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下學期的第一次月考成績并不理想。
她的排名下降, 家庭里面原本就不放松的氣氛因為這次成績再次緊繃起來。
李月寒的媽媽許招娣沒辦法回到家中陪女兒,她一通電話打來的第一句話:“你怎么回事?”
已經夠糟糕了,你現在這樣到底怎么回事?
夏季的陽光刺眼奪目, 外面的蟬鳴叫映照夏天又悶又燥。
她收回目光, 低下頭, 聲音淡不可聞:“對不起, 我下次會考好的。”
“對不起?”電話那頭嗤地傳來一聲冷笑, “李月寒,你不是在跟我讀書,你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好不好?”
對話往下重復的是無意義的內容, 李月寒閉上眼睛連氣都不敢嘆,她還需要時不時應上一兩句嗯, 證明自己有在聽。
等電話終于掛斷以后, 她的后背已經滲起一層薄汗。
起來走到廚房里面倒水, 立式空調的冷氣風吹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回到客廳坐在毛毯上面,李月寒繼續往下翻書, 但注意力就像一盤散落在地上的彈珠,稀里嘩啦到處亂滾,她蹲下身子趴在沙發縫里面尋找,摸索,可卻始終徒勞。
視線別扭地盯在一個地方, 時間太久眉心發疼。
一口氣從肺部往外嘆, 情況似乎比自己想象地更加糟糕, 她看不下去, 九個科目輪一遍也看不下去。心情就像鐵架上的炭烤肥牛, 蜷縮冒氣。
李月寒癱在沙發上發呆,心卻始終拎著沒放下, 這片刻的閑適像是偷來的,每次無所事事的呼吸她都在心虛。
身下米白色的沙發碰不得一點臟,一道灰黑色的影子落在上面都能讓它顯一層舊。洗滌過程也麻煩,要定期專門請人上門,每次打理以后都煥然一新。
買回來不知道的家具不知道是它伺候人,還是人伺候它?李月寒環視家中一圈,這里裝修風格簡單,主打色調純白木黃,過分簡約明朗的現代風常常給李月寒一種,推開門就從學校換到自習室的錯覺。
許招娣卻十分喜歡這種清爽的風格,她時常捧一杯咖啡窩在沙發上,偶爾心血來潮也跟她提幾句關于自己的過去從前。
“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家里面全都是黑色的,廚房被鍋臺的柴火熏黑。”她碰上李月寒懵懂的目光,抿了一口咖啡輕笑:“你大概還不知道鍋臺長什么樣吧?”
說著,她的視線落在露臺外面,一片燈水馬龍被壓成一塊五彩斑斕的畫板,橙紅蛋黃還有最上層的墨藍,所有顏色烏壓壓地擠在一起,許招娣失神般喃喃道:“算了,那不是什么好東西,你沒必要知道。”
李月寒對父母過去的認知僅僅只是碎片化的三言兩語,他們極少提到過去,或者說過去對他們而言像道丑陋的疤,回頭望全是困窘和難堪。
記憶中唯一一次去外婆家是她初三剛畢業不久,不知從哪里傳來她外公百年的消息。許招娣帶她從市區回農村奔喪。
兩邊的田地中間是一輛車寬的水泥地,破敗顛簸,車身時不時晃動一下。李月寒還沒睡醒就被許招娣從床/上叫起來,她剛收拾好拉開副駕駛坐進去,系好安全帶以后就不管不顧靠在車窗上補眠。
只不過到后面路途太過顛簸,李月寒腦袋被狠狠晃到車窗上砸了兩下,她疼得沒再睡著,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往前看。
慘淡的水泥路往前延伸到灰撲撲的天空那里,兩邊是籠了一層灰的稻田和旱地。再遠的地方坐落幾間紅磚房,上面的頂用黑瓦蓋成,窗子沒一個好好的窗戶樣,破個方形的孔,架上幾根鐵欄桿,連片像樣的玻璃罩都沒有。
“這里的路有點不好。”
想來那是許招娣對她難得溫柔的時刻,臉上掛起抱歉的微笑,好像這片地方路不好是她的錯一樣。
李月寒往前探頭問:“那是什么?”
許招娣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很快收回目光繼續看路,“哦,那是廁所。”
“廁所?”李月寒難以置信,她印象中的公共廁所再糟糕也是用白瓷磚水泥墻砌成的。
許招娣握方向盤的手發緊,“每個地方經濟發展不大一樣,這里有點糟糕。”
李月寒意識到她的問題似乎不斷給母親帶來難堪,收聲沒再問下去,只不過再想歪頭睡覺卻是困難。他們沿著筆直破舊的水泥路不斷往前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月寒沒忍住問:“媽,還要多久到外婆家。”
許招娣嘆了口氣,聲音悶悶的,“快了。”
外婆家的房子也是用紅磚砌成,只不過年歲太久,房屋后面一片荒草長到人高,前面的房子是三層高的小洋房,跟她家的形成鮮明對比。
屋子外面站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幾張長條板凳擠在一起聊天,看到許招娣從車上下來,笑著拉開嗓子招呼:“老四回來啦?”
許招娣笑著應了幾聲,拍了拍李月寒的肩膀示意她跟她走。兩人一前一后走到人群里面,不少人感嘆許招娣家的女兒養得真好,白白瘦瘦的書生樣。
“就是該多吃點,要養胖。”
旁人寒暄總歸繞不開幾句話,幾句話說完以后,其中一個李月寒該喊爺的人壓下聲音對許招娣說道:“你先進去看看,跪一跪,可別哭,過了時辰就哭不得。”
李月寒跟許招娣進屋子里面。
水泥顏色的墻壁沒粉刷也沒貼墻紙,大堂中間掛了幅像,黑白顏色的男人隔了層玻璃罩與每個人對視相望。
一個中年男人過來接待她們,嘴上銜著的一根煙燒到嘴邊來,灰吊有半截長,“姐,你來啦?”
“嗯。”許招娣臉色很淡。
“媽在房間里面,要進去嗎?”那男人又問。
許招娣輕輕搖了搖頭,“我跟她還是少碰面好,免得又吵。”
記憶的最后是小片角落里的燈光,還有被煙火熏黑的墻角。李月寒躺在沙發上意識模糊,原來許招娣并沒有撒謊,原來鍋臺長那個樣子。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日已西斜。她從沙發上爬起來懵了會兒精神,拿起課本剛翻開照例讀不下去,李月寒有點急也有點煩。
她甚至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眼眶酸澀想哭泣。
拿起鑰匙從家出發,小區后面是一條江,當地政/府依形依勢建了個大型廣場還有生態公園,夏天的時候不少人喜歡帶小孩出來乘涼。
江水被夕陽染成另外一種顏色,下午五六點的風難得肯給一片清涼。李月寒找了張長條椅坐下來,她從口袋里面掏出小本單詞本,默念默背。換個環境大概狀態也能好些。
然而注意力還是不能集中,時不時被拉回初三那個陰氣森森的暑假。
那一帶農村的廁所都喜歡建在外面,外婆家的廁所比剛進村里面的紅磚房更寒顫。前后左右四面墻,最上面沒有天花板,晚上黑燈瞎火看不到人還能眼睛一閉就去上,但白天不像話。
李月寒坐著沒事,也不大說話,人給水說完一聲謝謝就捧著喝。喝太多想上廁所,許招娣帶她去前面三層小洋房的廁所去上。
她不肯,站在原地沒動,“這是別人家的廁所,我們沒經過他們的同意。”
許招娣進到這里脾氣也跟著隨便,“沒看到就沒關系。”
李月寒還在堅持:“不行。”
想象中的批評沒有,許招娣半蹲在李月寒面前,扯過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自己,然后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不想在這里上廁所?”
“是。”
后來許招娣開車帶李月寒去找了家最近的小旅館,開一間房,讓她進去上廁所,母女兩人后面半個月的夜晚也是在小旅館里面度過。
李月寒解決完從里面出來,許招娣坐在床沿邊,側臉被窗子外的陽光照成一道剪影線,她很輕地喊了聲李月寒的名字,“知道媽媽為什么要讓你好好讀書了嗎?”
許招娣轉頭看她,“不好好讀書,不出人頭地,你連上個廁所都要偷偷摸摸。”
“嘖!”李月寒合上單詞本,扔到旁邊,臉埋在兩只手里面揉了一把,五官被揉得亂七八糟。
她抬起臉發呆,很不開心。
廣場上面有人環跑健身,熒光紅的籃球服充當運動服,寬寬大大穿在身上很舒服。
李月寒低頭揉了把眼睛,她保持一個姿勢很久沒動。
手從臉上放下來,視線中闖入一雙黑色運動鞋,鞋面邊是一道白色的logo商標。
李月寒抬頭,在濃如油畫的夕陽光中,她看到陳星潤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