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臥室里出來,一抬頭,林敏敏便看到那個背對著她站在庭院中央的男人。
那背著雙手叉腿而立的姿勢,頓時叫她憶起飛燕船上的那個海盜。
她看看四周,見沒有閑人,便徑直走過去,也不向這位海盜侯爺行禮問安,開口便道:“侯爺到底想要怎樣?!”
此時,天色還沒完全黑下來,從庭院的樹梢頂上,依稀還能看到西邊一抹晚霞的影子。鐘離疏從樹頂收回視線,驀地一轉身,望著那張狐貍臉冷笑道:“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這般嬌慣他們,意欲何為?!”
“嬌慣?”林敏敏皺眉。
“哼,”鐘離疏從鼻子里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不懂得你的心思?你百般投巧于他們,不過是想要把這幾個孩子握在你的掌心里,任你為所欲為……”
“呵呵,”林敏敏笑著打斷他,“我聽說西方有一句諺語,‘手里有把錘子,看誰都像釘子’。侯爺如此狹隘看人,也不怕漏了自己的底細?”
頓時,鐘離疏的眼眸一沉,剛要開口,林敏敏卻是一抬手,道:“我不想跟你吵架。不管侯爺對我有什么意見,還煩請您看在死去的人的份上,先放一放你的那些小心思。眼下最重要的是這些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再限制我跟孩子們見面,你也看到了,孩子們現在還離不開我……”
見他又要開口,林敏敏又是霸氣地一揮手。
“我知道,我也就只是個妾室,而且我也知道,像你們這樣的大戶人家,是不會允許一個妾室教養孩子的。放心,我不是想要搶著給他們當娘,只是眼下情況特殊,孩子們才剛死了爹,又是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身邊若是再連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他們會很不安。有我在,至少他們心里會有一個安慰……”
見那男人眼中又露出那種熟悉的譏誚,林敏敏又是一擺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以為我是想要利用那幾個孩子做些什么壞事。但你放心,我還沒有你那般齷齪,再怎么樣也不可能沒底線去利用幾個孩子。而且我也不會整天跟他們呆在一起,我只希望你同意我每天見他們一面,給他們一些安慰……”
“安慰?!”終于,鐘離疏成功打斷了林敏敏的長篇大論,冷笑道:“你嗎?你能給孩子們什么安慰?”
林敏敏道:“也許我不能給孩子們什么實質的東西,但至少我可以讓他們知道,他們并不孤單,無論何時何地,都有我在關心他們,支持他們。至少,我可以告訴孩子們,不管他們遇到什么事情,他們的身邊總還有我在?!?
夜晚降臨得很快。前一刻還能看到晚霞,下一刻,四周便都被黑暗所浸染。望著那在夜色中漸漸變得朦朧的狐貍臉,鐘離疏不由就瞇起了眼。
這女人很奇怪。
真的很奇怪!
他硬栽給她一個卑賤的妾室身份,照理說,精明如她,至少也要反抗一下才是,誰知她居然就這么乖乖認下了!
這可一點都不像他印象中的那個女人。
當初腳上挨的那一下,他可是至今還記憶猶新呢!
盯著黑暗中那女人的眼眸,鐘離疏心思一轉,忽地抬頭望著夜空“嘿嘿”冷笑兩聲,又低頭看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道:“挺會蠱惑人心啊!難怪能叫那幾個孩子什么都聽你的。不,我不會允許你再見孩子們,你對于孩子來說,就是毒藥。沒有人可以一直纏在他人身邊,每個人都要學著自己長大,這幾個孩子也不例外。你的寵溺只會讓他們變得軟弱,讓他們變成一無是處的紈绔,我是不會讓你毀了這幾個孩子的?!?
頓時,林敏敏知道了,這男人是個“叢林法則”的奉行者。
除此之外,他還是這府里的大家長,有著絕對權威的大家長。他的一句“不許”,就是絕對的不許。
林敏敏閉了閉眼,忍著怒氣又道:“我知道我有時候會過分溺愛孩子,所以我并沒有說我要插手孩子們的教育,我只是希望能陪在孩子們身邊,告訴他們,我……”
“其實,并不是孩子們需要你,而是你需要孩子們吧?!”鐘離疏忽地向著她邁近一步,居高臨下盯著她的雙眸道。
林敏敏先是一愣,然后,驀地睜大一雙眼,呆呆望著鐘離疏。那一刻,她忽然發現,這海盜侯爺竟有著可怕的洞察力。
是的,不管她如何口口聲聲宣稱孩子們怎么需要她,其實,內心深處她一直都明白,真正丟不開手、真正需要別人的人,是她。
如果不是這幾個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過剛穿越來時的茫然無措和惶恐不安。幾乎從一開始,與其說是這幾個孩子在依賴著她,不如說是她一直在依賴著孩子們。從小就孤獨一人的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人需要著……
而,她需要這種有人需要她的感覺。她需要在別人需要安慰時,借著安慰別人來安慰自己,她需要——就像這該死的男人所說的那樣——不是孩子們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孩子們!
林敏敏驀地一閉眼,深吸一口氣,然后睜開眼,望著那個始終如鷹隼般一瞬不瞬盯著她雙眸的男人道:“侯爺說得對,比起他們需要我,其實我更需要他們?!?
鐘離疏的眼則忽地又是一瞇。他知道他的話會戳中了那個女人的要害,但叫他疑惑的是,這女人居然會坦然承認。
而在他的預測中,她本不該承認的!
就像她不該承認那個莫須有的妾室身份一樣。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再一次,他的心頭升起一陣疑惑。
林敏敏卻不知道眼前那人深沉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氣,低頭整理了一會兒思緒,抬頭又道:“我知道侯爺看不起我,我只是個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妾。我已經不記得我為什么會給人做妾了,但做妾,并不代表我就比別人低了一等,我同樣有一顆心可以去愛別人,去給別人關心。是,我是需要孩子們,但孩子們也需要我。孩子還小,比起規矩,他們此刻更需要的是安全感,他們需要知道,他們身邊始終會有人在,知道他們沒有被人拋棄,不用被迫去面對風雨獨自長大……”
林敏敏說的,是她的童年。但在鐘離疏的腦海里閃過的,卻是才剛剛七歲的他,被外公用繩索捆在桅桿上,滿臉驚恐地面對怒濤翻滾的大海的情景。
這意料之外的恍惚,不禁令鐘離疏為之一驚。
他驀地打斷她,冷笑道:“呵,說得真好聽。與其說得如此天花亂墜,你倒不如直接說說你的目的?!?
林敏敏又閉了閉眼。她討厭如今這種無處著力的感覺,討厭這種事事處于下風的感覺。但,她又不得不暫時屈服于此人的高高在上。
“就算我是為了自己好了?!彼犻_眼,盯著那人隱在黑暗之中的眼眸道:“比起陌生的丫環婆子,至少孩子們更認可我。侯爺何不將我當作一個普通丫環婆子來使喚?我知道侯爺怕我影響了他們,所以我也不求整天跟孩子們在一起,只要每天在他們臨睡前來看一看他們,跟他們道一聲‘晚安’就好?!?
頓了頓,她咬牙又道:“我向你保證,這只是暫時的,現在孩子們只是還不適應這里,等他們漸漸適應了,我會慢慢疏遠他們,不能再讓他們像今天這樣,做出這么危險的事來?!?
望著黑暗中那張白皙美麗的狐貍臉,鐘離疏頭一次感覺到一陣左右動搖。
多年的海上拼殺,早就叫他養成了謹慎多疑的性格。無情的大海容不得他有半點疏忽,狡詐的番人也容不得他有半點遺漏,年紀輕輕的他不得不為一船人、甚至是整個艦隊的人的性命擔負起責任。因此,任何事情在證明它完全無害之前,他都寧愿多假設幾點它的害處。
而眼前這女人,顯然和他之前的推測有著諸多不合之處。
看著幽暗中更顯迷離的狐貍眼,鐘離疏忽地湊過來,在她耳畔低聲道:“如果我不同意,你是不是又要拿根竹簽來戳我。”
林敏敏一怔。她早忘了潮南碼頭上的那一幕。
鐘離疏則高深莫測地又看她一眼,一轉身,走了。
望著那人的背影,林敏敏一陣發愣。這人,這到底算是同意了還是拒絕了?
“呵……”忽然,從正廳里傳來一聲悶笑。
林敏敏扭頭,只見那個生著雙吊梢眼的丫環,手里提著盞宮燈式樣的玻璃煤油燈,引著呂氏從房里走了出來。
就著燈光,呂氏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敏敏,笑道:“你這丫頭,倒有一副好膽量?!?
林敏敏則是一陣沉默。她還以為這院子里沒有別人呢。
她向著呂氏屈了屈膝,學著別人稱呼呂氏:“老夫人?!?
這并不老的“老夫人”走到林敏敏的近前,又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居然不怕侯爺?”
“為什么要怕他?”林敏敏道。
“他脾氣可是很壞的喲,”呂氏笑道,“而且,那人奉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輕易可別得罪他。”
頓時,林敏敏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怒氣,憤憤地道:“也就是一頭自大的豬罷了!”
“自大的豬?”呂氏一愕,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可不就是一頭自大的豬嘛。”
她扶著丫環的肩,緩緩往院外走去,一邊道:“別擔心,我那個‘兒子’只是不許你看孩子們罷了,總還不至于不許你來給我請安。有空你可以常來我這里坐坐,我不嫌你只是個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