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龍又叫了好幾聲,鞠蘭花依舊一動也沒動。金龍長長嘆了口氣,搖頭道:“已試過十多種藥了,卻總是不見好。該如何是好?唉……”
鞠蘭花忽然慢慢翻過身,睜著黯淡無光的雙眼瞧著他道:“我都跟你說了十多遍了,吃什么藥都無濟于事的。只有懂內功心法的高手才有可能治好我的病,我受的是內傷,你明白嗎?”她說話的口氣一點也不客氣,但聲音微弱得像是在請求。
金龍又長長嘆了口氣,愁眉苦臉道:“這是我從顧府偷來的貴重藥材,你何不試試?萬一有效呢?”
鞠蘭花哼了一聲,冷笑道:“貴重藥材?等我死了,你再把藥灌進我嘴里吧!說不定我還能起死回生呢!”說完又翻身面對著石壁。
金龍臉上露出怒容,端著藥碗的雙手微微顫抖,冷冷道:“我為了救你才甘愿入顧府為仆的。”
鞠蘭花仍面對著石壁,冷笑道:“你這跟認賊作父有什么區別?你還是拋下我這累贅,安安心心地在顧府做一輩子奴仆吧,說不定哪天你就飛黃騰達了!”
金龍忽然把藥碗狠狠摔在地上,怒不可遏道:“我認賊作父?我是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為了我自己嗎?我全是為了你!”
鞠蘭花默默無語,連動也不動一下,似乎睡著了一樣。金龍兀自怒氣沖沖道:“像你這樣跟一副破皮囊有什么區別?我不斷地給你打氣,你卻不停地泄氣。我真該拋下你去過我自己的生活,娶一個老婆,過安安分分,開開心心的日子。我是傻了才眼巴巴地守著你!”
鞠蘭花仍不言不語也不動。金龍忽然愣了一下,喊道:“蘭花?蘭花?”依然沒有反應。他趕緊走到石床邊,扳了下鞠蘭花的肩膀,鞠蘭花翻過身來,腦袋耷拉在一邊。金龍瞪大眼睛喊道:“蘭花?”鞠蘭花一點反應也沒有,只睜著黯淡無光的雙眼,半張著干燥而蒼白的嘴唇,胸脯看不出起伏,看樣子已是奄奄一息。
金龍像瘋了一樣拼命搖晃著鞠蘭花的肩膀,雙腿跪在地上,眼淚直流,哽咽著道:“蘭花,你不要死啊!我倆還要去過普通人都過的平凡生活呢!我想要一個孩子,還有一個家。你怎么能就這樣拋下我不管了呢?你還要報仇雪恨呢!你不是說要對顧吟嘯以牙還牙嗎?你的仇人還沒死,你怎么能死呢!”
鞠蘭花忽然半睜開眼睛,眼睛里似乎有了一點光澤。她嘴唇微微動了動,發出了點聲音。金龍把耳朵貼在她嘴邊。
鞠蘭曦從頭到尾都在一旁看著,此時也忍不住側過耳朵仔細聆聽。山洞里靜得出奇,連篝火里柴禾爆裂之聲也清晰可聞。鞠蘭曦隱隱約約聽到鞠蘭花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的仇人已經死了……”
金龍瞪大眼睛道:“你是頭腦糊涂了吧?我剛剛從顧府出來的,顧吟嘯還活得好好的呢!”
鞠蘭花嘴角艱難地上揚了一下,說出的話完全是用氣拼湊的:“鞠長青那老賊已被我手刃了!”說完忽然劇烈地喘起了粗氣,嘴里噴出一大口鮮血。
鞠蘭曦心中一震,再也無法忍耐了,猛地跳進了洞窟。金龍嚇得渾身一激靈,立馬站起身來,大聲道:“誰!”
鞠蘭曦拿著寶劍,眼神中透出殺氣,冷笑道:“我來找我的殺父仇人!跟你無關!”
金龍緊緊皺著眉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鞠蘭曦,忽然瞪大眼睛道:“你……你是鞠小姐?”
鞠蘭曦冷笑不語,緩緩伸出長劍指向石床上的鞠蘭花。鞠蘭花努力睜大眼睛,卻還是不能辨認不速之客的方位,只愣愣地盯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喘著粗氣。
金龍迅速擋在劍前,厲聲喝道:“她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要殺她!”鞠蘭曦哼了一聲,冷笑道:“我爹都已經七十多歲了,她還要殺他!”
鞠蘭花似乎剛剛才知道來的人是誰,忽然竭力撐起身子,哈哈大笑道:“原來是我的好妹妹啊!”鞠蘭曦怒斥道:“我沒有你這個殺父的狼姐姐!”
鞠蘭花咯咯怪笑了一陣,冷冷道:“我是狼?我是狼的話,鞠長青那老賊就是人面獸心!你還當他是你的好爹爹是吧?告訴你……”
鞠蘭曦忽然收劍而立,搶著道:“告訴我,我爹對你做過什么?這件事情困惑我很久了!為什么你要殺他?”
鞠蘭花冷冷一笑,正要說時,金龍忽然怒吼一聲,叫道:“不要說!你是清清白白的,你已經用鞠老賊的血洗清了身上的臟污。你活著干干凈凈,死也死得干干凈凈!”
鞠蘭曦猛地揮了下寶劍,怒喝道:“讓她說!要是說得合情合理,要是我爹當真該死,我一定不會殺她,而且幫她治療內傷。”
金龍眼睛一亮,吃吃道:“你……你真的肯幫她治傷?你懂內功心法嗎?我……我來告訴你實情!”
鞠蘭曦正要說話,鞠蘭花忽然劇烈咳嗽了幾聲,氣喘吁吁道:“金龍,不要說!我就是死也不要鞠家的人來救我。我……我現在就死了……干干凈凈地離開人世……”話音未落,她的腦袋便耷拉了下來,身子也像折斷了一樣趴在床邊。
金龍大吃一驚,趕緊去扶起鞠蘭花,但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神采逐漸渙散的雙眼,兩行眼淚從她眼角流下來,沖掉了嘴角的血跡。
鞠蘭曦深吸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又發了一會兒呆,便默默地轉身離開了。金龍忽然道:“你還想知道你爹對她做過什么壞事嗎?”
鞠蘭曦頭也不回地停住腳步,沉聲道:“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知道了。他已經死了,我也想讓他干干凈凈地死,不要破壞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我在世上再無一個親人,把他作為我的懷念也好。至少我曾有過一個心地善良,和藹可親的爹。我會一直懷念他,想他。這樣我才有希望活下去。我爹已經死了,不要再殺死我心中的爹了。”她淡淡地說著,眼淚不停地流。
金龍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竹籃打水一場空。人走茶涼,人死心冷。”鞠蘭曦再不停留,快步走出了洞窟,一直走出了山洞。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幾只色彩斑斕的蝴蝶翩翩飛舞在暗青色的草坪上,正如鞠蘭曦起伏跌宕的心情。
山風一陣陣襲來,那兩只蝴蝶漸漸飛行不穩,一前一后地離開了草坪。鞠蘭曦長長嘆了口氣,快步走上草坪,轉過幾條蜿蜒曲折的山路。
山下的叢林里,劉曉飛兀自呼呼大睡,嘴角留下一攤口水。鞠蘭曦忍不住嘻嘻一笑,猛地拍了下劉曉飛的肩膀。劉曉飛慢慢醒了,癡癡地瞧著她道:“回來了?你發現什么情況?”
鞠蘭曦漸漸恢復面無表情,沉聲道:“沒什么,那小子走不見了,我沒跟上他。”劉曉飛淡然一笑道:“那你還去這么久?我睡的時候艷陽高照的,現在已經到了黃昏了。”
鞠蘭曦莞爾一笑道:“我是不想打擾你睡覺啊!”
“咱們現在去哪兒?”劉曉飛慢慢站起來,笑道:“我已經睡好了,可是肚子又餓了。”
鞠蘭曦微微一笑道:“你一說,我的肚子好像也有點餓了。走吧,咱們先去噍類城好好吃一頓。我請客!”說著她從腰間掏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不無炫耀地在劉曉飛眼前晃了晃。
劉曉飛微微皺眉道:“還去?城門口那么多守衛,你又帶著劍,很容易被他們懷疑的。”
鞠蘭曦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拿著劍吧?一個大男人身上佩劍再尋常不過了!”說著便解下腰間的劍,連劍帶鞘交道劉曉飛手上。
劉曉飛怔怔地看著手中的劍,心潮起伏不定。劍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曾幾何時也身懷絕世劍法,所向無敵。陌生的是現如今恐怕只有劍認識他,而他早已忘記了所有劍法和武功。要他拿著劍當拐杖還行,要他拿劍對敵,那完全是不知所措。就像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好幾年,連怎么走路都記不起來了。
鞠蘭曦和劉曉飛并肩向噍類城走去。雖然距離不是很遠,但夕陽已西下,天色暗得越來越快,轉眼就黑麻麻一片了。他們甚至辨認不清城郭的準確方位。
劉曉飛不禁皺眉道:“這么晚了還進城嗎?要不明天一早再去吧!”鞠蘭曦哼了一聲,微笑道:“就是要趁著天黑進城。半夜太晚,城門早就關閉了,白天太亮,容易被守衛懷疑。現在正好可以渾水摸魚溜進去!”
說著話,二人已來到了噍類城下。城門口依然人潮涌動,出城的人比進城的人多得多,大多是趁早趕回鄉下的村民。而進城的多半是來城里的夜場或者夜市尋歡作樂的。
臨近城門,劉曉飛忽然有些緊張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鞠蘭曦忽然用一只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幾乎是拉著他走進了城門,邊走邊悄聲道:“別東張西望!”劉曉飛正想左顧右盼,一聽她這么說,趕緊雙目平視前方,故作鎮定地往前走。他眼睛的余光瞟到城門門洞兩邊站著數十個人高馬大,身穿黑衣的大漢。他能感覺到他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和鞠蘭曦看。
劉曉飛忍不住扭頭瞟了一眼鞠蘭曦,只見她面帶微笑地看著前面,而且她很用力地抓著劉曉飛的胳膊,似在控制著劉曉飛的步伐。
門洞才上十米長,劉曉飛卻覺得仿佛走了一天一夜一樣。經過門洞時,他一直屏住了呼吸,生怕喘出大氣。直到走出城門的門洞,劉曉飛終于長長舒了口氣,心上的一塊巨石飄然落下。他擦了擦滿頭的汗水,氣喘吁吁。
鞠蘭曦兀自挽著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大街上人潮洶涌,店鋪鱗次櫛比,燈火輝煌,吆喝聲此起彼伏。劉曉飛和鞠蘭曦像一對夫妻一樣在逛街。劉曉飛感覺到肚子咕嚕咕嚕一陣響,鞠蘭曦也聽到了響聲,不禁莞爾一笑道:“相公,該去吃飯啦!”
劉曉飛愣了一下,忽然把手臂從她手里抽出來,冷冷道:“不要這么叫我!”鞠蘭曦嘻嘻哈哈地笑著,大踏步走在劉曉飛前面。
劉曉飛看著她婀娜多姿,歡欣雀躍的身影,不由得深吸了口氣,默默地想起了蘇軾的一首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鞠蘭曦在前面一家飯店門口站著向劉曉飛招手,臉上帶著孩子般調皮的微笑。劉曉飛長長嘆了口氣,慢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鞠蘭曦先點好了幾樣大魚大肉的菜,還有一大碗飯。劉曉飛低著頭默默地狼吞虎咽,鞠蘭曦忽然嘻嘻一笑道:“我好羨慕你呀!”
劉曉飛抬起頭來,滿嘴包著飯菜,愣愣道:“你羨慕我什么?”鞠蘭曦又嘻嘻一笑道:“我羨慕你說睡就睡得著,說吃就吃得下!”
劉曉飛疑惑不解道:“這有什么好羨慕的?你也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啊!對了,你怎么只給我點了一碗飯?你怎么不吃飯?你連筷子都沒動一下呢!”鞠蘭曦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愁眉不展,苦笑道:“我隨時隨地都可以吃飯,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覺,但我吃不下,睡不著。”
劉曉飛愕然道:“為什么寢食難安?”
鞠蘭曦忽然咧嘴一笑道:“我就說你愛賣弄學問嘛!說個話都咬文嚼字的!在你看來是炫耀自己有學問,在我看來卻是神經兮兮的!”
劉曉飛吞咽了一口飯菜,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哪里炫耀什么學問了?”
“還說沒有!”鞠蘭曦努著嘴道:“窮酸秀才一個!”劉曉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狼吞虎咽起來。
飯店里人來人往,劉曉飛幾乎吃完了滿桌子的大魚大肉,鞠蘭曦卻筷子也沒有拿起過,只淺淺啜了一小口茶水。劉曉飛不禁嘆了口氣道:“你肯定有心事,不然你怎么也得吃一碗飯吧!我知道你晚上打算去干嘛。可不吃飯怎么能行呢?萬一到了緊要關頭,你餓得頭昏眼花的,打斗起來有心無力的,肯定會遭殃的!”
鞠蘭曦左右看了看,眼珠子一轉,嘻嘻笑道:“你倒是說說,我今晚上打算去干嘛?怎么干?”劉曉飛苦笑著搖了搖頭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要不要我現在就把劍還給你?”鞠蘭曦莞爾一笑道:“我又不是去打架的,我回我自己的家拿點東西還用得著帶劍嗎?”劉曉飛笑著悄聲道:“家是你家,但東西不是你的了。”鞠蘭曦哼了一聲,冷冷道:“我已經一無所有了,如果我不把自己的家奪回來,那我永遠只能是個孤魂野鬼。”
劉曉飛微微點了點頭,心說:“你不是還有我嗎?”但他終究沒有說出來。因為若是說出這句話的話,鞠蘭曦肯定會當作玩笑一樣一笑而過,而他卻會再次觸碰到內心深處的隱痛——開不了口的愛。
天色已晚,飯店人去屋空,大街上也人煙稀少。玩樂的,奔波的,無聊的人們陸陸續續離開五彩繽紛的鬧市,回到的死氣沉沉的家。無家可歸的一男一女默默無語地走在空蕩蕩的大街。
劉曉飛看了看走在身邊的鞠蘭曦,心潮起伏地想:“我是誰?對她來說,我是誰?對我來說,她又是誰?說來說去……我們也不過是兩個陌路人罷了,早晚各奔東西。到時候我又是誰?我還能是誰?我是一陣微風,一縷幽魂,沒有誰見著,也沒有誰記得,更沒有誰愛過。”
鞠蘭曦似在前面帶路,他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高高的圍墻之下。劉曉飛悄聲道:“這好像是你家?”鞠蘭曦點點頭道:“沒錯,就是我家!”劉曉飛吞了口口水,沉聲道:“你打算怎么辦?顧吟嘯肯定是隨身攜帶冷漠石,睡覺都枕著睡!”
鞠蘭曦微微一笑道:“他不可能洗澡的時候也抱著石頭洗吧?”劉曉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鞠蘭曦更不言語,忽然飛身躍上了高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