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飯后,因剛才鐘離疏的低喝嚇著了妹妹,小丫頭便趁機撒嬌,硬是抱著林敏敏不放,于是林敏敏便決定親自送孩子們回去。
往常吃完飯,都是夫妻倆一起送孩子們回去,雖然如今兩人口角著,卻也不想叫孩子們發現異狀,林敏敏便和鐘離疏對了一眼,牽著妹妹的手走在前頭。
鐘離疏站起身,正想著怎么借機解了他跟林敏敏之間的那點小齟齬,卻不想他剛才的那一嗓子算是得罪妹妹了,見他要跟來,小家伙立馬一轉身,抱著林敏敏的腿就是一陣嗚嗚咽咽,一邊還故意裝出一副被他嚇著的模樣,把臉藏在林敏敏的裙裾間,只露出一只眼睛瞅著他。
這林敏敏一向就是個對孩子硬不起心腸的,且她也才剛被鐘離疏威嚇過,此時只覺一陣感同身受,不由就拿眼去瞪鐘離疏。
鐘離疏看看她,只得摸著鼻子住了腳。
孩子們走后,原本熱熱鬧鬧的上房頓時就冷清了下來。彎眉領著丫環們進來,見鐘離疏一臉沉郁地坐在上首,便都小心翼翼地向著他行了一禮,安靜而快速地收拾了桌子,又快速而安靜地退了出去。
而若是換作往常,林敏敏在屋里時,卻總會找著話題和下人們閑聊幾句,雖然說的都不是什么正經事,卻是叫聽的人都能感到一陣輕松愉悅。
現如今,這些丫環們看他的模樣,就仿佛害怕他會突然撲過來咬人一樣……
下午時,林敏敏的臉上也曾露出過類似的膽怯神情。
鐘離疏的眉忽地就擰了起來——他確實是想嚇唬她一下來著,但怎么也不希望她也以這種如履薄冰般的神情看向他……
頓時,鐘離疏又是一陣煩躁。他站起身,背著手來回快踱了兩步,卻總感覺有什么地方叫他難受,直到耳旁回響起皮靴的“篤篤”聲。
他低頭看看腳下。往常他回屋的第一個習慣便是脫了靴子光著腳,今天許是叫和林敏敏拌嘴的事分了神,竟忘了脫鞋。
難怪他覺得渾身不對勁了!
這般想著,他不由就沖著門外高喝了一聲:“阿樟!”
仿佛在等著他這一聲似的,他的話音才剛落,阿樟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邊。
而他這快速的出現,卻是叫鐘離疏又是一陣不爽,瞪著他喝道:“你去哪兒了?!”
阿樟神色不變地看著他。那眼神,頓叫鐘離疏感覺自己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十三四歲,正因為某些不如意的事在無理取鬧。
他憤憤地一跺腳,往椅子里一坐,猛地將腳往茶幾上一甩,喝道:“過來,幫我脫靴!”
鐘離疏腳上穿的,并不是大周傳統式樣的靴子,而是那種需要人幫忙才能脫下的西式皮靴。
看著那高高擱在茶幾上的腳,阿樟并沒有上前,而是眨著眼問道:“不等夫人回來?”
倒不是他有意偷懶,而是最近一段時間,每一回他想要上前幫忙,卻都叫鐘離疏給趕開了,哪怕林敏敏那邊正忙著其他事,他也非要等到她清閑下來,親自過來替他脫靴子不可。
阿樟的這句話,頓時又勾得鐘離疏一陣火起,用力以鞋跟一敲桌面,喝道:“廢話什么?!脫!”
阿樟看看他,再看看那靴子,這才上前幫著鐘離疏把靴子給脫了。
拎著那靴子,阿樟卻并沒有走開,而是站在那里默默望著鐘離疏,直望得鐘離疏又是一陣煩躁,“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注重禮儀舉止的阿樟居然忽地一咂嘴,抱著那靴子沖著鐘離疏搖了搖頭,開口道:“這樣可不行。”
鐘離疏不由就是一皺眉,抬眼瞪向阿樟。
阿樟搖著頭又道:“這女人啊,可跟男人不一樣,這里可纖細著呢,”他抬手指了指腦袋,“您可不能拿您對船上那些大老粗們的手段來對人家,會傷了人家的心的。”說著,又搖了搖頭,抱著靴子轉身要走。
“那,”鐘離疏忙一把拉住他,“那我該怎么做?”
阿樟一揚眉,很西番化的聳著肩道:“當年我老丈人跟我說過一句話:妻子的錯,就是丈夫的錯。”
鐘離疏不解地一歪頭。
見他不解,阿樟又道:“婚禮上,侯爺為什么自己把自己的拜墊踢開?又為什么在坐床的時候搶著說話?”
鐘離疏一怔,那眼眸漸漸就瞇了起來。
見他似有所悟,阿樟這才收斂起神色,重新變回那個舉止刻板的木頭人阿樟,又僵硬地向著侯爺行了一禮,拎著靴子退出去,只留鐘離疏盤腿坐在椅子上,撐著下巴陷入沉思。
林敏敏故意在孩子們的院子里盤桓多時,直到月上樹梢,孩子們一個個都睡著了,她再也沒有理由逗留下去,這才磨磨蹭蹭地回到正院。
正院里黑乎乎的,只有臥室還亮著燈。
林敏敏一向是個注意生活隱?私的人,沒結婚前,她的臥室連彎眉都不可以隨意進出,而鐘離疏更是個不輕易相信人的,所以他們的院子里從不留人守夜。
磨磨蹭蹭摸到臥室門口,林敏敏站在門邊上猶豫了好一會兒,直到聽著臥室里沒有任何動靜,仿佛鐘離疏已經睡著了,她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臥室里,燈光被鐘離疏調得極暗,不過仍能叫她看清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那人仰面朝天的躺著,似乎是嫌燈光刺眼一般,他的一只手臂屈起,橫遮在臉上。因天氣漸熱,一床薄薄的被單只胡亂搭在他的腰腹部,裸.露出大半個光潔的胸膛,和那兩條長得不可思議的腿。
站在床頭,望著這熟睡的人,林敏敏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和他之間的距離,從一開始她就很清楚,這距離不僅僅是身份地位上的懸殊,還有個性上的。就性格而言,他們幾乎是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鐘離疏是極端的任性霸道,她卻是極端的缺乏自信且還有些懦弱。之所以會鼓足勇氣嫁他,不過是因為她相信他的霸道之下還有一顆體貼的心,而今天他的表現卻是叫她失望了,他的強硬甚至勾起了她心底一直存在的、被她刻意深埋起的不安全感……
仿佛感受到她的凝視一般,鐘離疏忽地拿開擱在眼睛上的手,臉扭向她的方向。
林敏敏嚇了一跳,剛想退開,這才發現他仍閉著眼。
影影綽綽投照在他臉上的光線,卻是更加勾勒出他的薄唇鋒眉,以及那一身就算是閉著眼,仍在肆無忌憚散發著的強硬氣質。
剛才她之所以猶豫著不愿進門,就是怕他還醒著。如果他還醒著,她就會忍不住想要去質問他,而以他這強硬的脾氣,怕是不會妥協,這樣一來,他們勢必又要吵架……吵架,不僅于事無補,還會更加加深她心頭的不安,她不喜歡這樣,也不想要這樣……
她嘆息一聲,煩惱地揉揉額,轉身正要去捻滅那燈,手腕卻忽地被人拉住。
扭頭看去,就只見剛才還在裝睡的人,這會兒已經支著手肘半坐起身,一邊緊皺著眉頭望著她。
“可是頭又痛了?”鐘離疏問。
那人眼中不加掩飾的關心,不知怎的,竟令林敏敏的鼻頭一酸,眼底頓時泛起一陣濕意。
見那雙桃花眼里忽地涌出淚光,鐘離疏嚇了一跳,趕緊跳下床去,一把將她拉進懷里,連聲問道:“怎么了怎么了?可是頭痛得厲害?你且忍忍,我這就去叫大夫。”說著,就要去門口叫人。
林敏敏忙伸手抓住他,搖搖頭,抽著鼻子道:“不是頭痛。”
“那是怎么了?”鐘離疏不禁一陣著急,捧著她的臉道:“怎么了?告訴我,為什么哭?”
他這一問,卻是問得林敏敏一陣惱恨,忍不住就拿拳頭捶了他兩下,抖著唇抱怨道:“你還好意思問我!你想想你自己都做了什么!”說著,又捶了他一下,“明明知道人家膽子小,你還擺臉色給我看!嚇、嚇死我了……”她是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就“嗚”地一聲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頓叫鐘離疏更加慌了手腳,無措間,他只得用力抱緊她,一邊笨拙地搖晃著她,一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地喃喃安撫著她。
忽然間,他就明白了阿樟的那句“妻子的錯就是丈夫的錯”。
“對不起,”他吻著她的發頂,一邊用力來回撫著她的背,一邊道歉道:“都是我的錯,你別生氣,要打要罰都隨你,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林敏敏被他這笨手笨腳搓得后背都疼了,這一句“別跟我一般見識”,卻是又逗笑了她,不由就推了他一把,又哭又笑地抱怨道:“你是三歲小孩嗎?還不跟你一般見識!我要真跟你一般見識,氣也氣死了。有什么話你不能好好說?甩臉就走人,我欠你什么了?要我看你臉色!”
“好好好,以后我全看你臉色行不?”鐘離疏捧起她的臉,手忙腳亂地抹著她的淚。
這句話頓時就惹毛了林敏敏,怒道:“我要你看我臉色干什么?我們之間有什么事情,原本就該相互商量著辦的,你卻開口就是‘不許’,閉口就是‘不行’,我不看你臉色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說著,又想起他沉著臉的可怕模樣,那淚頓時又是一陣如泉涌,直慌得鐘離疏都來不及替她擦眼淚,忍不住求饒道:“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你別哭行不行?你不知道我最怕看女人掉眼淚嗎?你這么一哭,我連我想要說什么都給忘了,快別哭了,啊?就算是我不對,全都是我的錯,行了吧?咱們不哭了,啊?”
“怎么叫‘算是你的錯’,就是你的錯!”
這大概是鐘離疏這一輩子第一次這般哄著一個人,偏偏林敏敏還不領情,更加傲嬌起來,直急得鐘離疏一頭大汗。看著懷中那梨花帶雨的人兒,他頓時也沒了主意,只得抱起她,沒頭沒腦地就親了下去。
這小夫妻倆正是新婚燕爾,對這情.事也正是最熱衷的時候,親著親著,那哭的就忘了哭,這親的也忘了為什么而親,漸漸地就沉迷進那被彼此勾起的熱情之中……
第二天一早,兩人起了床,早就將前一天的那點齟齬忘得一干二凈。二人正甜甜蜜蜜地吃著早飯,忽就見趙老太君火急火燎地進了院子。
看著那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正膩歪著的兩口子,老太太不由就是一怔,直不愣登地問道:“不是說你們吵架了嗎?”
直到這時,慢了一步的劉氏才追上來,看著那神情發窘的小兩口,她豈能不知道此時早已是雨過天晴,忙上前扶了老太太的手臂,一邊將她往回拉,一邊笑道:“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夫妻吵架不記仇。這床頭吵床尾和,可不就是常事。老祖宗也真是,白操心了。”
這趙家人來如流云去如風,不一會兒就跟沒發生過這么一幕似的,全都走了個精光。
望著那空蕩蕩的院落,鐘離疏和林敏敏不由就是一陣面面相覷。
“我倆昨天為什么吵架來著?”林敏敏一推鐘離疏。
鐘離疏抓抓腦袋,“誰知道。吃飯。”說著,夾起一只小籠包就塞進林敏敏的嘴里。
林敏敏嚼了兩下,卻是想起來了,指著他道:“約法三章。以后有事說事,不許甩臉子走人,更不許擺臉色嚇我。遇到問題我們協商解決,你有理由就說理由,沒理由不許胡攪蠻纏獨斷專行!”
“好好好,都聽你的,我只有一個條件:不許哭!”說著,鐘離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我才知道,我居然會怕女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