民百姓之故!”停了停,繼續說道:“如先前臣之所言,那般但知奉北遷二聖之言語,而不能體會二聖心意者,便是愚忠之輩,愚孝之人。”
趙構問:“二聖心意如何?言語如何?”
秦檜道:“二聖之心,陛下方纔已言之矣——拯萬千生民者便是!至於二聖之言……如今二聖身且不得自由,何況言語!故二聖之心,便是陛下之心,二聖之言,卻是那折彥衝、楊應麒之言!是以二聖之心當遵從,二聖之言語不可盲從!”
趙構大悅,垂淚道:“卿言甚是,只是人情多盲從而少凝思,恐卿家所言,非衆陋所能解?!彼嬗行└屑で貦u呢,秦檜這番言語,分明是在幫他構建坐穩皇位的新理論。
“不然,”聽了趙構的憂慮,秦檜道:“先前二聖隨金人北狩,金人以二聖手書傳遍兩河,而忠直剛勁之臣猶多不奉命,如今折彥衝若再以二聖手書傳示天下,亦猶昨日金人所爲之事。”
趙構道:“唯折彥衝與金人,畢竟有所不同。”
秦檜道:“臣魯鈍,不知陛下所言之不同爲何?”
趙構道:“金人爲胡,折彥衝爲漢,此其不同處也?!壁w構畢竟不糊塗,能夠非常準確地知道問題的關鍵!趙佶、趙桓落在折彥衝手裡可能會發揮金人所不能發揮的威力,其中一個最大的關鍵就是新漢政權是一個華夏政權!當年兩河臣子能爲華夷大義而抗趙佶、趙桓的亂命,今日可未必會爲趙氏一姓興滅而爲趙構抱殘守缺!漢部當初在華夷之辨上所選擇的立場,此時已發揮出極大的威力來,折彥衝、楊應麒如今不但在力量上威壓天下,便是在道義上也高居上風。
然而此事秦檜早有考慮,一聽趙構提起,馬上接口答道:“誰道折彥衝是漢人!他折氏本出於邊族,既入東北,又取胡妻,所生子女均是胡兒。蕭鐵奴用以滅會寧以成就大功者亦盡是胡人!漢軍之中,唯已故之宗潁爲真漢人,其餘楊開遠、曹廣弼均有從胡之嫌疑。劉錡、曲端叛貳小人,何足道哉!可知漢部上下,實以胡人爲首,漢人爲從。其名爲漢,其實爲胡!”
趙構大喜,知道秦檜這番話,那是要在道義上爲南宋政權爭取得江南士大夫之認同,其實秦檜這番言論,也不完全是他個人的發明,即便如趙鼎等人,對新漢政權內部胡風甚重的問題也相當警惕,此事趙構也都知道,所以一聽秦檜一說,便知道這個論調會有市場!但他隨即想起另外一個問題,說道:“卿此論甚當,只是怕有許多人仍被折、楊迷惑了。”
秦檜道:“北虜能愚人以矇昧,陛下也能曉人以清明?!边@句話說的更妙,那是要趙構在境內加強宣傳攻勢和思想教育了。
趙構聽了,忍不住頷首,又道:“卿家所言,甚有道理,只是此事尚須假以時日。”
秦檜道:“漢部要吞滅金人餘部,若無我等相助,恐怕也要費時不少。”這句話,卻是委婉表明另一個問題:他不贊成與漢部夾擊金軍。
趙構道:“金軍之滅,或可期年。然二聖之迎,卻是刻不容緩!”
這句話貌似說趙構恨不得早點迎回父兄,但他實際上的意思卻是怕漢部此刻就將趙佶、趙桓這張牌打出來,那他可就極爲被動、極爲難做了。以秦檜的聰明,自然不會會錯意,當下道:“迎回二聖之事,卻需一個極得力的人北上週旋,方不失陛下之意。”
趙構便問其人,秦檜道:“臣請毛遂自薦!”
趙構一呆,說道:“卿家乃我大宋宰執,如何去得!”
秦檜道:“迎回二聖,乃當前第一大事!若是派一個尋常臣子去,反而不妥?!?
趙構略一沉吟,也覺得若派別人去實在不放心,便泣道:“卿家所言甚是。迎回父兄,本當朕親自前往纔是……”
秦檜忙接口道:“陛下身系九鼎,如何能輕動!”
趙構嘆道:“如此,只好有勞卿家了。”
對於漢軍東北大捷一事,趙構終於有動作了:他將派出重臣中的重臣秦檜,前往北國迎回二聖!
趙構的這個反應有些出人意料,但同時也很符合許多單純士子的期望。
“陛下畢竟是孝子啊。”
不知多少士子感嘆著,並非常激動地將這件事情記入他們的筆記,以傳後世。
虞允文和李世輔也沒想到他們這次北上,竟然會和秦檜同行。不過這也不錯,因爲有南朝宰相同行,他們一路顯然會走得更加順暢舒服。秦檜早有心於漢廷,所以無論言語還是接待都對兩人極爲禮貌,尤其對虞允文,時或顯出一個宰相不當有的媚態。虞允文對此一笑置之,李世輔卻很不滿意,不是不滿意秦檜的態度,而是不滿意使節團北行的速度!
“要是能給我一匹千里馬,也許還能趕上燕雲的大戰!”
他私下對虞允文說,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那多半不可能。
車行轔轔,經淮南,過淮北,這一年多來漢宋邊境無戰事,連帶著淮北也安定下來,有山東漢軍擋住,金兵也過不來,因此秦、虞、李三人所過之處,人煙市集略如政和年間。到山東的臨時行政中心淮子口時,陳正匯親自來接,他是少數知道秦檜秘密的人之一,但公開場合中戲仍做得很足,只是以一個上國大臣會見下邦宰相之禮與秦檜相見。表面文章做畢,陳正匯又安排兩人私下秘見,陳正匯見面便冷笑道:“秦大人!真定之敗,不知你有何話說!”
秦檜大驚,忙道:“陳相!趙構爲人,外示人以寬和,內裡對軍政大權實看得甚緊!這件事情,我實是回天乏術!”
陳正匯哼了一聲道:“這件事情,你跟七將軍說去!”又問:“此次你來,爲的卻是什麼?”
秦檜道:“趙構讓我來迎回二位君父?!?
陳正匯笑道:“他會這麼孝順?”
秦檜也笑道:“實非如此。不過公主那邊,終究得去見見。至於如何決斷,自然聽七將軍命令行事?!?
陳正匯道:“你能如此想,那是最好?!?
秦檜又問北邊戰事,陳正匯淡淡道:“此事尚秘?!币膊欢嘌裕貦u便知戰事多半正在關鍵處,否則陳正匯不必保密。
打發了秦檜後,陳正匯才接見虞允文和李世輔,陳正匯的地位比虞琪爲高,在文官系統中也正是虞琪所佩服的人之一,虞允文上前參見,甚是尊重。陳正匯和兩人一席話下來,竟然便對這兩個年輕人青眼有加,對二人道:“本待送你們分別去管寧學舍、上十二村修業,但你二人年紀雖小,文武卻均已有成,並非未琢之璞石。七將軍最喜歡有才華的年輕人,我想就自作主張一回,直接送你們去見七將軍,你們敢去麼?”
虞允文尚未回答,李世輔已大喜道:“現在燕雲還沒打下吧?不知我們可有機會參與此役?”
陳正匯哈哈一笑道:“燕雲燕雲!現在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一說到時事,沒有不提起燕雲的。嘿,那邊的事情,我也不好和你們多說,若你們真有本事,便到七將軍面前領差使去!”
李世輔大喜,陳正匯便命兒子陳大方與他二人爲伴,陳大方資質平平,未入樞要,於大戰密事所知不多,但他畢竟身處山東,瞭解的情況比秦晉、江南都要全面得多。李世輔和虞允文向他請教東北局勢,這才瞭解到平滅會寧的詳情,也知道了折彥衝如今正在大定府厲兵秣馬,隨時可能南下。
李世輔奇道:“如今已是二月末,依大方兄所言,大將軍佔據大定府已有數月,爲何至今也不見南下?”
陳大方說道:“不是不南下,而是一時沒法南下。聽說塘沽、榆關和北安州、密雲一帶,幾乎日日都有戰鬥,只是沒有決出會寧那樣的大勝負罷了。”
李世輔道:“那是大軍未動之故吧?”
陳大方說道:“或許是,究竟如何,我便不知了。”
李世輔二人和他說來說去,見他知道的都是些尋常消息,便不多問。不久陳正匯便安排他們前往登州,準備渡海前往津門。此時出海向北,風向洋流都不對,幸好乃是近海航行,風向又非純是北風,控帆曲行,加以搖櫓仍然能走。陳大方領著李世輔、虞允文和秦檜同居一舟,秦檜的隨從官員被安排在另外一艘船上,兩船同日揚帆,出海不久竟漸離漸遠,等秦檜、李世輔等發現這件事情時兩艘船早望不見對方了,那邊的船上,漢廷隨侍官吏告訴宋廷官員說秦檜等的座船被風吹偏了,害得這些對海上事情多不熟悉的官員爲秦檜空自擔憂。但陳大方告訴秦檜、李世輔、虞允文的又是另外一套說辭:“這件事是家父的安排,家父說了,等靠了岸你們便明白?!北悴辉倏贤嘎断?。
李世輔和虞允文雖然相信陳正匯不會坑了他們,但見事情有異便都留心起來,這一留心才發現海船雖是以之字形行走,但其基本方向竟然並非向北,而是向西北而去!李世輔和虞允文面面相覷,心裡都想:“這船究竟是要去哪裡?”沒人處,李世輔忍不住道:“陳大人不是說要推薦我們去見七將軍麼?怎麼……怎麼是向西北?津門是在登州的西北面麼?”
“不是?!庇菰饰脑谔娺^漢部軍方所制的航海圖,所以比李世輔更加清楚渤海、東海各重要據點的方向,沉吟片刻,低聲道:“按這個方向,恐怕我們不是要去津門,而是要去塘沽!”
李世輔驚道:“塘沽?”這聲驚呼在出口之前卻也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虞允文道:“不錯,應該是塘沽?!?
李世輔道:“可是,陳大人說七將軍……?。‰y道……”
“恐怕就是如此!”虞允文道:“也許七將軍就在塘沽,所以這件事情纔要做得秘密!”
李世輔心中一凜,很快便聯想到楊應麒既在塘沽,恐怕和經略燕雲不無關係,而陳正匯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推薦自己去見楊應麒,則這份信任亦自不淺,想到這裡興奮中帶著感動,說道:“聽說燕雲勝負未決,也許我們還真能趕上燕雲大戰呢!”
虞允文嘿了一聲道:“我看東海這邊軍制極爲嚴密,非陝西可比,要參與這樣一件事情,怕沒那麼容易?!?
李世輔不滿道:“彬甫,你看不起我們陝人麼?”
虞允文忙道:“不是,我不是這意思。只是前幾年秦川經金人蹂躪,大難之後起兵御胡,如綏德、陝州各地多有臨時起事而成就大功者。因其草創,故英雄豪傑可以呼嘯參戰。但東海這邊不同,其行伍均有定製,我們以兩個纔來到沒幾天的後生小子,要想就擠進這件大事裡面,恐怕是妄想!”
李世輔想了一想,也覺有理。劉錡部、種彥崧部和曹廣弼直系的軍容他都是見識過的,知道其中組織紀律極嚴,軍爵統屬均不可混亂,可不像當初他們在延安、綏德起兵那樣,李永奇等登高一呼,便招得千百壯士以行其事。然而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來:“我們雖然是後生晚輩,但終究是自家人,如果七將軍就在塘沽,我們去見他,那是陳大人提攜,也還說得通。但那秦檜卻去做什麼?”
虞允文一怔,想了好久,搖頭道:“這個我也想不通。不過陳大人既然如此安排,多半並不希望我們知道這件事情。我們便扮不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