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到這份上,罵自家兄弟也能連篇髒話扯上祖宗八代,韓氏也算是前無古人了。
朱紹常爲了巴結頂頭上司,每天到韓福光住的地方請安。趕上這天韓福光沒睡好,他們早早過來打算在門口不遠吃早飯。眼瞧著大院門口圍著不少人看,車到跟前才聽到罵。朱紹常趕忙下車咋咋呼呼分開人羣,走到韓氏旁邊一看從沒見過,伸手就給她來個響亮的嘴巴。板著臉罵:“哪來的混賬王八羔子?敢在這點著主席小名罵?來人,把這瘋婆子綁了。”
季堂趕忙衝過去,剛要動手看到車裡下來的韓福光,伸手扶住母親指著他說:“娘,老舅!”韓氏聽了罵得更兇,唾沫花子亂飛。
於此同時,韓福光也認出是大姐和親外甥,猜想跟昨天拉的姑娘有關聯,可也不能堵著**大門罵呀。生氣的同時更惱火朱紹常,過去一腳把他踢個趔趄,瞪著眼罵:“你他娘纔是混賬王八羔子!這我大姐!”罵完換成一副笑臉,壓低聲音湊近韓氏,“我地個親姐呀!你咋能在這兒糟踐小四兒嘞?快走,有話裡邊兒嘮!堂,攙著你媽跟我進去!” WWW_ тTk án_ c o
朱紹常被踹的大腿根痠痛,硬是不敢吱聲,看情形這腳踢得不冤。只能忍著,轉身衝韓氏母子點頭哈腰。見他們往裡走才轉身轟散看熱鬧的人,又吩咐門衛照顧好馬車,在這些人面前瞬間恢復了氣勢。
幾個人到五鳳樓坐下,幾句話把事情說清楚。韓福光明白怎麼回事,更腦朱紹常,怪他沒打聽清楚姑娘底細,也沒想到顧心懿是未過門外甥媳婦兒。幸好昨晚知道了她是顧清源的千金,回來被她鬧騰的沒顧上霸王硬上弓,不然今天非被老姐罵死。被罵的狗血淋頭以後,他舔著臉緊賠笑,把責任一股腦推到朱紹常身上,立刻讓朱紹常給她們當面賠禮道歉。坐了一會兒出門找飯店先吃早飯,安排朱紹常和司機開車送顧心懿母女和韓氏回家,季堂仍舊趕車。
朱紹常是什麼人?官場混出來的老油條,替長官背黑鍋算啥?轉眼就沒事人一樣緊著給韓氏溜鬚拍馬,許諾表少爺結婚時送份大禮。當他把一干人送到地方,又在顧家又看中喜兒,這回先打探清楚纔回去報給韓福光。韓福光喜出望外,四姨太的事又有著落,總算沒白高興一場。
當天晚上韓福光又親自趕到聊城,先備上厚禮懇求韓氏。“大姐”“親姐”叫的這個甜呀,硬把韓氏給逗樂了。韓氏這人本就大大咧咧,第二天大早上帶著禮物到顧家求婚。要說韓氏也不弱,憑三寸不爛之舌居然說服顧太太和祝巧真。顧太太又跟顧清源商量,決定收喜兒爲義女,把衚衕對面六叔家的宅子送給顧重一家三口。顧重夫婦不僅沒意見還高興,這女孩子早早晚晚是要出嫁的,做官家四姨太也比市井小民做正房強啊。現在喜兒成了顧家二小姐,光明正大的嫁給韓福光,他們夫婦臨老也算有個依靠。
然而喜兒並不樂於這門婚事,並且打心眼兒裡認爲不該是這麼回事。她認爲姓韓的看上是顧心懿,顧清源夫婦不願意女兒做小才認她做義女的,分明就是拿她擋煞④。她那無能又懦弱的爹孃,居然還對他們感恩戴德。就這樣,無形中把親生父母、義父義母記恨在心裡。而顧心懿正是這份恨的源頭,這些人若不是爲了那個所謂的大小姐,怎能把她往火坑裡推。
臘月十六這天,喜兒正式出嫁,不管願不願意,這場婚姻她是無權提出意見。但她沒有吵鬧也沒有流一滴眼淚,她再度選擇了忍受。與其於事無補哭喊著被拉走,還不如大大方方笑著離開,她相信總有一天可以讓他們見到她纔是最優秀的。
顧心懿因爲失去好姐妹哭了整晚上,但這場搶親風波總算在農曆年前落個皆大歡喜。婚禮當天她就發覺和季堂訂婚的事情,晚上等父親從外面回來趕忙表示反對。可是他立刻把臉沉下來,狠狠把她教訓一頓。說男方無論的相貌和家聲在城裡都數得著,三媒六聘父母之命也合乎常理,叱責她不可任性妄爲。她又找母親,申明自己是新時代新思想的進步女性,她要擺脫封建約束,她要真正自己做主的婚姻,她不要像喜兒那樣嫁給他們隨意指定的人。但她究竟沒像以往那樣被母親疼愛,她得到的是母親的犀利眼神和巴掌。她哭了,人生中第一次被打,她流淚的同時也看到母親眼裡泛起的淚光,知道這已成定局。
臘月二十三,是顧心懿第一次覺得人生充滿無奈的小年夜。她在家裡整整窩了六天沒出門,這段時間明白了很多以前從沒想過的道理。包括十八那天喜兒帶著新姑爺韓福光回門假裝出來的親近,包括向來和藹的父親前天嚴肅通知她的婚期是開春後三月十八,包括半個時辰前巧真姨端飯給她時眼裡的溫暖。她最終決定趁夜見樊俊生,問他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雖然還不敢有離家出走的想法,但從他那裡得到幾句安慰還是可以的。顧心懿邊走邊琢磨,順著樓南大街拐到樓西大街,再順著道沿一路走到城外的西關街,看到魏大廟的屋頂尖往北拐。大方向沒錯,可是,她不知道樊俊生傢俱體在哪。所以圍著大廟轉兩圈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不容易在衚衕裡看到個蹣跚走路的老大爺,趕忙過去問路。他不認識樊俊生是誰,也不能確定賣豆腐腦的孤兒寡母在哪個衚衕住,但好在他認識“現大洋”,順利把她帶到樊家門外。
樊寡婦對顧心懿造訪非常意外,足足打量一分多鐘才喊“小生”出來,慢悠悠地走進兩間平房旁邊的矮廚房。樊俊生看到她也很吃驚,小聲讓她到門外等著,也鑽進廚房。幾分鐘後纔出來,跟她一起順著小衚衕往湖畔走去。
兩人順著僻靜的湖畔自北向南溜達,冷颼颼的北方直打響哨,小路上靜的只剩下她皮棉鞋踩石子和呼呼的北風。樊俊生見她一直不說話就主動打破寂靜:“小懿,你以後別來我們院子,我媽不喜歡見生人。”
這是什麼話?責備嗎?我冒著夜漆黑頭來找你還錯了?我不是因爲想和你有未來能這麼主動?竟又成生人了?她成天在西街賣豆腐腦都是做熟人的生意嗎?……?顧心懿心裡瞬間冒出很多問號,擡頭看看他的背影卻一個字沒說出來。
“我想好了,等翻過年兒我就去西北。丁大民、劉昌、唐順子,幾個老師都去,那裡纔是我們施展抱負的好地方。”樊俊生又接著說。這想法他琢磨很久了,做這個決定拋開孤寡母親和心愛的人也不容易,所以就一氣呵成地往外倒,“陳先生說的對,做偉大的事業必須有點兒冒險精神,進步思想……”
好一番長篇大論,樊俊生像在學校講課似的滔滔不絕,把顧心懿本就不踏實的心緒說得愈加飄忽。更加重要的是他這回堅決和朋友一起離開,去實現渴望已久的夢想。可是她該怎麼辦,她是來找他訴說心中鬱悶,她需要的是安慰,更需要他支持著走出困境。
“俊生——”顧心懿終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走了我怎麼辦?”
樊俊生聽到這話停住腳步,轉過頭幽幽地看著她,激動的情緒戛然而止。可不就是,她怎麼辦?她也是他追求的夢想。但他下決定已經很不容易,又怎麼爲了她放棄呢?他陷入沉思。
“俊生。”顧心懿輕輕叫他名字。這個叫她時時牽掛的人,偏偏時常猶豫不決。
“小懿,你,你等著我,勝利以後我一定回來找你。”樊俊生堅決地看著顧心懿,右手向後指,“西關橋爲證,我樊俊——”
“俊生,我不是讓你賭咒!我相信你不會變心,可是勝利是啥時候呀?十天半拉月?還是一年半載?”顧心懿腦海裡再次泛起父親的嚴厲模樣,還有那個該死的“三月十八”。
“小懿,做大事不是三天兩晌午的事情,你對我要有信心!我保證勝利後立馬回來帶你走!”樊俊生覺得今天顧心懿不像往常那麼嫺靜。
“那,那,唉,我。”顧心懿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焦慮的心情,猛然轉過身背對著樊俊生。低著頭好一會兒,才咬著嘴脣從牙縫裡吱處一句話:“你——俊生——你敢不敢帶我一起走?”
樊俊生懵了,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才說:“小懿,這種事情不能拿來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爹逼我嫁給季二堂!”顧心懿急切地說完更加擔心了。
城裡人都知道他們季家人不正常,遇見他們都繞著走。有人還編的順口溜:大廣打跑媳婦兒,二堂是笑面虎兒,三瑩懷個野孩兒,四晸半掉⑤黑心眼兒。
“啥時候的事兒?”樊俊生瞬間變得彷徨不安,他家跟季家比那是天上地下,季堂更是出名的面善心狠。
“三月十八。”顧心懿說著轉回身子看著樊俊生的臉,黑漆漆的只能看清個大概輪廓,可她太熟悉他這張臉了,還有那雙憂鬱的眼神,“怎麼辦啊?俊生?”
“我恐怕不能帶你走。”樊俊生說出這句話怕她生氣趕忙補充,“你別急,我可以寫信問陳先生咋辦?他是黨代表,也是我們中間人。”他也開始爲兩人的未來擔心。
“啥時候能得信兒?”顧心懿仍看著他。
“回去等吧。小懿,要對我有信心。”樊俊生話雖這麼說自己都沒有底氣,“太晚了,我送你。”說著轉身順小道往南走,步伐比剛纔快,明顯亂一些。
顧心懿跟在樊俊生身後,心裡比來時候更加不實落。她明白他的難處,他能下決心去幹大事不容易。雖然他的思想覺悟很高,但身邊的牽掛多,他惦念著一班孩子,擔心著他娘,還有兩人的情分。她本不該拖他後腿的,可她不甘心嫁給毫無感情的季堂,她不想變得像喜兒那樣的假惺惺,她也不能揹負背叛父母的惡名。
世間上最煎熬的莫過於等待,這煎熬中的盲點則是全心投入的等待,沒有留一點其他的退路。顧心懿就是這樣,一天,兩天,三天……總相信他能幫她解決這個難題,這是她唯一的期望。
臘月二十九,第二天就是大年夜。顧心懿在自家店裡拿些東西,送去樊俊生家。她提著一部分在前面走,丫頭翠英在後面還抱著一堆,有幾盒糕點、日用品、臘味,還有兩匹布。翠英以前在顧太太那邊做些洗洗涮涮的雜活,喜兒出嫁後顧太太怕女兒孤單才讓她作伴。這丫頭比顧心懿小四歲,到顧家六年多始終勤快、實誠、膽子小,所以在她跟前顯得特別乖巧。
兩人到樊俊生家時正趕上他不在,這幾天他在魏大廟門口賣春聯。他母親客氣幾句把東西拿進去,沒把她們往屋讓。兩人又出門順著衚衕到廟跟前,這裡人多眼雜也要做生意,他就沒怎麼招呼她們。顧心懿礙於翠英在也沒敢多說話,心裡卻很想問上次說的事。他看出來她的心思了,就含糊說了初五晚上老地方說話。
這幾個人的一舉一動早被季家長工姚鐵錘看在眼裡。他是東關柳園窪跟前菜農的兒子,小時候營養不良長得瘦瘠旮旯,二十歲出頭了長得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他的任務就是每天遠遠地跟著顧心懿,走哪跟哪。她不出門他就在衚衕口蹲著,跟半大孩子似的也沒人注意,餓了就吃塊早上帶的涼饅頭,工錢卻比普通工人高出一半還多。這是季堂安排的,自從上次鬧出韓福光的事情後,季堂就擔心再有人騷擾這未過門妻子,恰好姚鐵錘適合幹這個。
天擦黑,姚鐵錘照例回到季家把今天的情況簡單回報。季堂一聽樊寡婦的兒子摻和著,心裡頭立馬打翻醋瓶。面不改色地賞給姚鐵錘兩塊銀元,讓他繼續“放機靈點兒”,擺手讓他走。
大年三十早上,魏大廟門前仍然擺著不少攤子。這是今年最後一天賣貨,而且只有半天的時間,到後半天都要回家準備年夜飯。樊俊生的攤子就是一張小方桌擺著筆墨和紅紙,寫好的對聯用夾子卡在身後的細繩子上,繩子一頭綁在賣紅薯的架子車把上,另一頭綁在北邊的小槐樹樹杈。打算賣完這些就回家,所以袖著手站在桌子前面。
忽然從南邊來了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過去二話不說掀翻桌子,扯斷繩子,用腳踩踏樊俊生的春聯。他急忙拉其中一個問原因,就被另三個圍著打起來,眨眼間把他按倒拳打腳踢。
旁邊大多是街坊,忽悠一下圍過來很多人。有看熱鬧的,也有人嚷嚷著問原因:“幹嘛打人?”“這是咋回事兒?”“誰趕緊拉拉吧?”“這是惹誰啦?”“小生就擺個攤兒買個春聯兒招誰啦?”
咋呼的人多卻沒一個敢動手拉架。
人羣后面有個穿破夾襖蜷著腰的人,頭戴破補丁棉帽露著棉花絮,黑乎乎的油臉。袖著手東看看西瞅瞅還稀奇地嘟囔:“咦,這不樊寡婦家俊生嗎?咋捱打啦?哎呀,鼻子!哎呀,臉蛋兒!哎呀,竄血了!該多疼啊?”
“可不是?也沒個人管管?”“別打啦!有話好好說!”人羣裡有人跟著嚷嚷。
“瞎吵吵個啥?滾遠!”有個打人的停住手轉過身瞪著眼睛咋呼,“誰讓這混賬東西沒事兒招惹顧家小姐呢?人賤就得收拾!”
“哇!風流帳啊?”“咦,搞不好是顧家人!”“那也不能隨便打人啊?”“怪不得呢?這孩子也是,沒事招惹大戶人家幹嘛?”“可不是,打壞咋辦?”人們議論紛紛。
“我看不太像顧家人,顧老爺多和善啊!”戴補丁帽的也緊嚷嚷著,“別打啦,打爛頭咋過年呀?”
“都滾遠!誰再往前湊也捎帶扁嘍!”另一打人的停住手,招呼其他幾個,“行了行了,今兒給他鬆鬆皮,下回再犯踩壞⑥他的狗腿。”說完幾個人擠出人羣走了。
“喲,鼻孔躥血啦!”戴補丁帽子的伸長脖子嚷,“哎——呀!真可憐,趕緊到藥鋪包包吧!咦,這是誰掉的錢啊?今兒個算揀著了!”說著蹲在地上踅摸,還真撿著一把銀元,其他人也彎著腰四下裡找著,人羣一陣亂。這人湊到樊俊生跟前歪著腦袋看看,把樊俊生扶起來瞇著眼端量,“看起來不打緊,趕緊買點藥擦擦回家過年吧。喏,剛撿的,見見面兒劈一半兒,這給你。”不由分說把左手的錢拿一些塞樊俊生手裡,完了轉身蜷著駝背身子一歪一斜往南走去,嘴裡還嘀咕,“我地乖乖,看著都疼,這做人還得本分啊!”
注:①全稱行政督察專署,是1927年南京**開設的行政管理機構。②等同於現代的納稅期限。③民國時期山東省**駐地,1938年被戰火焚燬。④煞被稱爲風水上的惡疾,是導致後天運勢不利的嚴重危害,人們常用擺放物件遮擋,藉以改運。⑤方言,泛指缺心眼。⑥方言,意思是毆打致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