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祡水,翻龍馬山,越往西走,沿途的景緻便越荒涼。
曲折泥濘的山道上半晌見不到一個人,放眼望去,只有一排排繁茂的胡柏、一株株矮小虯曲的灌木。
秋深霜降,遍地皆是黃橙橙、紅彤彤的落葉。馬匹踩在枯葉上,發(fā)出沙沙的嗡響。
日頭漸漸西斜,絢燦的彩霞透過陰翳的枝葉落了進來,灑下點點斑駁。
大夥已經(jīng)走了七八日、卻還在山窩子裡打轉(zhuǎn)。不論是來軍中混功名的兵勇,還是打算出塞販貨的商販,情緒都是低落到了極點。儘管領(lǐng)路人尤鏢師一再安撫大夥,說金城就在前一座山嶺的背後。但這岷州的山還真是多,翻過一座山峰,迎面便又貼上來一座,直惱的人頭皮發(fā)麻。
神策軍朱雀團宣節(jié)校尉李括此時正騎在清風身上,腦中滿是愁緒。自打出了上邽城,衆(zhòng)人便未在沿途補給口糧。囊中淡水倒是不愁,行在深山之中,到處是清澈的河澗。只要大夥願意,隨時隨地都能喝個飽。可是這乾糧卻是無法憑空變出來。雖然他刻意命令軍士們沿途打獵以補充口糧,但並不是每一處山谷都會突然竄出一兩隻羚羊、山鹿。望著衆(zhòng)人腰間漸漸乾癟的褡褳,(注1)李括輕嘆一聲,如若不在一週內(nèi)走出這連綿山嶺,衆(zhòng)人便有斷糧的危險。
“將軍,你快看那裡!”竇青朝一叢灌木裡指了指,促聲道。
李括從深思中抽離出來,把馬身朝灌木叢的方向撥了撥。翻身下馬後,方朝林中走了十幾步,少年卻是心中一驚。
二十幾具屍體橫倒在叢中,屍身皆已半腐潰爛。死者個個只剩無頭殘軀,死狀極爲恐怖。屍體上幾乎所有稱錢的物件都被擄走,就連死者身上的錦衣他們都不放過,這一點從一側(cè)灌木上刮下的線頭便可知曉。
尤龍?zhí)鴮⑾埋R背,朝叢中大步邁去。臨到近前,他好不忌諱的俯身摸了摸一名死者的後心,輕捏薄觸,絲毫不擔心鬼魂會找上門來,將他誤當做兇手。
“這夥人大概死了有一週,天氣寒冷,纔沒有全腐爛掉。”尤龍站起身來,從死者的方向往西走了十幾步,在一處灌木處停了下來。只見他俯下身去,從樹角的雜草叢中揀出一支雕花羽箭。
“這就對了,這夥人應該是一些販貨的商戶,從龍馬山一道走過來,卻不幸的在這個山嶺遇到了馬匪。他們應該都有馬匹,在把頭的帶領(lǐng)下往這片灌木叢的方向逃。這片林子樹木低矮,且多枝丫,商販們跑了不遠便舉步維艱。於是他們翻身下馬,朝北一路狂奔。”尤龍抽絲剝繭,一步步的還原著當時的場景。“這時馬匪已漸漸追了上來,他們漫射羽箭,手無寸鐵的商販頃刻被射死一片。這也恰好說明了爲何死者都是面部著地,他們是在逃命的過程中被射殺的。”
李括輕點了點頭,卻疑聲道:“若是依尤大哥所言,卻是合情合理。只是我有一點不解,既然這些商販是被人從背後射殺,爲何卻尋不到一支羽箭?”
尤龍笑了笑道:“李將軍,你有所不知。在這窮山僻嶺,羽箭可珍貴著哩。一般而言,小崗子裡的馬賊大都用不起羽箭,只靠一把馬刀混飯。凡是能用得起羽箭的馬匪,都是方圓幾百裡的大頭頭。不過即便是他們,也不捨得將羽箭浪費在一羣商販身上。拔下取走,下次好再用嘛。”
“可是爲何你又從那邊樹角處找到一支羽箭?”張延基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滿臉狐疑。
“這個嘛,如果你是商販,此刻被人追殺。身後盡是一些窮兇極惡,殺人不眨眼的馬匪,你會往哪個方向逃?”尤龍賣了個關(guān)子,故意打趣著張延基。
“嗯,應該是向北,北面樹叢茂密,馬匪追不上!”張延基想都未想便脫口而出。
“錯,明顯是向西。凡人吶,凡人。”周無罪白了張延基一眼,嘆道。
尤龍拍了拍手道:“周校尉說的不錯,應該是向西逃。北面雖然有灌木掩護,卻終歸會被馬匪追上。況且馬賊手上有足夠的羽箭,足以將他們在百步外射殺!而如果折而向西,看似與同伴分離,更加危險,但如果你是馬賊你是會去追一隻羊呢,還是一羣羊?”
“原來如此!”張延基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這個商販便是反其道而,朝同伴逃離的反方向逃去。馬匪自然不會放過他,便會朝西漫射。只是他們卻不可能派人專門去追殺這個商販,因爲有更大的利益等著他們。而這個商販成功逃脫,這支羽箭便是散落在樹角的。”
“你倒也沒蠢到不可救藥。”周無罪聳了聳肩,滿臉的不在意。
“你,死胖子,你說誰蠢啊。”張延基卻是不肯平白吃虧,作勢便欲上前和周無罪比比拳頭。
“你們兩個都別鬧了,聽尤大哥分析。”李括厲聲制止了二人的爭吵,衝尤龍點了點頭。
“其實很簡單,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一場買兇殺人。”尤龍敲了敲手指,作下了結(jié)論。“如果是劫財?shù)脑挘瑳]必要下這麼狠的手。如果是仇殺的話,不會留下任何活口。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買兇殺人,他們拿了買主的錢,自然要將商販殺光。不過,若是偶爾漏掉一兩個人,買主也不會注意。這就是爲什麼所有死者都沒了首級,這可是信物啊!”
“他奶奶的,竟然跟咱們大唐記軍功的方式一樣,一個人頭一分力。”濮大錘狠狠砸了樹幹一拳,擊落一樹落葉。
李括皺了皺眉道:“可如果不是劫財,爲何馬賊連死者的衣物都不放過?”
尤龍聳了聳肩道:“這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可能是爲了欲蓋彌彰吧。不過,對這些馬賊來說,可不忌諱什麼神仙鬼怪的。乾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買賣,該是能多賺一筆就多賺一筆吧。”
“那我們還是早些離開這把,別被這夥馬賊盯上,平白受了連累。”張延基扭頭便走,丟下一句抱怨。
“想不到堂堂一旅主官竟然怕鬼。”倪欣那張惹人生厭的大餅臉不知何時又飄了過來,言語裡滿是毛刺。
“誰怕鬼了?這世界上根本就沒鬼,都是你們這些心中有愧的傢伙捏造的物事。再說了,即便真的有鬼我張延基也不怕。我們幾百號弟兄個個手裡都有利刃,還怕他幾個孤魂野鬼?他們生前就是被欺負的受難鬼,死後也佔不了便宜?”張延基哆哆嗦嗦的把手放到了橫刀刀柄處,爲自己壯起了膽子。
“那你最好跟緊一點,別落了單。”倪欣緩步走至張延基身側(cè),用極低的聲音耳語道:“鬼啊,最喜歡欺負你們這種膽小如鼠的郎君。知道爲什麼嗎?膽子比鬼還小唄!”說完,他便快步走至坐騎前,縱身一躍,翻至馬背上。
“你,大餅臉。你給我回來!”張延基揮舞著拳頭,大口喘著粗氣。
“我可不願與鼠輩走在一起,怕鬼上身嘍!”倪欣打馬揚鞭,揚塵而去。
夕陽拉長了光影,衰草連橫恰向晚晴。繁茂虯枝中,一襲躍動的黑衣使半山紅葉頃刻盡墨。
注1:褡褳:褡褳是昔日我國民間長期使用的一種布口袋,通常用很結(jié)實的家機布製成,長方形,中間開口。裡面放著紙、筆、墨盒、信封信箋、印章印泥、地契文書、證件帳簿……等等,都是處理文牘的用具。過去的商人或賬房先生外出時,總是將它搭在肩上,空出兩手行動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