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時,陌生的語言如潮水般的向船艙內涌來。庭芳依稀能辨別是江南方言。眼睛被黑布蒙住,她們像牲畜般被攆進兩輛大車。馬車在路上搖搖晃晃的走著,庭芳心里暗暗記著路線。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停下了。
再次被攆下車,眼睛上的黑布被扯下。饑餓摧殘著身體,庭芳跟其它的女孩子都跌坐在地上。一個中年婦人與人販子寒暄著,討價還價。人販子伸手指向庭芳:“看那個貨色,你好意思同我講價?咱們都是老熟人,最講信譽,其余的不過添頭,那個,八百兩。你不要我送去別人家。”
婦人順著人販子的手,看了過來。庭芳盤腿坐在地上,只消一個眼神,就讓婦人興奮的戰栗!好神采!好氣度!婦人勾起嘴角,揮手叫人稱銀子交接。自己則走到跟前,與庭芳對視。
漫長的旅途,庭芳想了很多。一群鮮嫩的女孩子,去處只有一個。妓院,不是后宅。不可藏拙,不可隱忍。這是廝殺最為殘酷的行業,除了自己,皆是仇敵。只有做到柳如是,只有做到陳圓圓,才可以嬉笑怒罵,才可以獲得比三萬英尺上的氧氣還稀缺的……選擇權。
哪怕選的是嫖客。
如果要逃,第一步就是活下去。底層的伎女從來難以存活,她入目所見的,曾與她一起坐船的女孩子們,能活下來的,只怕十中無一。□□、責打、□□、性虐、流產伴隨著各種疾病,這是一個折損率比戰場還大的地方。這里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戰友,唯有交易。庭芳冷靜的分析著,她需要媽媽桑的珍視,來爭取盡可能多的,準備逃離的時間。
庭芳的脊背很直,盤腿坐在地上,以一種上位者的姿態,審視著眼前的婦人。
那婦人忽然輕笑出聲,用官話道:“桀驁不馴的小獅子。”
庭芳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的看著婦人。很好,第一場,她就身價不同。十二歲的小姑娘,還不到上稱的時候,她還有機會。
婦人拍拍手,吩咐左右:“端一鍋粥來與她們吃。之后帶他們洗漱。”
不多時,每個人的面前都多了碗粥。庭芳慢條斯理的喝著。她很餓,但她得慢慢吃,否則胃會受不了。與之鮮明對比的,是周圍十幾個女孩子的狼吞虎咽。庭芳用了個略微放松的姿勢,坐在地上,支起一只腳,單手持碗,好似端著酒碗的俠士,說不出的風流倜儻。以婦人為首的一眾人,看的眼睛發直。婦人臉上的笑意掩蓋不住,賺大了!
粥不多,他們都是做老了的人,久餓之人一時給太多,撐壞了他們便要賠本。略等了一會兒,女孩子們又被帶入了一座院子,再仔細看,原來是浴室。眾人不留神間,來了好幾個健壯的婦人,撲上來就脫她們的衣服。庭芳任由她們剝光,眼睛卻時不時的注視著方才跟她說過話的,為首衣著華麗的婦人。
很美的一個人,想來之前至少是花魁。
婦人也看著庭芳,處事不驚、從容自如,比她之前見過的所有閨秀都要沉穩。溫熱的水澆在她的頭發上,順著烏黑的秀發,流過她如玉般的肌膚。雙腿修長,脊背挺直卻不拘謹。周遭的女孩兒在顫抖或哭泣,唯有她,好似在自己家一般,理所應當的被人伺候著。大將之風,是個出身絕佳的姑娘。真正的名門貴族,女孩兒極難見外人。能被拐來此地,大抵都是敗落了的人家。能養出這樣品相的女孩兒,其父母必不凡。想起日常聽到的京中風云,自覺已猜著了八分。
女孩兒們在船上穿的衣服,被收攏起來扔掉。原先都是燒了的,不過近來乞丐多,扔到外頭叫人撿了也算積德。她們被重新換上了一樣的衣裳,很廉價的絹。衣服有些大,庭芳皺眉,要改一下才行。
炎熱的夏季,頭發干的極快。又喝了碗粥,她們就被趕去了一個大通鋪,青樓的白天非常安靜,庭芳欲抓緊機會休息,卻被婦人拉住:“你隨我來。”
庭芳只得乖乖跟著,進了另一座院子。婦人指了指東廂:“你暫時住那兒,回頭我替你安排新的屋子。”
庭芳點頭,徑自進了東廂,爬上床蒙頭大睡。在船上的日子始終警覺,她尋了無數次,都沒有逃脫的機會。一直繃到如今,身體已是極限。她睡的極沉,夜晚的喧囂不能攪她分毫,直到次日中午才悠悠醒轉。
屋內沒有人,庭芳走到梳妝臺前,看向鏡中的自己。銅鏡不如家中的玻璃鏡子清晰。她瘦了一些,但經過充分的休息,精神氣已恢復。屋內有淡淡的熏香味,窗戶開著,微風習習吹來。然而視線穿過窗戶,就能看到不遠處恨不能高聳入云的圍墻。沒有工具決計爬不上的地方。青樓與黑社會從來是親密無間的戰友,甚至跟地方豪強乃至官員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想以個人之力逃離,幾乎不可能。她得有出門的契機,而這個契機,似乎只能以犧牲身體為代價。
來一個男人,帶她出游,趁此機會逃跑。沉吟片刻,為今之計,只能先做花魁了。否則不會有文人雅士讓她予取予求。葉家的一貫原則,唯有上位者只得討好,因為只有那樣才能有足夠好的投入產出比。庭芳抿了抿嘴,爬也要爬回京城。她不能屈服于命運,不能自甘墮落的賣身。哪怕是花魁,得善終的都極少。花魁捧就有,遠不如數學家稀有。她還是有機會的!
鏡中反射出一個人影,庭芳沒有回頭,直接問:“何事?”
那人笑道:“住一夜,你倒當這里是自己家了。”
庭芳轉身笑道:“這里不是,難道別處是?你說對么?媽媽。”
婦人終于忍不住問:“你家是做什么的?”
“做官。”
婦人道:“真可惜。”
“媽媽倘或心生同情,不若放我家去。家母至少愿以兩倍之資償還。”
婦人道:“我買你,才八百兩。”
庭芳微笑:“一萬六千兩,二十倍,要做么?”
婦人搖頭:“我留你在此,養二三年后,能搖出二百倍。這個錢,你母親給不起。便是二十倍,你母親未必愿意給。”
庭芳繼續談判:“她只有我一個孩兒,外祖家巨富,你可以繼續要價。”
“可我為什么要那么麻煩?”婦人走過來,摸了摸庭芳的小臉蛋,“乖囡囡,你回不去了。跟著媽媽,護你一世衣食無憂。”
身無長物,確實沒有談判的本錢。庭芳果斷放棄,指了指自己的頭發道:“給我個丫頭,我不會梳頭。”
婦人笑問:“你是不是還不會自己洗澡?”
庭芳當然會,但沒必要叫人摸透。狀似無奈的道:“你昨兒給的粥太難吃,上的面脂比丫頭的都不如,衣裳是絹的。”說畢長長嘆口氣,“媽媽,衣食無憂……”
婦人道:“好好好,我晚點就給你個丫頭。柜子里有布料,你會做衣裳么?”
庭芳搖頭:“我會繡帕子。”
婦人站到庭芳身后,替她梳著頭發:“真大家閨秀。一點子苦頭都沒吃過。”
庭芳道:“哪有,我挨過戒尺。”
婦人一邊笑一邊替庭芳挽出一個簡單的雙丫髻:“我叫楚岫云,是這里的老鴇。姐兒知道老鴇的意思么?”
“知道。”
“不像你們這樣的姐兒該知道的。”
庭芳平靜的道:“我聽了一路。”
楚岫云從妝奩里挑出一對金簪,替庭芳戴上:“如何?”
庭芳指了指妝奩里的一對珠花:“那個更配我。”
楚岫云替庭芳換了,又問:“在路上聽了什么”
庭芳沉默了一小會兒,才道:“隨我同來的姑娘們,是不是就要接客了?”
楚岫云點頭:“她們比你大。”沒說出來的,還有她們遠不如你值錢,無非是消耗品。順道說了句,“別太惦記她們,白費心。”
庭芳的心寸寸下沉,平郡王為了算計她,弄了十幾個陪綁的。船上偶然的閑話,能聽出至少是小康之家的女兒。原本在父母手心里捧著,卻因上位者的一時念起,便毀了人生。庭芳的手緊了緊,她現在沒有同情別人的資格。
“姐兒不高興?”楚岫云又開柜子,估量著庭芳的身材,找出了一套水紅色交領半臂,配蔥綠襦裙的衣裳。
庭芳看著楚岫云:“我不會。”
楚岫云拿著個大家小姐也是真沒招,替她換上,笑問:“要哪個項圈兒?”
“鑲珍珠的那個。”
楚岫云搖頭:“珍珠啊,看著就良家,咱們不是良家。”
庭芳撇嘴:“哄我呢,看著良家才好。”
楚岫云替庭芳打扮好,繼續絮叨:“姐兒,咱們女人,要學會認命。你別不高興,你看我多瀟灑自在。在青樓是賣,嫁一個男人就不是賣了?常有話本子講故事,男人常對其母說——娶個媳婦回來孝敬你。姐兒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庭芳沒說話。
楚岫云笑道:“姐兒的母親年紀大了,姐兒也是可以買個奴婢伺候母親的。媳婦兒,不過是叫著好聽的奴婢罷了。投胎做了女人,便是這個命。在青樓里,還可以跟男人使個小性兒,膩了還能換。做良家,還比不得我們。”
這概念偷換的!庭芳都佩服。拿名妓跟一般女眷比,與拿福王跟乞丐比有什么區別?名妓當然比一般女眷來的舒適,但一般的女眷如無天災**,十個倒有九個能安安生生活到老。□□么?呵呵。
楚岫云看了一回庭芳,嘖嘖稱奇:“我開張多年,頭一次撞到大運。姐兒,我還不知道你名字,告訴媽媽可好?”
名字?庭芳一挑眉,三個字脫口而出:“瑪麗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