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張漢卿的詞辭,榮源有些相信,但又有些不信。
論在滿人中的地位,因為皇后的關系,這是確實在上升。但是架不住生逢亂世,末代皇后的頭銜在民國政|府里并不吃香:比他更有權勢、更有聲望的醇親王載灃,也就是當今宣統帝的生父都在閉門謝客,他一個落魄國丈,又有何德何能,妄想東山再起?
可是張漢卿的話,卻讓他有些意動。國會有什么的權力的種種宣傳,他一直都不看好。這種在政|府和軍隊扶持下的機構,會越過政|府成為國家最大的立法機關、從而對政|府進行約束?不可想象。
之前的幾屆政|府為了第一屆國會的控制權所作的造成中國動亂十余年之久的歷史還歷歷在目,也就是在三年前,孫逸仙才宣布“護法”名義已不宜再用,然后又是近三年的國會空白期。可想而知,在中國要想成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會是多么艱難!那個國會議員的席位又是多么脆弱!
但是放權的信號是人民黨自己作出的。無論如何,能夠取得這樣一個席位對他來說是相當的利好:不管有沒有用,這是向人民黨靠攏的良機和標志。張漢卿已經向他伸出橄欖枝,他要是不抓住的話,那就是政治上的低能兒了。
眼見得“皇丈”這個稱號已經被人們放進垃圾堆里了,如果改庭換徑,不失為保持家族繼續飛黃騰達的好辦法。
考慮到自己一家是“國戚”標竿,會不會對皇后有影響?而且,接受了這個提議,會不會意味著對皇族的背叛呢?畢竟,大清朝是被民國推翻,盡管此民國非彼民國。
他有些遲疑地說:“老朽年紀大了,自問這輩子也沒有做到能夠于國有益的事情,經過了民國之變,也就無心再參與政治上的事了。滿族貴胄不少,少帥為何要找到我等?”
張漢卿心中暗叫:“若不是給皇后長臉,誰閑得沒事和你羅嗦?這不是為了將來好走動么!”
臉上卻瀾起笑容:“榮先生謙虛了,國家就需要像先生這樣的人,既能服務于社會,又保持謙虛謹慎的工作態度。滿清貴胄不少,但像先生這樣明事理、又有威望的人不多見。我們打起先生的旗號,也就是為了宣揚滿漢一家,共建錦繡中華。”
經歷了昨天那個事,這可不是一家了么。
榮源不好推辭了:人家都把他捧在天上了,他不能不識好歹。只是,事情來得過于突然,他很難理解的是,比自己有地位有影響的滿人大有人在,少帥怎么偏偏找到自己?
多年的政治熏陶使他自然想起了溥儀:“誠蒙兩位老少帥看得起,榮某也就忝不自辭了。只是,要說拉攏旗人,現放著有一位,不是更好嗎?”還沒走馬上任,他已經把自己代入朝堂了。
吳俊升來了興趣:“是誰?”
“當今皇上啊。如果皇上振臂一呼,八旗還有什么好說的,還不都是跟著皇帝的步調走?”
張漢卿巨震。是哦,光想著“改造”皇后,忘了讓皇帝接受教育了。
歷史上溥儀犯了這么大罪,監禁十年之后,毛爺爺還讓人家做了個政協委員,這高下立判啊!考慮到政治上的象征意義,幾十年之后都能把他擺上臺面,現在清朝才滅亡十來年,他這枚棋子如果用得好了,當真是相當有用啊。
他登時來了興趣:參、眾議員是實職,肯定不能讓他做了,那就搞一個榮譽參議員?這樣優待他表明了對清朝遺老遺少的照顧,也代表了對整個皇族的態度,在國際上也有個交待不是?自己下一步就要把他驅逐出皇宮,既做了榮譽參議員,那就不適合住在皇宮了。
究竟為什么榮譽參議員不可以住皇宮?他不用深想,辦法總是有的。他點點頭說:“用榮先生果然是用對了,我們可以聘請皇帝擔任參議院的榮譽參議員。”
本來只是給皇后長臉的一時心血來潮,卻無意中解決了一個難題:作為國民心中的“圣地”,皇宮老被溥儀他們占著算什么事?天無二日、地無二主,中南海才是中國的權力中樞和象征!只是把皇帝趕出宮,會在社會上產生一些心理動蕩,現在好了,一切都解決了。
吳俊升也覺得有行:“俺是國會主席,溥儀要是進了國會,那不就是在老子的管轄下?
想到自己臨了臨了,竟然還能管著皇上,自己那不就是太上皇了?”得意之余,當下首先贊成說:“這個主意好。”
至于好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反正跟著少帥的調子走就是了。
榮源見自己一個主意就這樣被欣然采納,心中高興之極。早就風傳說民國政|府要趕溥儀出宮,自己這位女婿皇帝生活無著倒不至于,只是原先顯赫的身份,將要泯然眾人了。
別的就算了,像其他王公大臣一般,自己也不會抱著前清的大腿不放,但是可苦了自己的女兒了。
現在,溥儀將有個還算體面的身份,女兒也不至于受拖累不是?
大家各取所需,氣氛漸漸活躍起來。然后張漢卿注意到了榮源身邊的孩童:“這位就是潤麒公子吧?聽婉容講過,果然很可愛哦!”
榮源只有兩子一女,長子潤良在去年因患上急性闌尾炎、家人不信西醫耽誤診治而不幸病逝,只有這個十二歲的小兒子潤麒從一歲起被一直養在外婆家,直到現在。最疼愛他的姐姐回家,他也被帶了回來。
難得的貴客臨門,榮源也把他帶到身邊,主要是想長長見識。
聽張漢卿恭維,榮源心里涌起一股慈愛之情:誰家的犢子誰愛不是?不過他如此親昵地提起婉容而不是皇后,怎么都覺得有點怪怪的。正式場合里,不管什么人提到婉容都稱作“皇后”!
不過這想法也只是一晃而過。少帥是什么人?他現在可是全中國權力最大的人物,皇帝的榮辱都在他一念之間,何況一個皇后,他有必要這么尊重嗎?
他帶著笑,故作煩惱地說:“正是犬子。他現在讀書也不求上進,成天貪玩,也不知道將來如何支撐榮家的家業?老老少少還都指望著他呢。少帥這樣夸他,可莫要折了他!”
人間教子,本來就是中國傳統,便是天王貴胄,莫不如此。
張漢卿笑笑,很誠懇地對他說:“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歷來都是很頑皮的,當初我這么大的時候,他比起我來還是斯文多了。后來家父實在看我頑劣,便聘請了遼寧最有名的大儒金息侯老師提點,好歹沒辜負他一片教誨。如果先生有意,我可以安排潤麒進二中、四中、崇實、孔德,這些學校畢竟都有名師在,我看潤麒聰明有毅力,只要有個好條件,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四中、二中都是公立學校,崇實、孔德都是私立學校,在北京那是首屈一指的。
像四中,辦得很早,前身是清末的“順天學堂”,一直到正史上那都是一流名校;二中,前身是滿洲八旗的左翼宗學;
孔德中學在后來變成二十七中,原址是清代宗人府,名譽校長是蔡元培;至于崇實中學,是教會辦的,也相當不錯。
張漢卿之所以能在百忙這中了解這些,是因為他的幾位子女都陸續讀了小學,為擇校可是下了一番功夫呢。
不像現在的擇校,需要有學區房房產證、戶口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他的擇校,真的是擇校----以他的背景,選哪個學校不是學校的榮光?他真的是在選擇學校!
便利、安全而且學風要好,千萬不能因為他的身份而誕生出一兩位官|二代來,所以公立的四中是第一選。至于黃婉清的兩個孩子,還輪不到他來煩惱:還小吶!
在那個時代,進入這樣的學校也不容易,至少以榮源這樣的落魄貴族在新時代是做不到的。張漢卿的一番好意,實在是解決了榮源的一個心頭大憂。他忙不迭地感謝張漢卿:“少帥的這一番心意,榮某只有感激不盡,也就懷著感激之情收下了。”
只是很奇怪地,少帥突然對他大獻殷勤,似乎沒有必要:以他目前的地位,只要登高一呼,八旗子弟還不是乖乖地跟著他的指揮棒走?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少帥的葫蘆里賣什么藥?
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夫人親自進廳,向吳俊升、張漢卿一行親切問候后便殷勤地招呼吃點便飯。既是作客,主人自然有該有的待客之道。民以食為天,中國人傳統的“吃了嗎”在上層人家同樣是流行語。
張漢卿很大方地表示同意:“那就嘮擾夫人了。”
吳俊升則笑瞇瞇地說:“反正今天到哪都是個吃,就在榮先生這里討人嫌吧。”
不過榮源卻沒想到老、少帥如此干脆地就答應了。本來,根據種種傳說,為了安全,這些正國級領導人的衣食住行都是有講究的,不會輕易在陌生的場合接受宴請的。
所以他大喜過望,這頓飯看起來沒什么,講出去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不管實際情況如何,外界都會認為,他與老、少帥的私交不錯。不管是借光也好,狐假虎威也罷,總之會讓他以后在很多地方吃得開。
一剎時整個榮府都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