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到頭等艙的第一個晚上,林敏敏他們全都乖乖躲在艙房里沒有出去。直到第二天中午,船只順利地離了港,一家人這才放下心來。
但,鑒于他們是冒用別人的名義才得到這頭等艙的艙位,林敏敏仍謹慎地約束著孩子們不許他們出去。
這頭等艙果然不同于三等艙,到處透著一片奢華氣派。且不說那地板上鋪設的厚厚地毯,就是那舷窗都要比三等艙的大上數倍,且和三等艙的木制窗板不同,這頭等艙的舷窗上鑲著明亮的玻璃,客船離港的盛況,一家人湊在窗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
隔著玻璃窗,鐘寧嘉興奮地指點著港灣里停泊的形形□□的船只,一邊如數家珍般說著,這是福船,那是廣船,那是西洋三桅帆船。
“那是雙……”
弟弟的聲音忽然一窒。因為他們全都看到了那艘小巧玲瓏的雙桅飛燕船。頓時,除了妹妹,其他幾人全都下意識地低了低頭,就仿佛怕被那艘船上的人看到一般。
直到那艘船最終消失在視野里,林敏敏這才微微吐出一口氣——那個海盜,果然是個不能小覷的人物,只是遠遠看著那艘船而已,居然就能叫她感覺到莫大的壓力。
相對于剛才的嘰嘰喳喳,弟弟那忽然的沉默當即就引起了林敏敏的注意。
“怎么了?”她問。弟弟向來是個陽光的孩子,如此情緒低落,倒還是少見。
鐘寧嘉扭頭看看她,又扭回頭去看著舷窗外的海面,半晌,才嘟嚷道:“我原本最喜歡飛燕船了……”
頓時,林敏敏明白了,那段經歷,到底叫這孩子心里蒙上了陰影。她將手放在弟弟的頭上,笑道:“我也喜歡。”
弟弟驚訝地扭頭看著她,“可是……”
“欺負我們的是人,不是船。我們喜歡的是船,又不是人。”
她摸了摸他的壽桃頭,忽然發現那壽桃頭不知何時長長了,居然變成了短短的小板寸。
“喲,你的頭發長長了呢,”她笑著轉移話題,“要不要我替你剃頭?”
弟弟剛要點頭,姐姐忽然說道:“守著孝呢。且弟弟已經九歲了,早就該留頭了。”
古人的這點常識,可就不是林敏敏能夠知道的了。她剛要開口詢問,那艙門忽然被人禮貌地敲響了。
“我去開門。”弟弟喊了一聲,便從椅子上跳下來。
妹妹見狀,急了,忙跟著喊著“我來開我來開”,便也要學著他的樣兒從椅子上跳下來,直把林敏敏嚇了一跳,趕緊把她抱下椅子。
只是,妹妹還沒跑到門口,那艙門就已經叫鐘寧嘉給拉開了。她頓時不依地扭頭望著林敏敏,咧開嘴就干嚎了兩嗓子。
林敏敏一向是個心軟的,當即就要過去安撫妹妹,卻被姐姐一把攔住,沖著妹妹毫不客氣地瞪起眼:“再哭!”
小孩子是這世間最有眼色的人,見姐姐瞪了眼,敏敏娘又被姐姐攔著,妹妹的哭聲頓時就消停了。加上門口出現的那兩個陌生人,她立馬就忘了哭,站在弟弟身后好奇地仰著脖子,一邊又習慣性地將手指塞進嘴里。
門口,那兩個年約四旬左右的婦人顯然被艙里的這一通熱鬧給驚著了,只呆呆望著這一大三小四個人,一時間都忘了要開口。直到林敏敏和姐姐一同走了過來。
這兩個婦人的穿著都甚是體面,但不知為什么,林敏敏本能地感覺到她們應該不是什么貴婦。
果然,那二人見她們過來,相互對視一眼,便雙雙向著她們屈膝行了一禮,其中一位開口笑道:“我們是靖國公府上的,聽聞貴府是京川鐘離家的人,我家太夫人特遣我等前來問候貴府各位。不知府上是鐘離家哪一房的,和威遠侯又如何稱呼?”
頓時,林敏敏只覺手腳一陣冰涼。果然是怕什么來什么,她們混進這頭等艙都還不到一天,居然就真的撞見了認識正主兒的人家!
而,叫她更為驚悚的是,姐姐居然不慌不忙地向著來人盈盈還了一禮,然后抬起頭,鎮定自若地答道:“先父出身長房,在家排行第五。威遠侯是我七叔。”
看著那兩個婦人向著他們行禮告辭,林敏敏仿佛木偶般僵硬地扭過頭來,望著姐姐道:“說謊不好。”
姐姐的臉色頓時一白。連弟弟也僵在那里不敢動彈。
林敏敏卻在忽然間回過神來,慌張地推著姐姐的肩道:“你也太魯莽了,那個什么夫人派人來問,自然是認識這家人的。不行,得趕緊去收拾行李,我們這就搬回去……”
她這邊一陣慌亂,姐姐卻是被她這話弄得一頭霧水。她偷偷和弟弟交換了一個眼色,扭著頭小心試探道:“娘……在說什么呀?”
此時的林敏敏早已方寸大亂。她放開姐姐的肩,一邊翻箱倒柜地將昨晚剛收拾好的行李又折騰出來,一邊催促著那姐弟倆:“快,來幫忙,趁著還來得及,我們趕緊撤。萬一被人識穿我們假冒那個什么鐘離家的人,天知道這些特權階級會做出什么事來,搞不好會把我們全都丟進海里!”
“識穿?”隱隱抓住一點重點的姐姐忽地放下心來,忙過去按住林敏敏的手,笑道:“娘在說什么呀?什么識穿?我們就是鐘離家的人,誰敢把我們丟進海里?”
林敏敏的手驀地一停。她扭頭看看姐姐,再看看站在臥室門口探頭探腦卻不敢進來的弟弟,“你說什么?我們……就是……鐘離家的人?!我們家不是姓鐘嗎?”
她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有些反應不過來。
姐姐搖搖頭,將她拉到床邊坐下,望著她坦然道:“我們家不姓鐘,我們家姓鐘離。因為行商終究不是什么體面事兒,所以在外面爹都是自稱姓鐘。”
坐在床邊,看著姐姐那坦蕩的眼神,林敏敏眨了好一會兒眼才反應過來。難怪一向穩重的姐姐說起謊來會那么的鎮定自若,原來人家根本就沒說謊……
“那個,你不是跟船長說,我們是什么京川鐘離家嗎?可我們家不是住在長寧嗎?應該叫長寧鐘離氏才對吧?”她兀自掙扎道。
“京川是我們家的堂號,長寧是祖籍,這又不沖突。”頓時,姐姐的眼神里又冒出那種“呵呵”的笑意來。
林敏敏一陣默然。學中文的她自然知道古人的名堂多,除了正常的姓甚名誰外,一般人還有什么字、什么號,且那個號一生還都在變來變去,一個人一輩子的稱呼可以有無數種,比如姓李名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又號謫仙人等等等等……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古人連報個家門都還能有那么多種復雜的叫法,除了籍貫加姓氏外,居然還有什么堂號。
她摸摸額,由衷地感到一陣力不從心。
我想回去。她默默嘀咕。
看著林敏敏那頹喪的模樣,姐姐終于同情心發作了一回,伸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娘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記得了嘛。不過,我們確實是京川鐘離家的人,而且還是長房嫡支。我們這一支向來血脈不旺,我爹那一輩的男丁只有我爹和我七堂叔兩個,其他都是旁支庶出的。”
嫡支……庶出……
聽著這奇妙的兩個詞,林敏敏再一次深深感覺到她是回不去了。
不過——她苦中作樂地胡思亂想著她在前一個世界里的身世——如果換到這個時代里,她應該算是嫡出的大小姐吧?她那兩個被父母捧若掌上明珠的同父異母和同母異父的弟弟妹妹們,是不是該算是庶出了?
這么想著,多年來那一直有些不平衡的心,頓時就很阿Q地平衡了。
她深吸一口氣,伸手摟過今世的家人,長嘆一聲,無奈地道:“以后這種事,早點跟我說清楚。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頓時,躲在門外的弟弟竊笑開來。
“那么,你們的原名叫什么?”她問。
姐姐笑道:“我叫鐘離卉,弟弟叫鐘離嘉,妹妹叫鐘離安。”難得的,她沒有掙脫林敏敏摟住她的手。
林敏敏卻趁機撒起嬌來,將腦袋抵在姐姐的肩上,嘟嚷道:“有空的時候,多給我說說鐘離家的事吧,好歹在我們回去之前,讓我心里先有個底。”
鐘離卉的肩微微一僵,撇著嘴道:“也沒什么好說的,爹說了,回去只找七叔,其他人都不用理會,那些人……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鳥。”
林敏敏抬起頭。姐姐那倔強的模樣,立馬叫她心里升起無數的猜測。顯然,當初他們一家離開時,曾發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
“你們那個七叔,就是那個什么威遠侯,他呢?他是只什么鳥兒?”林敏敏笑道。
叫林敏敏驚詫的是,她這調侃的語調頓時就叫那倆孩子不滿起來。
“七叔才不是什么鳥兒呢!”弟弟跑過來替那位侯爺打抱不平道:“七叔可厲害了,十六歲就當上大將軍了呢!”
姐姐也以責備的目光看著林敏敏:“七叔為人公正,脾氣又好,當初別人都欺負我爹時,只有他肯幫著我爹。”
客船離岸后的第五天,為人公正且脾氣又好的威遠侯才得到消息,說是那只小狐貍懷揣著他的錢,偽裝成一個寡婦,帶著幾個孩子混上了一艘客船。
看看滿臉忐忑的吳晦明,鐘離疏輕描淡寫地揮了一下手,道:“我們在這里耽擱得也夠久了,起錨吧。”
他的輕描淡寫卻沒能騙過吳晦明。吳晦明暗暗看他一眼,便退下去呼喝著眾人準備起錨,一邊又以眼色警告著大家小心戒備。
一般來說,侯爺并不怎么容易生氣,但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他真生起氣來,就會氣上好久。所以,就算沒有吳晦明的眼神警告,只要看著他嘴角擒著一絲笑,偏偏那細長的鳳眼卻瞇成兩道月牙兒,滿船的老人兒便本能地全都避著他走道兒。
可是,侯爺的怒氣總是積壓在心里不發作也不好,于是,當搭船的老莫發現船忽然起了錨,去問大副吳晦明是怎么回事時,那個體貼的副手就十分壞心眼兒的把那傻老外支去讓侯爺泄憤了。
“怎么起錨了?”換了身夸張大紅直裰的老莫戀戀不舍地望著潮南碼頭,“我還沒找到那位小姐呢。”
頓時,侯爺那細瞇起的月牙兒更見弧度。他忽地一抬手,止住正在起錨的眾人,笑瞇瞇地道:“對哦,我都忘了,我們船上還有位貴客呢。”他看著老莫,笑得無比親切:“說起來,其實我們早就到了大周朝的治下了,閣下是不是可以移駕,下船了?”
老莫一愣,“怎么?我為什么要下船?”
“您沒聽說嗎?”威遠侯笑彎著鳳眼道:“我已經退役了,這艘船也不再是公務船,自然就不好再留特使閣下在我這船上作客了。何況,閣下是要去京城面圣,我等可沒那個資格去。我相信,這會兒鴻臚寺的人定然已經接到消息了,即便沒有,潮南的官員也能替閣下安排船只送您進京。至于我們,請原諒,失陪了。”
說著,他扭頭喝令放艇靠岸,手腳麻利地將那位法王特使給打包“請”下船去。
內心感到愧疚的吳晦明決定親自送特使一行人上岸。臨別時,他拍著老莫的肩,萬分沉痛地解釋道:“閣下莫惱,不是我們侯爺怠慢貴使,實在是我們爺心里憋屈,不愿意這時候進京。”
“那,你們要去哪兒?”老莫問道。
“許是回家看看吧,”吳晦明道,“好久沒回長寧老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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