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你就拿著啊!”楊夫人冷笑著說。
劉曉飛被她美麗的眼睛看得滿臉通紅,訕笑著說:“大概我……真的是……還是……走吧!”他對賽斯說:“咱們不是要趕著去坐船嗎?”他非常認(rèn)真地看著他。
賽斯愣愣地點點頭,說:“可坐船需要錢啊!”
劉曉飛恨不得一巴掌扇過去,咬著牙想:“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點心機(jī)都沒有,唉,這下可怎么脫身?”
門外忽然沖進(jìn)一個大漢,大漢扶著門框氣喘吁吁地說:“來啦!來啦!”臉上的表情極為恐怖,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楊夫人臉色驟然變化,像大白天聽說有鬼來了一樣,但很快就轉(zhuǎn)為怒容。她甩了下袖子,怒氣沖沖地說:“怎么像大白天見了鬼一樣?”
那個大漢終于喘勻了氣,放開扶著門框的手,低下頭說:“王林英來啦!”
楊夫人怒容轉(zhuǎn)為驚訝,剛想說話,阿東卻搶先怒聲說:“好大的膽子!卑鄙無恥的小人!趁咱們老爺不在家,上門欺負(fù)咱們!看咱們不把他打得跟這小子一樣瘸!”他怒目瞪著劉曉飛。
劉曉飛心想:“什么王林英?看來來頭不小,來者不善,唉,越來越亂了,還是走為上策!”他又想試著下床。楊小鵬趕緊扶住他的肩膀,關(guān)心地說:“你的傷還沒養(yǎng)好是不能走的,萬一因這傷又受了什么傷我就更愧疚了!”
門外忽然又沖進(jìn)一條大漢,累得比剛剛進(jìn)去的那個大漢還要?dú)獯跤醯卣f:“夫人,那個人去客棧啦!他說晚上再來拜訪!”
楊夫人杏目圓睜,怒吼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說完她迅速走出了房屋。她行走的速度不快不慢,但劉曉飛只覺眼前一閃,她就不見了,不禁驚訝地想:“沒想到她的輕功如此高強(qiáng),簡直比絕頂輕功輕云度雁還要快!”
楊小鵬擔(dān)心地看著屋外,門口的大漢們都陸續(xù)跟著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間。楊夫人腳下生風(fēng),三兩步便沖出院門,站在大門口左右張望,卻看不到王林英的身影。
劉曉飛在屋中隱隱聽到楊夫人大喊:“師兄!師兄!”他想:“原來這王林英是楊夫人的師兄,不知道他們是哪個門派的呢?”
楊小鵬嘆了口氣,說:“我從小就聽家里人說我們楊家有一個魔鬼一樣的仇人,不過等了好多年也沒見這仇人前來尋仇。我也不知道我們家跟這個叫王林英的人有何仇恨。”
劉曉飛忽然覺得胃疼,他捂住胃部皺著眉頭說:“我感覺好餓啊!不如……”楊小鵬慌忙點點頭說:“哎呀,是我大意了!自從前天你暈過去以后你就沒吃過東西啦!”
劉曉飛瞪大眼睛說:“前天?我暈了兩天?”楊小鵬認(rèn)真地點點頭。
賽斯也在邊上說:“你確實暈過去三天了!”
“三天?”劉曉飛眼睛瞪得更大,像在自言自語地說:“這么說,只有半個月時間!”
楊小鵬疑惑地說:“什么半個月時間?劉大哥,你要趕路嗎?”
劉曉飛深吸了口氣,說:“真是財迷心竅,財迷心竅!一點點黃金居然差點就讓我忘了還有一個人等我去救呢!”他把黃金遞給楊小鵬,誠懇地說:“楊小弟,我真是對不起你,之前是我一時見財起意,財迷心竅,想騙了你那一袋金子。我現(xiàn)在才領(lǐng)悟到錢財乃身外之物的真諦!我錯了,我不是人!”他氣得好像要打自己幾嘴巴。
楊小鵬愣愣地看著他,胖乎乎的臉紅通通的,像兩個熟透了的蘋果,而且表情極為虔誠而無邪。他忽然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汪汪地說:“大師,你真的度化我了!以前我太過輕狂,太過懵懂!我還賭博,流連煙花之地!”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掉。
劉曉飛驚呆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聽楊小鵬又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娘為了讓我改邪歸正,就命我每天抄一遍金剛經(jīng)。你不知道我抄了十遍以后,每再多抄一次就震撼一次!”
“怎么震撼了?”劉曉飛深吸了口氣,說:“不過是抄字嘛,就當(dāng)練字好了!不要太激動啊!”他發(fā)現(xiàn)楊小鵬的眼淚完全沒有停住的趨勢,雙眼像兩個泉眼,鼻涕從鼻孔流進(jìn)的嘴里,還在自顧自地說話。
劉曉飛簡直被嚇住了,心跳也加快了,有些慌亂地想:“還說他不是瘋子!我剛才應(yīng)該沒說錯什么話,把他刺激得瘋病發(fā)作吧?”他伸出手想去扶楊小鵬,賽斯也用手去扶。
楊小鵬用力掙扎幾下,把他們的手掙脫,抽了下鼻子,兩條清亮的鼻涕被迅速吸回了鼻孔。劉曉飛忍不住想嘔吐,緊緊閉上嘴,閉起眼睛。
楊小鵬依然跪在床前,睜著眼睛卻沒有看任何東西,呆呆地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劉曉飛微微睜開眼,真想一巴掌先把楊小鵬扇醒再說,但看到他滿臉虔誠的樣子,又覺得不忍下手,于是硬著頭皮問:“你說的是什么?”
楊小鵬眼睛放射出光,沉思著說:“是金剛經(jīng)。”
“難道你抄寫金剛經(jīng)抄得想做和尚去了?”劉曉飛睜大眼睛看著楊小鵬說。
楊小鵬認(rèn)真地看著劉曉飛說:“你不是說過嗎?莫向空門悲物理,吾世從來多滄桑。”
劉曉飛抓了抓頭皮,皺著眉說:“我那是胡言亂語,是從書上看來的,就那么隨口一說而已。我不是什么少林高僧!”
楊小鵬停止了流淚,用手擦了擦濕潤的臉,說:“不管你是不是少林僧人,總之你度化了我,驅(qū)除掉了我心中最大的魔,就等于完全清除了我心中的邪惡。謝謝你!”他忽然給劉曉飛磕了一個響頭。
劉曉飛聽到楊小鵬的頭在地上碰撞得一聲悶響,不禁被嚇了一跳,慌忙搖著頭說:“你……我……什么時候度化過你?我自己都是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度化別人呢?還有,你說我驅(qū)除掉了你心中最大的魔,我驅(qū)除了什么魔?”
楊小鵬拿起劉曉飛放在床邊的錢袋,交給發(fā)著呆的賽斯,說:“錢財,乃身外之物。但人為財死,財迷心竅。如果一個人連錢財都能拋棄,就沒有什么不能拋棄的了。是你讓我明白這個真理!”
劉曉飛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賽斯,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眼睛好像騙了他,楊小鵬真的把一袋金子送給了賽斯,賽斯忍不住喜笑顏開,把錢袋打開,拿出一錠黃澄澄的金子細(xì)細(xì)觀賞。耳朵好像騙了他,居然有人說錢財乃身外之物是真理!
“錢財乃身外之物”這句話本來是窮鬼說來自我安慰的話而已,就像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一樣,但真的希望有錢的人絕不可能這么想,因為身外之物都必須用錢才能買到,沒有錢就一無所有。
劉曉飛深深嘆了口氣,嘆氣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氣。
楊小鵬像機(jī)器人一樣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走出了門外。
劉曉飛望著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守財奴一樣握著錢袋眉花眼笑的賽斯,呆呆地說:“你怎么像葛朗臺一樣?”
“葛朗臺是誰?”賽斯呆呆地笑著說,視線不舍地從金子移向劉曉飛。
劉曉飛皺著眉嘆了口氣,說:“難道你不想救王寶珠的命了嗎?”
賽斯哈哈一笑,搖搖頭說:“王寶珠與我非親非故,我為什么想救她?”
劉曉飛氣得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腿,忽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腿居然一點也不痛。他試著伸展了幾下腿,也沒感覺疼痛或者麻木。他驚喜欲狂地笑起來,說:“哈哈,沒想到我的腿恢復(fù)得這么快!哈哈!”
賽斯把錢袋放入懷中,也驚喜地說:“真的好啦?”
劉曉飛試著用力按了按膝蓋,笑著點點頭說:“沒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受傷都好得這么快!實話告訴你,上次在山上我的腿也真是殘廢了,但只用了三天,我的腿就恢復(fù)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賽斯無奈地?fù)u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解釋的。”
劉曉飛哈哈一笑,摸了摸賽斯的頭,說:“沒想到你這小腦袋瓜子居然想得這么多,這么深,完全就是個小大人吶!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知道握著手柄玩小霸王呢!”
“小霸王是什么東西?”賽斯抓著頭說:“為什么你說的很多東西我聽都沒聽過呢?”
劉曉飛啞然失笑,嘆了口氣,無奈地說:“小霸王?我也不清楚是學(xué)習(xí)機(jī)還是游戲機(jī)了。反正小時候我只用它連接著電視玩游戲來著。”
“電視?”賽斯眉頭擰成一團(tuán),瞪大了眼睛。
“電視嘛,就是……”劉曉飛也抓了抓腦袋,說:“比如說,我現(xiàn)在就在看電視。”
賽斯往身后瞧了瞧,眼睛瞪得更大,眉頭皺得更緊,抓頭抓得更用力,說:“哪兒有什么電視?電視是什么東西?”
劉曉飛深深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這么解釋下去,我口水說干也說不完,你聽瘋了也聽不懂。總之,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一切都像古裝電視劇一樣!”
賽斯沉吟了一會兒,忽然舒展了眉頭,微笑著說:“是不是就跟剛才那傻子說的什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一樣?”
劉曉飛愣愣地想了一會兒,忽然用力點點頭說:“可不是嗎?電視劇都是像幻影一樣的東西。電視里是虛幻的世界,電視外是現(xiàn)實的世界。我現(xiàn)在就在電視劇里!”
賽斯又皺起眉頭,搖搖頭,有些生氣地說:“你不要老說電視!電視這東西肯定是假的!你自己都說電視是幻影而已。肯定是你自己編出來的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你是在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一樣逗嗎?”
劉曉飛再次啞然失笑,搖搖頭說:“假亦真時真亦假,我都分不清現(xiàn)在是真是幻了。我已經(jīng)把現(xiàn)實和幻想搞混了!”
賽斯淡淡地笑著說:“莫向空門悲物理,吾世從來多滄桑。你剛剛還說過這句話,難道你忘了嗎?不管是真是假,你總是要繼續(xù)活下去啊,活一天就是過一天。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生活,誰也不能取代你,你的所有喜怒哀樂都只能由你一人承受,你的經(jīng)歷只有你一人經(jīng)歷。你說你是活在電視劇里,那么你才是你人生唯一的主角,活一天就要演一天,一天一天煎熬著,享受著,不可能每一天都過得精彩,就算平淡無奇也不得不持續(xù)到死,直到死才劇終!”
劉曉飛像聽到一只牛在說話一樣驚訝得眼睛睜得大得不能再大,愣了半晌才說:“我的媽呀!你不會是返老還童的歷盡滄桑,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耄耋老人吧?”他傻傻地看著賽斯,像在看一個從天而降的外星人。
賽斯淡淡地笑著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說的是什么。瞎想而已!”
劉曉飛愣愣地看著他,說:“即便是瞎想也得有些經(jīng)歷才有經(jīng)驗來想啊!”
賽斯微微嘆了口氣,苦笑著說:“你也不想想,我每天跟一群兇神惡煞般的強(qiáng)盜生活在一起,我也是強(qiáng)盜的兒子,就算再天真無邪,也不免近墨者黑啊!想不明白的事也明白了。”
劉曉飛也微微嘆了口氣,說:“不知道你長大了會是什么樣子。”
賽斯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慢慢從懷里掏出裝著金子的錢袋,抬起頭看著劉曉飛,說:“掙錢,娶老婆,過日子。還能怎么樣?”
劉曉飛沉重地嘆了口氣,點點頭說:“人就是人,得有人生。沒有人一樣的人生就不能算一個人,從生到死都是一段從孤獨(dú)走向孤獨(dú)的無盡的旅程。”他后面這句話顯然是在說他自己。
賽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他一直不明白劉曉飛在說什么。
楊小鵬急匆匆走出大門,正好碰上楊夫人。楊夫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門前經(jīng)過的人群,問了一聲:“你上哪兒去啊?”楊小鵬低下頭沉悶地說:“我要去做和尚,去少林寺!”
楊夫人像晴天挨了個霹靂,大睜著眼睛,愣愣地說:“你說什么?再說一遍!”楊小鵬猛然抬起頭,發(fā)現(xiàn)楊夫人的一只手已經(jīng)舉了起來,眼看就要狠狠落到他臉上,他緊緊繃著臉,滿臉通紅地說:“我……我說我要出家!”
楊夫人真的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臉上。楊小鵬捂著被打得血紅的臉,瞪大眼睛看著楊夫人,說:“你也就知道打!”
楊夫人的手顫抖起來,控制不住心中的憤懣和怨氣,看著楊小鵬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楊小鵬慢慢放下捂著臉的手,面無表情,似乎自言自語地說:“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雖然他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痛難耐,但只要默念偈語就會忘卻感覺,就像偈語“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沒有感覺就沒有痛苦。
楊夫人聽得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應(yīng)該生氣,楊家九代單傳的獨(dú)子楊小鵬居然中了邪一樣想去當(dāng)和尚,他要是當(dāng)了和尚,那楊家就絕后了。楊老爺要是回來發(fā)現(xiàn)這件事,肯定會氣得當(dāng)場打死她的,所以楊夫人心里有一種恐懼混著憤怒的情緒,這種情緒爆發(fā)出來就是憤怒的極限,不生氣則驅(qū)除不了心中的不安。
她圓睜怒目瞪著楊小鵬,怒氣沖沖地說:“誰唆使你這么想這么做的?”
楊小鵬臉上的表情很明顯,是對一種象征無可挽回的愿望的期待。他微微一笑,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楊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地發(fā)現(xiàn),此時此地站在眼前的做了她的二十多年兒子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再是她兒子了。這一切來得太快,又太令人無能為力。她暗暗嘆了口氣,說:“難道你覺得自己過得很苦嗎?”
楊小鵬輕輕搖頭,說:“活著一天,就是有福氣,就該珍惜。當(dāng)我哭泣我沒有鞋子穿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有人卻沒有腳。”
楊夫人怔怔地說:“既然不覺得苦,又何苦出家?”她邊說邊暗想:“今晚王林英必來尋仇,二十年的恩恩怨怨一觸即發(fā),到時候肯定會鬧出人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不如暫且讓小鵬去外頭避一避。至于他是否真的當(dāng)了和尚,以后再慢慢勸說也不遲。先躲過這一劫再說!”她打定主意:放楊小鵬走!
楊小鵬想了一會兒,面沉如水地說:“每一個人都擁有生命,但并非每個人都懂得生命,乃至于珍惜生命。不了解生命的人,生命對他來說,是一種懲罰。”
楊夫人有些不耐煩地?fù)u搖頭,說:“少跟我扯!我現(xiàn)在不是你娘了,你也不是我兒子了。你應(yīng)該稱呼我為施主,我就應(yīng)該叫你一聲小師父了!”
楊小鵬呆若木雞地看著她,說:“女施主,保重!”說完他離開大門,走上人來人往的街頭。就像一片落葉掉入河中,眼看著漂遠(yuǎn),眼看著消失。
楊夫人眼看楊小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人海,忍不住喊了一聲:“小鵬!”她不知道楊小鵬聽到了沒有,也不知道這聲呼喊是她最后一次叫自己兒子的名字。她這時卻完全沒有預(yù)料到,以為不久的將來,一切都會如常,一切都會回來。可楊小鵬就像掉入河中的落葉,漂流一生,一生漂流。
楊夫人看著早已不見了楊小鵬身影的人群,無奈地?fù)u搖頭,心想:“唉,我把我的人生過成什么樣了?好好的家庭,好好的日子,為什么總是有些飛來橫禍呢?難道是注定?”她咬著牙恨恨地想王林英這個神秘而熟悉的人。神秘是因為此人二十多年音訊全無,熟悉是因為他是跟她青梅竹馬的師兄妹。其間的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只有局中人才清楚。局中人清楚,恩恩怨怨無法分辨,他們知道,紛紛擾擾無處可逃。該來的總會來,就像死,誰也逃不過。
夜晚降臨。楊家如往常一樣燈火通明。只不過寬敞的宅院人煙寥寥,像一個繁華落盡的舞臺,只剩下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劇中人在苦苦煎熬,等待明天,希望明天像昨天一樣如期而至。可每個人心里清楚,這一夜,日復(fù)一日同樣生活的劇情將被徹底打亂。生活如果是一部戲劇,那今晚,一切都將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
這變化是好是壞,劇中人也一時無法判斷。他們只有一種擔(dān)心,那就是原有的正常生活的秩序?qū)⒈粺o情地打亂。這是他們最害怕發(fā)生的事!只要有不正常的劇情來臨,無論好或壞,這些安于現(xiàn)狀和天命,安分守己的臨時的或主要的角色們就會不安。就算生活中必需些曲折離奇的劇情,也只是俗套的正常的曲折離奇。連劉曉飛和賽斯這樣袖手旁觀的觀眾也隱隱覺得不安,仿佛一場空前絕后的雷雨就要降臨,什么都變得震動起來,仿佛一切都會在瞬間崩塌。
劉曉飛反而驚喜地想:“這或許是夢醒時分!”他微笑著對賽斯說:“今晚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們走就是了!”
賽斯看著手中裝滿金錠的錢袋,笑嘻嘻地點點頭,說:“我現(xiàn)在才發(fā)覺,救王寶珠是最最重要的事!”
一個丫鬟端著一盞燈進(jìn)來,把燈放在桌上。整個房間變得明亮起來。劉曉飛對丫鬟說:“你們府上出了什么事?”
丫鬟冷眼看了他一眼,一邊往門口走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是出了什么事,是將要發(fā)生什么事!”
“將要發(fā)生什么事?”劉曉飛問出這句話時,丫鬟已經(jīng)走出了門口。賽斯嘆了口氣,用無奈的眼神看著劉曉飛,說:“你能走吧?”
“能。”劉曉飛似乎在想什么心事,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整個楊家都安安靜靜,連院子里的蟲鳴都清晰可聞。風(fēng)徐徐地吹過門外,樹梢被吹得嘩嘩地響。
沒有人再進(jìn)來劉曉飛和賽斯所在的房間,也沒有聲音傳來。整個世界似乎都陷入深不見底的沉默,因為沉默而寂靜,因為寂靜而安寧。這一夜,似乎就要像以前的日日夜夜循環(huán)的普通時光一樣安然度過,明天,后天也是一樣。
可是,門忽然嘩啦一聲開了。門沒有上鎖,也沒有上栓,好像專等一個人到來,這個人就是神秘的王林英。王林英的到來是福是禍,誰也無法肯定。只有楊夫人知道,這一夜絕不會像以前普通的夜晚一樣平靜度過,這一夜,王林英來了。
王林英手里拿著一把木劍,木劍的劍身擱在他的肩頭。他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楊家的大院大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仿佛只是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像一座雕塑一樣站在院子中心,門輕輕在他身后關(guān)閉,不知是風(fēng)所為還是人為。
他依然靜靜地站著,似乎什么都沒察覺,什么也不在乎。他的頭發(fā)沾滿了黃沙,也許他經(jīng)過了漫漫沙漠。他的鞋子磨破了,破得不能再破,也許他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來。他的每只腳的腳趾頭都露在鞋外,鞋子只剩兩根比較結(jié)實的麻繩纏在腳上,不至于脫落。
一群手握大刀的大漢從屋里迅速沖出,很快擠滿了院落,包圍住王林英。王林英眼睛都沒轉(zhuǎn)動一下,身體也一動不動,擱在肩頭的木劍也沒有動。
大漢們手握大刀,兇狠地盯著王林英,圍著他緩緩轉(zhuǎn)圈。每個人都控制著呼吸,誰也聽不到誰呼吸。氣氛緊張得跟密閉的空間一樣令人窒息,似乎萬一有人喘息太大,或者腳步移動稍快,弄出一點點響聲,就會引發(fā)一場血戰(zhàn)。血戰(zhàn)必會有人流血。
阿東也在這一圈大漢之中,他越隨著人群轉(zhuǎn)動越覺得怒氣難耐,忽然停下腳步,揚(yáng)起大刀怒吼道:“王林英,我們敬重你是我們夫人的師哥,所以不會先動手。不過,你也得先把你手上的劍交出來。江湖規(guī)矩是先禮后兵,你不把劍交出來就明擺著是想直接動手是不是?哼,你想動手我們也不怕,這么多人要是一齊砍下去,你還不被剁成肉醬?所以,還是乖乖把劍交出來再說!”
王林英面無表情地看了阿東一眼,眼睛又盯著正對院門的屋門。他緩緩把擱在肩頭的劍拿下來,握在手中細(xì)細(xì)看著,說:“這不是劍啊!這只是一個玩具而已。”
阿東滿臉通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舉起手大聲說:“停下!都別轉(zhuǎn)了,轉(zhuǎn)得我頭都暈啦!”所有大漢瞬間停住腳步,呆呆地看看王林英,又看看阿東。
阿東深吸了口氣,臉色越來越紅,由紅漸漸轉(zhuǎn)白,似乎在極力壓抑著怒火。他冷哼了一聲,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是神龍山千年長成的玄鐵木所制的玄鐵劍嗎?其堅其利可媲美削鐵如泥的寶劍!”
“媲美削鐵如泥的寶劍?”王林英拿著劍呆呆地說:“我怎么不知道?不知道這所謂的玄鐵劍是不是也能削斷我的手臂呢?我的手臂是不是比鐵還硬?”“硬”字出口,他忽然揮動木劍往自己的手臂砍去,眾人發(fā)生一陣驚呼,眼看木劍輕輕落在王林英伸出的手臂之上,手臂還是手臂,完整的普普通通的手臂,沒一點點聲音,劍卻斷成兩截,一截掉落在地,只發(fā)出普通木頭掉在地上時乒乒乓乓的響聲。
阿東張大嘴巴,可一句話也說不出。大漢們也目瞪口呆地看著王林英,看著他手中的斷劍。
王林英直愣愣地盯著屋門,臉上的表情永遠(yuǎn)是沒有表情,沒有變化。直到一個女人的出現(xiàn),才讓他改變了表情。他皺了下眉頭,但很快就恢復(fù)了面無表情。
這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王林英。她素面朝天,衣著打扮也像是為了盡量讓自己不那么好看,只要看起來是自己就行了。
王林英看出她是楊夫人,傻傻地看著她,笑了笑,說:“我從沙漠走到山川,從山川走到大江,從大江走到城市,從城市……”
楊夫人杏目圓睜,指著他說:“少廢話!二十年了,木已成舟,舟成大船,船已漂入大海。你為何還要苦苦追尋?你就算能走遍世界,也走不到大海!我已是船上之人,你還是回頭去吧!”
王林英呆呆地看著她,忽然哈哈一笑,說:“你說我廢話多,你看你,二十年了,話還是這么多。我等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我這次來不是為報仇,所有仇恨已經(jīng)隨著我的青春和年華一去不返了!”
“那你來干嘛?”楊夫人漸漸平復(fù)了怒容。
“來?我來了嗎?”王林英摸著自己的頭發(fā),發(fā)間細(xì)細(xì)的黃沙落滿他的臉,他的衣服,散落在地上。他呆呆地看著腳邊的黃沙,微笑著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哪兒,我是誰。我走得太遠(yuǎn)了,已無法回頭。師妹,我這次來不是想追回什么!”
王林英猛然抬起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楊夫人,聲音沙啞地說:“我想見見我的兒子!”
楊夫人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從身后亮出寶劍,眼睛瞪到最大,怒氣沖沖地說:“生兒育女尋常事。你尋常了幾天?半天?你尋你的武林爭雄去了吧?說什么一去不回頭!你爭到第幾了?第一?第二?你有什么資格說楊小鵬是你兒子!”
她的最后一句話說得聲震如雷,一片瓦從屋頂?shù)袈洌燕ヒ宦晣樀帽娙岁囮囼}動,他們一齊慢慢收起大刀,驚魂不定地看看楊夫人,又看看王林英。像是一群臨時演員,戲劇已經(jīng)發(fā)展到最緊張最刺激的階段,所有配角都變成了觀眾,臺上只剩主角。
“我兒子叫楊小鵬?他姓楊?”王林英自言自語:“他在哪?我要見見他!”他似乎有些激動,手中的斷劍也不知不覺舉了起來。
楊夫人冷笑一聲,說:“你兒子他現(xiàn)在就在那間屋里呢!他的腿受傷了,正在床上養(yǎng)傷。你好好去瞧瞧你那寶貝兒子吧!”
“就在那間屋?”王林英把目光轉(zhuǎn)向劉曉飛和賽斯所在的那間屋,愣愣地說:“我兒子就在那間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