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自以為她這一出手,已經幫著自家姨侄孫奠定了奪回內宅管家大權的基礎,便也不再多事,只將這府里大小事務全都交給老王管家后,就得意洋洋地功成身退了。
出于感激,老王管家派人連夜打掃了正房上院請老太君入住,卻被老太君斷然拒絕了——可見,這老太太其實也不真如她表現出來的那般無所顧忌,作客的這點禮儀規矩她還是肯遵守的。
最終,老太太還是領著眾兒孫住進了呂氏替他們準備的客院。老太太帶著艾娘住了正院,左跨院住了蓮娘和英娘姐妹倆,右跨院則住了林敏敏一家四口,趙芃帶著兒子媳婦就住了后邊的另一進客院。
因大家都住得近,一早,便全都集中到老太太的院子里來吃早飯。
最近妹妹的筷子已經用得十分靈活了,便一心一意想要大展伸手,也不許人喂她,自己努力用筷子往嘴里扒飯——雖然大半都掉在了桌子上。
趙芃家的小子寧哥兒快五歲了,卻還要人喂,看著妹妹那般能干,這小哥兒便也心動起來,也鬧著要拿筷子自己吃飯,卻不是翻了碗,就是差點戳了自己的眼,直嚇得一幫奶娘婆子丫環們驚呼連連,當即又是哄又是勸的,不許他再碰那碗筷。偏這小子倔上了,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林敏敏見狀,扭頭對姐姐低語了幾句。姐姐先還不愿意,林敏敏道:“只是暫借罷了。”她這才點了頭,又親自回房將妹妹用的那套小銀碗筷也拿了一副過來,卻終究不放心,親自交到劉氏手中,再三交待道:“這只是暫借的,要還的。”惹得眾人一陣笑。
老太太道:“什么寶貝,不就是一套銀碗筷嘛,明兒我們照這樣子打個十副八副的送你,算是回禮了。”
林敏敏趕緊笑道:“老祖宗可別說,這東西還真是寶貝。這是他們的母親置辦的,專給孩子們小時候學吃飯用的。”
“哦,難怪。”老太太看看妹妹,又看看重孫寧哥兒,忽地一搖頭,道:“你們家妹妹幾歲了?”
“三歲……”
“四歲!”林敏敏的話音剛落,妹妹就舉著四根手指嚷道。
眾人愣了愣,然后又是一陣笑,老太太道:“雖然說不清自己的歲數,這手指頭倒是舉得挺對。”說得眾人又是一陣笑。
林敏敏不由又拿妹妹分不清三和四哪個大來當趣事取笑了一通,急得妹妹跑過來就要捂她的嘴。
笑鬧了一會兒,見孩子們都吃飽了,老太太便命人把孩子們全都帶了下去,又對劉氏道:“看樣子,敏敏可比你會教孩子。”
林敏敏笑道:“老祖宗又拿我開心了,不說嫂子整天還要管著家里的大小事務,就說寧哥兒,可是能背《三字經》了呢,我們家妹妹才勉強從一數到十,且數字大小到現在還分不清。”
英娘也笑道:“要叫我說,我嫂子帶孩子是精養,敏敏娘帶孩子是粗放。你們是沒看到,在船上的時候,敏敏娘都不管他們,任著寶哥兒舞槍弄棒地從床上跳到地上的胡鬧,妹妹就跟個小跟屁蟲似的,也跟著上躥下跳,也不怕磕著碰著。”
林敏敏笑道:“我也不懂怎么帶孩子,我就想著,孩子就該有個孩子的模樣,快快活活的長大才最重要。弟弟調皮些也好,至少蹦蹦跳跳的身體結實,也不容易生病。至于磕著碰著,叫孩子吃點苦頭,可比你囑咐他十句‘不可以’更管用。我呢,又是個懶的,家里又沒個丫環婆子什么的,我一個人也照顧不了他們三個,所以萬事只能他們自己照顧自己了。你們別看妹妹能干,那也是被我逼出來的,沒法子了,她只好自己慢慢學起怎么穿衣,怎么吃飯,不然她就只能光著、餓著。”
劉氏若有所思地道:“你這話說得有道理,寧哥兒身邊的丫環婆子多,要做什么,要什么東西,只要張嘴就能辦到,倒不如妹妹,什么都要自己動手……”
英娘搶著道:“難怪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不都是被逼的。”
“就是這個道理!”林敏敏笑著,正待要再賣弄一下從原來的世界里販來的一些育兒觀念,卻不想老太太忽然叫她。
“敏丫頭。”
這還是老太太第一次這么叫她,林敏敏不禁打了個愣神兒。
老太太道:“你可怪我昨兒沒幫你說話?”
林敏敏眨巴了一下眼,見老太太的鷹眼里暗含精光,便暗暗嘆了口氣,實話實說道:“要說我沒想過借貴府的勢,那是騙人。但我更知道,朋友間的幫忙也是有限度的,沒有叫人為了幫自己而惹上麻煩的道理。這種損人利己的行為,也不是和朋友的相處之道。”
林敏敏并不認同自家和國公府這種帶拐彎的親戚關系,所以她用了“朋友”兩字。
而這兩個字,卻叫趙家眾人一陣面面相覷。在世家的眼中,朋友和親戚不同,親戚可以各色各樣,朋友卻是需要有對等的身份地位或學識的。
老太太瞇著鷹眼盯著林敏敏看了好一會兒,才道:“那么,你有何打算?”
“其實……”林敏敏摸摸耳后,學著弟弟憨憨一笑,道:“其實,我還真想叫老祖宗幫忙說個情。”
“哦?說說看。”
“那個,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們家那老宅,大概是叫老侯爺給盜賣了。那四房的四爺家,想來當時也知道這是盜賣的,許是貪那點便宜,也就閉著眼花了錢。如今這房契雖然在我們手里,若是鬧到官府去的話,大概也能拿回那老宅,可……不瞞老太太說,孩子們終究姓鐘離,不管是上族譜的事,還是五爺歸葬,都還需要族里人的幫忙,我們也不好把事情做絕了,所以我想……”
老太太猛地一揮手,打斷她:“你想叫我幫你勸四房把老宅還給你?”
“不是,”林敏敏搖頭,“四太太家好歹也是花了錢的,雖然這錢我們沒拿到,但也不好平白叫人家蒙受損失。我是想……”
“想跟我們借錢買回那宅子?”英娘搶話道。
林敏敏卻再次搖頭,“就算我有那個能力,人家也未必肯賣。何況……”她咬咬唇,“說起來,這老宅是被老侯爺盜賣的,沒道理由我和四太太家承擔這損失……”
“我明白了,”老太太恍然大悟,“你是想叫我勸老七幫你們買回那個老宅?”
林敏敏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老宅,是姐姐弟弟跟他們的親爹親娘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是他們對父母的念想,如果不是因為這 ,丟也就丟了。我知道,這件事對侯爺來說不公平,事情又不是他做的,本不該由他來承擔責任,但不管怎么說……”
“不管怎么說,父債子償,天經地義。可是?!”
忽然,門外響起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
眾人一愣,紛紛扭頭。
就只見從外面快步走進一人。
此人頭戴一頂束發玉冠,身上裹著件黑色大氅,行動間,露出氅下一襲深海藍色直裰,以及直裰下一條被束在西洋高筒皮靴中的白色寬腿绔褲。
這不倫不類的裝束,頓時令林敏敏想起一個人來。而想起那人,頓叫她感覺一陣危險撲面而來。幾乎是本能地,她迅速站起身,向老太太身邊靠了過去。
她的動作快,那人動作更快,只幾步便搶到老太太的跟前,先是抬眉掃了林敏敏一眼,又瀟灑地一揮手,將身上的大氅甩給一旁的丫環,然后彎腰沖著老太太叉手一禮。
“老太□□好。”
在那人冰冷的眼眸掃來之前,林敏敏就已經知道,此人定然生著一雙喜歡瞇縫著的鳳眼了。
那人行完禮,也不待老太太叫起,便直起腰,一雙眼眸再次直直盯進林敏敏的眼里。
望著那人額際醒目的美人尖,林敏敏一陣心跳失衡的同時,也隱隱有些疑惑——她跟此人只見過那么一面,且她又向來不是個記仇的性子,為什么她居然能在還沒看清他的相貌前就認出他來?
而且,不就是騙了他一袋子錢嗎?這男人有必要以那種看弒父仇人般的眼神看她嘛!
頓時,林敏敏下意識地又往老太太的身后藏了藏。
直到此時,老太太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望著來人一陣驚喜:“是七郎回來了!怎么這么巧?我們前兒傍晚才到,你今兒就回來了。怎么也不先叫人通報一聲,我也好叫你表哥去接一接你。”
鐘離疏那瞇縫著的眼又掃了一眼林敏敏,這才看著老太太一語雙關地笑道:“老太太弄錯誰是主人誰是客了吧?”說著,扭頭對門外喝了一聲:“還不進來!”
眾人不自覺地都隨著他一同向門外看去。只見門外磨磨蹭蹭進來的,居然是那個胖管家。
鐘離疏道:“這李小胖,以前是我船上的軍需官,后來因傷上不得船,才被我弄進府里來當差。他的嘴雖笨了些,不過做事情倒還扎實。聽說老太太剛一進府,他就冒犯了您老人家?我在這里替他給老太太請個罪,老太太原諒他吧,就讓他繼續做他的差事如何?”
老太太頓時知道,自己大概是畫蛇添足了,當即笑道:“你的家,自然是你做主。我是聽說你上了岸,猜著你大概暫時不會回京,就過來看一看你。另外,也是順道送你五哥的媳婦和孩子們回來認祖歸宗……”
提到五哥,鐘離疏的眼不由又是一瞇,那鋒利的眼眸頓時再次刺向縮在老太太身旁已經無處可避的林敏敏。
而此時的林敏敏,倒漸漸鎮定了下來。
就算她騙了他的錢又如何?那也是用來帶他的侄兒侄女們回家的!羊毛就應該出在羊身上!那個該膽怯、該愧疚、該不敢面對人的人,不是她,該是這個綁架犯、大色狼、死海盜才對!
只是,誰能告訴她,這該死的海盜怎么眨眼間就變成了威遠侯?!
對了,當初在船上就聽人叫他“侯爺”來著,還有人叫他“將軍”……這大周朝既是將軍又是侯爺,年紀還差不多的人,應該不多吧——林敏敏頓時一陣后悔,她早該聯想到的!
“我五哥的媳婦?!據我所知,五嫂四年前就去世了,人就葬在蘇州。”
耳畔又響起那人冰冷的聲音。林敏敏一抬頭,便再次迎上那人如刀一般鋒利的眼眸。那目光,帶著說不出的兇狠,就仿佛恨不得當場把她撕作兩半一般。
這男人,也忒小氣了,不就是一袋子錢嘛!何況還是他主動給的,她又沒向他要!
以為自己身上只是背了點欺詐罪的林敏敏忍不住一陣腹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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