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春寒陡峭。昭寧帝拿著禮部呈上來的折子,久久不語。據(jù)朝鮮使臣奏報,日本正在鬧“還政于天皇”的把戲。前年,庭芳誘使菲爾德去算計日本,今年就有了消息。昭寧帝靠在椅背上,閉眼沉思。西洋人的確對干政有巨大的興趣,亦可輕易把一國玩弄于股掌之間。離的那樣近的日本,其政體昭寧帝很容易查的到。猶如春秋戰(zhàn)國的周天子一般的存在,掀起這般輿論,定讓渡了利益與西洋。以他短暫的執(zhí)政經(jīng)驗就可判斷,這份讓渡,必然是極其殘酷的。用庭芳的話來講,便是喪權(quán)辱國。
昭寧帝的肌肉繃的有些緊,日本并不富庶,尚引豺狼虎豹,那肥如膏粱的華夏呢?昭寧帝不愿去想,又不得不想。菲爾德一介商戶,就能攪起日本的血雨腥風。所利用的無非是貪欲。天皇想奪回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幕府想守護鍋里煮熟的鴨子。雙方面對堅船利炮的菲爾德,又會各自許出怎樣的承諾?
再是艱難險阻,昭寧帝絕不會對洋人退讓分毫。可是別人呢?盤踞在華夏各個角落的豪強,如果面對同樣的情況,會有怎樣的反應?兩晉南北朝,不照例有那么多漢人做了北朝的高官么?昭寧帝想著國朝再孱弱下去,豪強爭相出賣的景象,就覺得不寒而栗。他不覺得是杞人憂天,豪強的嘴臉,他真是見的太多了。
五軍成衣廠已落成,昭寧帝終于親眼看到了珍妮機的模樣。尤其是與手工紡紗機在一起對比的時候,那種震撼,可謂可怖。這便是西洋人的實力!管中窺豹,雖止冰山一角,卻也能猜得到太多。
昭寧帝吐出一口濁氣,對太監(jiān)吩咐道:“把工部郎中楊士恒喚來。”
太監(jiān)應聲而去。工部郎中楊士恒原是工部柴炭司不入流的副使,上回戶部成立工商司之時以算學選拔人才,不獨民間自詡善于算學的人參與了考試,連帶工部一些不得臉的也跟著摻和。朝堂上精于算學之人,不在戶部便在工部了,余者不過是些喜好,難以拔尖。楊士恒山西人,其家族祖上受益于開中制,很是闊過一陣,后來隨著鹽運中心往江蘇遷移,加之玉米紅薯等高產(chǎn)作物的引進,大同軍屯不似之前重度依賴運糧,山西的商人便逐漸沒了聲息。楊士恒家中仗著祖產(chǎn)種些糧食做些買賣過活。然他自幼聰慧,極善算賬,父母便送他去私塾上學。后中了舉人,使了點錢財混進了工部,沒甚聲響兒。昭寧帝公開招考會算學的人,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竟是考了個魁首。
昭寧帝嫡系太少,朝堂掐架都沒幾個幫手。早就觀察著低階的官員們。抓到個楊士恒,毫不含糊的從不入流直提到工部虞衡清吏司做主事,哪知他算學上確有大才,在核銷各地軍費時,連抓了三個報假賬的,直升工部任新出爐的國企司郎中,一年內(nèi)完成了三級跳,成為了朝中數(shù)得上號的人物。
入到乾清宮,昭寧帝便問:“我且問你,江西那處半自動繅絲機可有譜兒了?”
楊士恒恭敬道:“回陛下話,還在加緊研究。”
昭寧帝皺眉道:“棉紗機都投入生產(chǎn)許久了,怎地繅絲機就那般艱難?”
楊士恒道:“繅絲工藝比棉紡復雜,再則棉紡是在西洋珍妮機的基礎上生產(chǎn),如今還未有人見過繅絲機是什么模樣,全靠著人去實驗?!?
昭寧帝道:“還能加大投入否?國企司的賬上還有多少銀錢?”
楊士恒苦笑:“銀錢乃其次,天下工匠都奔赴去了江西,卻也是不夠。光國企這一塊,縫紉機在改良,船舶制造的先期研發(fā),鋼鐵鍛造皆不能缺人。虞衡清吏司的火器改良占了大頭。朝廷苦無算學、機械人才久矣,一時半會兒難以追上?!?
昭寧帝頭痛,他急需絲綢換錢,歲入實在太磕磣,時時捉襟見肘。這才年初,預算就已支出了一半,絲綢是最暢銷的商品,偏偏囿于產(chǎn)量,有錢賺不著。對比珍妮機與土法紡紗的速度,有腦子的人都算的出來人均產(chǎn)量的差異。
楊士恒又道:“年前引進了飛梭技術(shù),紡織再不似以往那般純手工,速度快了十倍。然即便如此,江西的棉布依然供不應求。臣之見,可四處增設廠房。人總離不得衣食住行,咱們也不一定就在自家港口賣與西洋人,還能開了船賣去南洋。朝鮮、安南等地接壤,更好做生意。體量雖小,積攢起來便可觀了。”
昭寧帝道:“這不是沒船么?”
楊士恒道:“無需西洋那般大船,只別叫朝中官員插手,鼓勵商人往南洋去,朝廷只在海關收進出口貨物的稅,自有商戶不畏艱難險阻下南洋。有紡紗機與縫紉機,成本降了一半還多,南洋朝鮮再是貧窮,誰又真能不穿衣裳?一樣是衣裳,自是便宜的更好?!?
昭寧帝覺得順了點氣:“罷了,此事你同人仔細思量,還有,注意控制棉花規(guī)模,休侵占太多田土,光有銀錢沒有糧食易生亂象?!?
楊士恒道:“朝鮮亦產(chǎn)棉花,不若從朝鮮購買,由海運運輸?shù)浇线M行紡織,再銷往南洋。西洋人前次嘗試著販棉布,卻是運輸成本高昂,雖比土法便宜,但被江西棉布沖擊,賺頭太少。商人逐利,洋人的東西我們要的不多,不利于合作。臣以為,隨著機器的使用,可逐漸與他們購買鋼材。咱們的鋼產(chǎn)量始終上不去,終究是要進口的。商場上皆是如此,你來我往,方見繁華?!?
昭寧帝靈機一動,笑出聲來:“這些你們工部官員商議去,我管不了那么細?!?
楊士恒應了。
昭寧帝又問左右:“太傅呢?”
趙太監(jiān)答道:“應在上書房理事?!?
昭寧帝笑道:“原是皇子們上學的地方,倒叫她使成了衙門。也罷,近朱者赤,叫皇子們打小兒接觸下朝政也是好的?!?
趙太監(jiān)亦笑道:“大公主喜歡太傅,日日跟著太傅,太傅理事她就寫功課。鬧的別的殿下們也跟著進進出出,難為太傅竟也不受干擾。”
李初暉就是昭寧帝派去盯著庭芳的,見女兒能盯住人,昭寧帝心下大慰。他不是不信任庭芳,實在是怕徐清學的太好,將來生出不必要的爭端。今年徐清將要啟蒙,他會仔細挑揀好的嬤嬤并先生教導。徐景昌的長子,未來的定國公,固然不希望他滿腦子治國之道,也不希望養(yǎng)成紈绔子弟。
揮退楊士恒,不多時昭寧帝便等到了庭芳。如今乾清宮被庭瑤狠狠收拾過一遍,再不似篩子。昭寧帝賜坐后,開門見山的道:“我方才有了一條好計。”
庭芳笑道:“臣請陛下賜教?!?
昭寧帝道:“江南,土地極難收回。才楊士恒同我說,叫朝鮮種棉花,在江南設廠,做成衣裳銷往南洋。思路非常好。可是在江南設廠,難免便宜了豪強。橫豎珍妮機在我們手上,他們想仿也無人才。那我們便出個政策,拿土地換珍妮機。棉紡生意暴利,雖不如土地穩(wěn)定,卻是能吸引許多膽大之人。即可逐步蠶食土地,慢慢變成王田。山東的王田已有成效,先不提豪強的莊園,至少今歲的收成已是可觀。江南是最難啃的骨頭,若能不顯山不露水的分化,別的地界兒更加容易了。”
庭芳抽抽嘴角,尼瑪這招太黑了!江南有豪強,但江南的繁華由密布的中產(chǎn)而奠定。中產(chǎn)對田產(chǎn)可沒有過強的執(zhí)念!江西的棉布長期供不應求,軍需不算,湖南湖北等地因地利不便,且還買不著隔壁江西的棉布成衣。在江南設廠,不獨可出口南洋,亦可供江南幾省消耗。江西的專做軍需,湖南可設廠自給自足。天下人人要穿衣,紡織廠開遍大江南北都不稀奇。旁的不論,利潤太恐怖了。于是心更黑的補充了一句:“可請商戶參股,朝廷四成,商戶六成。皆大歡喜。”
昭寧帝心道,若論心黑手狠,只服葉太傅。朝廷參股,保證朝廷利益的同時,避免了地方官的盤剝。商戶參股,則調(diào)動了商戶的積極性,朝廷是不可能出人去做銷售的,但商戶定然要去。有了四成的利,頭幾年不收稅也使得。必然有商戶不要命的沖進來。他們會成為新的勢力,直達天聽的勢力,自然而然的擠兌、逼迫原有的豪強地盤。不過是借力打力的變種。唯一可慮的,乃朝廷的信譽不好,商戶未必就敢與朝廷合作。
昭寧帝露出一絲笑:“那個叫劉永豐的,有興趣做棉紡么?”得樹個典型!見人賺錢了,自然要紅了眼,買漲殺跌乃人性,到時候就是商戶求著朝廷了,土地更好收攏。
庭芳道:“且要問問。”
昭寧帝點頭:“強扭的瓜不甜,我知道。我也問問袁首輔,看他家有沒有意思。對了,房家呢?房知德就要娶親,他名下應有田土,同朝廷合作開個廠子,不拘尋哪個族人打理,可補貼家用。只別叫他自個兒冒頭,官員不得經(jīng)商的律令不可違背。房知德幾個姐姐都嫁在京中,打問一圈兒,有錢大家一起賺嘛!”
庭芳:“……”昭寧帝這貨的利誘術(shù)徹底出師了!皇帝這崗位,真鍛煉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