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被葉俊文拎回帳篷里,愁的太陽穴都一陣一陣跳。她都快忙死了,親爹還一直裹亂。
葉俊文更是氣急敗壞的道:“四丫頭,你往日說我沒眼力價兒,今兒我就認了!我知道事情緊急,知道蒙古人就要來犯,可你能不能檢點一點兒?啊?你一個姑娘家,便是裝成小子,天下哪有不透風的墻?你翌日回了京,我怎么給你說親?你真打算在家做一輩子老姑娘?你別嫌我啰嗦,你真個就當嫂嫂手底下討生活,就那樣容易么?我同你娘死了你怎么辦?”
庭芳強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垂頭挨訓。
葉俊文又道:“你跟徐景昌合得來,徐景昌還長的好,倘或他還是世子,便也罷了。如今他一個白身,便是有趙總兵照拂,又得爬到猴年馬月去?武不如文,四五品的武官算不錯的了,在朝中說話還不如七品的翰林。原這話不該現在同你說,可你自幼聰慧,就別在這上頭裝傻!看看你現在什么模樣?你一個大家小姐,當真就要同赳赳武夫混做一處?”
庭芳想死的心都有,她離十歲生日還有一個多月,能不能別考慮婚事啊!
“爹爹是為了你好!”葉俊文語重心長的道,“你在大同如此混,將來真想留在大同不成?你跟徐景昌能不能遠一點?啊?見天兒光明正大在一處,別以為人家就打聽不到大同的事兒!”
面對姨太太風的葉俊文,庭芳真是無言以對。她能不跟徐景昌混么?哦,她一數學系的,沒有工科生在邊上戳著,不說別的,滑輪組她就組裝不起來好嗎!徐景昌呢,更加了。他不會高數,磊個城墻還湊活,真到了機械設計的時候,只能求近似值,算的還慢,她不在,徐景昌估計還在搭架子呢。再說了,眼前這位工部郎中,當真除了官僚手段,什么用都沒有。一大攤子工匠,不管是徐景昌還是她,都管的異常吃力。
說到底,兩個孩子本就難以服眾,葉俊文就只知道裹亂。何況兩個人還是管理工程上的菜鳥。她前世是在制度完善的地界兒管理高級知識分子,很多事響鼓不用重錘敲。管農民工你試試?徐景昌一個半大的孩子,若不是家境復雜,生存不易,且連現在的素質都沒有。跟他同齡的陳謙,連個弟弟妹妹打架都制不住。陳謙還算懂事兒的。高中一年級的少年,能有多逆天的本事?就徐景昌的天賦,擱后世夠讓他直接保送清華了。還想讓他在管理上一展長才獨挑大梁,真是無知者無畏!
要說檢點,并非庭芳不想隨身帶丫頭,只不過丫頭都被她攆去干活了而已。安兒力氣那么大,難道就閑著?大同傷殘兵那么多,平兒就看著?葉俊文給的倆小廝,騎馬速度還不如她,她哪有閑工夫等小廝趕上。效率就是生命,建城墻本來就是為了救命。真叫蒙古人殺進來屠城,還講個鬼的貞潔名聲?能缺胳膊斷腿的活著就是奢侈了!
庭芳深呼吸,平靜的道:“老太爺說了,我不用嫁。”
葉俊文惱道:“你休拿老太爺壓我,不過看你小,縱著你任性罷了。我告訴你,你別想那些歪主意。當爹的只能言盡于此,你倘或自己不檢點,日后嫁的不好了,休來怨我。”
庭芳怒道:“你少跟我裝相!我倘或長的丑些,你只怕巴不得我嫁不出去,好給你寶貝兒子做一世的苦工。不就是我長的好,你便打著鬼主意。別給我裝慈父的款兒,你真疼我,就不考慮我能否嫁的好不好的事兒了!你方才說的,徐師兄哪里不好了?他便不是世子,還是貴妃的外甥呢!還是福王的伴讀呢!你真當他一無所有了?你怕我嫁不出去,賴到他頭上,他敢不認?他是長的不好了,還是性兒不好了?是背景不好了,還是才學不好了?你下死眼看不上他,到底看不上什么,你當我不知道?你想拿我去巴結上峰,做夢!”
葉俊文被一言叫破了心思,惱羞成怒:“你再胡說我今日就清理門戶!”
父女兩個怒目而視,彼此都不肯退讓。葉俊文并不是非要現在就說庭芳的親事,只是徐景昌真的不合適。庭芳還不到情犢初開的年紀,可她不放在心上,自是有人傳。葉閣老想要庭芳留在家里,他卻不想。庭芳太強勢,光憑她在大同的所作所為,就可知日后的跋扈。葉俊文在朝堂打滾多年,自問看人有一定的水準。將來庭樹又如何制的住她?莫不是要兒子一家都在她手底下討生活?庭芳能否嫁的好倒在其次了,至少得找個能管住她的人。很明顯一無所有的徐景昌根本沒法招架她。不能放任庭芳繼續變強,否則庭樹就要被他拖死。對于唯一的長子,葉俊文恨不能把路都替他鋪平,絆腳石必須要挪開。
事實上因周姨娘的存在,庭芳的確不可能跟庭樹和解。庭芳本人從不打壓妾室,說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孫姨娘再招人煩,庭芳也從不搭理她。實在是周姨娘想踩到陳氏頭上,這就不能忍。但凡周姨娘不想謀大權,她半分都不會遷怒。錯的終究是男人,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對峙中,外面金鉑之聲急促響起。庭芳一凜,拉著葉俊文奮力往居住區飛奔而去。城中居民經過長期訓練,分別往習慣的地洞里躲。來到大同,頭一個訓練的便是躲避。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們,最好是不要在外頭裹亂。
父女兩個藏進地道,蓋好上面的蓋板。地道里擠了好些人,神色都有些緊張。庭芳喘勻了氣,諷刺道:“咱們接著談京中之事?”
葉俊文體能遠不如庭芳,還在調整呼吸。
庭芳再放嘲諷:“局勢怎樣都說爛了,我既到大同來,只怕只有你還講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你不就是怕我欺負了你寶貝兒子么,你別煩我,我自帶著娘尋地方住。橫豎宅子不是咱們家的,你想也無用。”
葉俊文再次被女兒叫破,臉登時漲成了豬肝色。扭頭過不肯答話。
外頭在打仗,里面的氣氛很壓抑,都不想說話。庭芳沉著臉坐在角落,污濁的空氣讓她更加心煩氣躁。擔心著外頭,又什么情報都沒有。焦慮,讓人無比的疲倦。
不知過了多久,唐池瀚從外頭跳了進來,道:“四公子在么?”
庭芳忙應了一聲兒,問道:“結束了?”
唐池瀚點頭:“一小撮騎兵,打了一場,沒沖進來。”
葉俊文道:“抓著了么?”
唐池瀚苦笑:“誰敢去抓他們。早跑了。倒叫他們把我們掉下去的兵丁尸體拖走了。”
庭芳問:“他們要尸體作甚?”
唐池瀚閉嘴不言。旁邊卻有一人道:“不是成型的兵馬,那必定就是蒙古的盜匪了。他們拖走尸體還能做甚?吃唄!”
庭芳的汗毛登時起立。立刻就想到了史載的“兩腳羊”。冷汗都出來了。真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隊盜匪都能如此囂張,蒙古大軍來時又如何?
跟著唐池瀚走出地道,入目所見,皆是有些驚慌的人們。訓練再多次,面對予取予奪的蒙古人,多少有些心理負擔。庭芳懶的搭理葉俊文,跟著唐池瀚疾步往生產線奔去。
看到現場依舊熱火朝天,庭芳暗自松了口氣。流水線的工廠百般好處,唯有不能隨意停工這點是致命傷。輕則浪費材料,重則損耗機械。打鐵鋪的老金看到庭芳,笑的爽朗:“公子驚著了沒?”
庭芳當然驚著了,壓下周身寒意,面不改色的道:“還好。”
老金笑道:“別怕,哪年哪月不來好幾回。也就冬天能消停些。只要不是蒙古大軍,都沒什么怕的。便是蒙古大軍,你們來之前還叫我們打敗了呢!”
唐池瀚呵呵笑道:“燒成這副模樣,還好意思說打敗,你就吹牛吧。”
老金也嗤笑一聲:“比你跑去跟著京里的貴人享福強。”
唐池瀚毫不示弱:“這不是又來了么?我老唐就是個馬革裹尸的命。”
庭芳覺得此言不祥,忙止住了話頭:“外頭傷亡如何?”
老金道:“那得問他們,我早不管這事兒了。公子沒必要太擔憂。待咱們修好了城墻,就沒這么被動了。他們仗著有豁口,可勁兒占便宜呢!”
庭芳猶不放心,走到城墻處,看著中間的豁口,還有那么長的一段距離。豁口處有幾匹倒下的戰馬,想是方才的戰斗所致。唐池瀚跟在身邊,道:“是咱們的馬。不好拖走,留著給我們了。晚間烤馬肉與你吃。”
庭芳問:“蒙古人跑遠了么?”
唐池瀚道:“不跑遠了,他們哪里就敢去拖馬。你是沒近處見過蒙古人。他們生在馬背上,靈活無比。咱們……”說著搖頭。騎兵得專門訓練,馬匹還不如人。不然堂堂□□上國,就不會叫蠻人欺負了。
庭芳還想走近一點看看城墻的情況,卻被唐池瀚拖走:“別看了,受不了就別逞強。”
庭芳道:“我沒逞強。”
唐池瀚嗤笑:“你們都省省吧,徐公子且掛了幾天黑眼圈呢。你們這些娃娃,懂個屁!”
庭芳只得離開,沒走幾步,又回頭望著城外幾乎看不到邊的草場和森林,覺得城墻的豁口就如一個黑洞,吞噬著墻內外的一切生命。北風吹亂人的頭發,庭芳望著明晃晃的日頭,忍不住問:“戰爭,什么時候才會結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