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尚書府就得了消息,是沈械親自過來報的喪。
族長太爺六月初染恙,家人只以為是小病,大夫也只叫靜養,不想到了六月中旬不僅沒好起來,反而越發嚴重,米水不進,沒兩日就過身了。
沈械將四十的人,提及祖父依舊是頗為動容、淚眼模糊。
沈滄與徐氏兩個聽聞噩耗,心里也不好受。老一輩的人本就凋零殆盡,如今又走了一個。
想起沈玨對族長太爺的思念與依戀,夫妻兩個對視一眼,都覺得棘手。
可這不是能瞞的消息。
沈械是嫡長孫,松江那邊快馬加鞭打發人進京報信,正是為他能在族長太爺出殯前回去。
沈玨雖出繼二房,可畢竟是族長太爺親自撫養大的嫡孫,這個時候也該回去送老爺子最后一程。
徐氏就打發人去請了沈玨過來,將消息緩緩地說給他。
沈玨聽聞消息,則是已經傻了。
“太爺今年才八十三太爺不是才八十三么?”沈玨愣了好一會兒,方瞪著沈械高聲道。
沈械雖也難過,可到底年將不惑,知曉輕重。
眼見沈玨失態,他察覺不妥,忙皺眉道:“長輩面前,大呼小叫作甚?”
沈玨卻紅了眼睛,嘴里依舊是喃喃道:“我記錯了……是我記錯了?今年不是弘治十六年,是弘治十七年么?”一邊說著,一邊把著手指頭,算起時間來。
“莫要怪玨哥,就是我們聽了一時也受不住,何況玨哥打小養在太爺身邊……”沈滄嘆了口氣,道。
沈家宗族中,與二房依舊是五服之內不過是宗房、三房、四房。其中,又數宗房與二房關系最為親密。
沈玨倒是安靜下來,不哭不鬧,可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叫人實不忍心。
徐氏見狀,忙悄悄吩咐紅云道:“去看看二哥回來沒有?”
眼前沈械與沈玨雖是同胞兄弟,可年紀相差太大,加上沈械早早就離開松江,兄弟兩個論起來還不如沈玨與沈瑞親近。
紅云應聲下去,往九如居打聽出去了。
剛好春燕要往上房去,兩人碰了個正著。
原來沈瑞今天應了同窗邀請,要晚飯后方歸,打發長壽回來傳話,春燕正要往上房去稟告徐氏。
紅云就領著春燕來了上房。
沈械還要往五房與沈理處報喪,沒有久待,已經告辭離去。
沈玨神色木然,徐氏拉著他到身邊坐了,柔聲安慰道:“好孩子,難受就哭出來,莫要憋著。過兩日你還要隨你械大哥南下,送老爺子最后一程,熬壞了身子可不成?”
沈玨聽到徐氏的聲音,轉過頭來,嗓子沙啞道:“伯娘,侄兒做了個噩夢,一個不好的噩夢……”話音未落,雙眼一閉,人就往后仰倒下去。
徐氏與沈滄兩個活了大半輩子,見慣生死別離,見沈玨如此倒是并不慌張
對于不知生死的少年來說,喪親之痛足以痛徹心扉。
徐氏立時吩咐人將沈滄扶到稍間榻上,又打發人去請大夫。
等紅云帶春燕過來,將沈瑞晚歸的事情稟了。
看了昏厥的沈瑞一眼,徐氏道:“家中有事,打發人請二哥回來……”
春燕路上已經聽紅云說了上房的變故,倒是知曉輕重緩急,應了一聲,就退下去尋長壽去了。
方才,就是長壽回來傳的口信。
長壽與冬喜成親后,就住在尚書府后街的一處排房里。他們分的住處是其中兩間,不過有個單獨的小院,倒是還算肅靜。
聽到春燕叫門的聲音,冬喜出來開門。
她已經換了婦人裝扮,如今有妊在身,已經四、五個月開始顯懷了,穿著寬松褂子,臉龐十分圓潤。
沈瑞這些日子常打發長壽回來,就是因冬喜有身孕的緣故,想要讓長壽這個準爸爸多陪陪冬喜,省的冬喜自己一個人在家悶著。
“春燕妹妹……”冬喜素來心細,見了客至,并不覺歡喜,反而帶了憂心道:“怎么這時候過來?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事?”
春燕四下望了望,道:“姐姐,怎么不見長壽哥?家里有事,太太要打發人去叫二哥回來……旁人也不知二哥在哪個茶樓,需得長壽哥去尋呢……”
“他去坊口的鋪子買甜瓜去了,稍后就回。”冬喜一邊將人往里迎,一邊道:“府里到底怎么了?”
族親喪事,且是沈玨的本生家,也無需瞞,春燕就將沈械報喪的事情說了
冬喜聞言,皺眉道:“到底去了的是族長太爺,不是一家一房的事,除了五房大老爺那邊,咱們二哥說不得也得南下奔喪……”
春燕詫異道:“三哥還罷,降等也要服喪……二哥這里,本是無服,作甚還要走一趟?如今三伏天氣,天上正下火呢……”
“二哥無服,可老爺、太太卻是有服,族長故去,二房總要有人代表老爺南下奔喪。單三哥一人南下,看著單薄了,瞧著不像。老爺是官身,輕易動不了地方,剩下人選只有三老爺與二哥,二哥不去,還讓三老爺去不成?”冬喜道。
春燕試了試額頭上的汗,滿臉賓服道:“還是姐姐想的周全,我方才只當太太著急叫二哥回來,是為了寬慰三哥呢……”
兩人正說話間,院門被推開,長壽回來了。
聽了春燕來意,長壽沒敢耽擱,立時去尋沈瑞去了。
春燕想著沈瑞將出遠門的事,也無心多待,隨之也跟著回府去了。
沈瑞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來后,沈玨已經醒了,被送回松柏居去了。
沈滄正在上房與徐氏說話,見沈瑞回來,就吩咐道:“明日打發人去學里告兩、三個月假,后日你帶了三哥隨沈械一起南下……”
沈瑞點頭應了,心里明白,這也是二房應有之義。
不單單因族長太爺是族長,還因他與已故三太爺有舊,前幾年又舍了一個嫡孫給二房做嗣子。
京城距離松江要是走水路的話需要一個多月,要想趕在族長太爺出殯前趕到,就要走陸路,且只能騎馬,越早動身越好。
沈械是刑部郎中,正好主官是沈滄,丁憂交接差事,不過沈滄隨口吩咐的事,倒是并不需要耽擱時間,因此就定在后日出京。
二房這里要是前往奔喪,也就剩明日一天準備時間。
對于族長太爺,沈瑞原本的印象并不算好。
他本以為既是在宗族觀念為重的大明朝,這族長算是個當家人的角色,對于族人有約束與教導之意;可四房家務烏七八糟,沈舉人“寵妾滅妻”、“凌虐嫡子”、“謀算元妻嫁妝種種不是,族長都沒有主動出面制止。
要不是沈理出面,“年幼”的沈瑞就難保全。
等后來對沈家的事情知曉的多了,沈瑞就知曉了族長太爺的為難。沈家名為一族,可血脈漸遠,各房頭已經自成一小宗。族長太爺即便是族長,也不好過多插手其他房頭的家務。
“玨哥怕是會難過,孩兒過去看看。”眼見著沈滄吩咐完,沈瑞便道。
沈滄擺擺手,打發他去了。
沈瑞直接去了松柏居,進了院子,就見春鸚、春鶴兩個站在廊下左右徘徊,滿臉擔憂模樣。
見了沈瑞,兩婢如見救星似的,忙趨步迎了上來。
“二哥,三哥瞧著不對頭,又不許婢子們進屋,這叫人不放心……”春鸚滿臉關切,壓低了音量道。
沈瑞皺眉聽了,道:“他若想要清靜,你們就避著些。三哥后日要南下奔喪,你們得空將東西準備起來。”
春鸚、春鶴齊聲應了,沈瑞自己挑了竹簾,進了屋子。
外頭雖是下火了似的,可是屋子里擺了冰山,迎面就是幾分清涼,絲毫不覺暑熱。
沈玨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瞅著看著上面的幔帳。眼角的眼淚就跟小溪似的,流淌不停,枕頭上已經濕了。
沈瑞見他這無聲哭泣模樣,想起他前幾日方興致勃勃地定下南下探親的事,也就只有靜靜地陪著,心中感嘆世事無常。
沈械家,上房。
報了一圈喪,沈械是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
家里都掛了白,孩子們都換了孝衣。
沈械臉上除了傷痛之外,心里還憋著一團火。只是他素來神色嚴肅,七情不上面,在外人面前倒是不顯。
等孩子們下去,婢子也打發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時,沈械才滿臉沮喪道:“這就是時運?花了幾千兩銀子,好不容易通過堂舅走通李閣老的門路,連缺也等下來,眼看就要平調戶部,卻趕上太爺故去……”
六部郎中雖都是同品級,可因所在衙門不同,權利與排位也不同。同刑部相比,戶部自然是肥缺。要不是走通到閣臣的門路,那邊即便出缺,也輪不到沈械。
宗房老爺輩雖早已分家,可長房小一輩兄弟尚未分家,沈械這次跑官的銀子,都是勉強湊的。其中,有一部分還是械大奶奶的私房銀子。
沈械心疼銀錢,更何況械大奶奶?
械大奶奶猶豫道:“既是不成,那銀子不能給退么?可不是小數目,堂舅那里……”
沈械皺眉道:“銀錢早就上下打點了。事情也將塵埃落地,誰會想到就這么巧,這都是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