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面面相覷的,輪到了沈海與沈理。
婚姻是兩姓聯姻,是只亞于生死的大事;這退親的話,兩個孩子名聲都要受牽連,其中女方影響更大。
要是因這個原因,閆舉人記在心中,借此機會來對付沈家,還真是有可能之事。
“人在做、天在看,這沈源行事是一年比一比糊涂了。”沈海搖頭道。
早年受了孫家嫁妝,卻不肯善待發妻嫡子,寵妾滅妻,將唯一的嫡子出繼;現在為了攀富貴,背信棄義,也就不讓人意外。
之前有孫氏與出繼的事情在,族人早就曉得沈源人品有瑕疵。只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沒有人會想著去教導一二、勸誡一二,畢竟人到中年,脾性秉性早已經被定了。不想使得沈家處境越發艱難的,會是一個不足輕重的沈源。
既是曉得嫌疑對象,大家也不再兩眼一抹黑了,有的放矢總比沒有沒腦強。沈海的精神蹦了兩個月,吃不好睡不好,現下看了眼沈理、沈瑞兩個,覺得心里踏實不少。到底是年過花甲,精神已經不足,他睡意朦朧地離開了。
外邊打起二更的梆子聲,已經不早,沈瑞與沈理也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無話。
等到次日,用了早飯,估摸晨正左右,沈理就帶著沈瑞去賀家拜訪。
賀家同沈家同為大族,族人亦是聚族而居,只是沈家在府衙正北,賀家在東北方向,距離并不愿,乘坐馬車不過兩刻鐘。
賀西盛得了消息,帶著弟弟親自迎了出來。
雖說論起姻親輩分,賀西盛為長輩,沈理要小一輩,可沈理是狀元出身,且有四品官身,賀西盛再論長幼就不合時宜,因此只是平輩論交,客客氣氣。
倒是在對沈瑞的時候,賀西盛多了幾分親近,念叨了兩句沈玨,多有感傷。
賀北盛春闈落第,看到沈瑞就有幾分不自在。沈瑞雖只是秀才,在孝中沒有應考,可沈瑞的庶兄沈瑾卻是這一科的狀元。
沈瑞卻只做跟班來的,不管是賀西盛的親近熱絡,還是賀北盛的別扭,在他眼中都是浮云。他關心的是賀家最后的選擇,賀西盛這個賀家代家主,與沈家族長太爺與現在的族長沈海都不同,不像士紳,更像是商人唯利是圖,要是這個時候不愿意放棄機會也是有可能之事。
寒暄中,賀西盛兄弟將沈理、沈瑞引到客廳。賓主入座,賀西盛看看沈瑞,又看看賀北盛道:“我記得瑞哥兒早年愛禪學,四郎不是得了一副南普陀慧榮法師的親書《大悲咒》,正好帶瑞哥兒過去觀摩一二。”
賀北盛聞言一愣,帶了幾分不情愿起身。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見沈理點頭,便也起身,隨賀北盛出去。
客廳中,只剩下賀西盛與沈理兩人,賀西盛道:“恕我直言,狀元公既上門來,想必也察覺出倭亂之事另有蹊蹺。”
沈理點點頭道:“在下是上門請罪來的,昨日家仆護送堂兄出門,在城外遇到人劫路,抓了幾個小賊。以為是山匪下山,不想訊問下來不是旁人,正是賀家六房旁枝子弟。”
賀西盛因心中有了決斷,不愿意在沈理面前落下下風,才開門見山引到主題上,想要占個先機,不想沈理那邊早有別的備的。不說別的,就握著這個人證在手,賀家怕是清白不了。
賀西盛看向沈理的目光,多了打量與鄭重:“既是賀家子弟,怎么會行盜匪之事,怕這其中有什么誤會吧?”
“不無可能。”沈理點頭道:“我也擔心是有人冒名,沈家與賀家同居松江百年,世代聯姻,賀家人確實沒有截殺沈家人的理由。”說罷,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畫像來,打開鋪在茶幾上:“賀二老爺看看,是否真的他人假冒賀家人。”
這張頭像素描,自然是沈瑞的作品。
既抓到了賀家人,不管賀家愿意不愿意與沈家合作,都是沈家籌碼之一。
賀西盛不用細看,就認出這畫像上的不是旁人,正是賀家一旁枝族侄賀勉,以勇武有力著稱,是賀西盛出遠門時帶的從人之一。
賀西盛額頭細細密密,都是冷汗。之前他查到族親中有人不對勁,似乎這兩月有別的收入,與“倭寇”進城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卻沒有懷疑到自己身邊的人。
因為這些日子沒有出門,賀勉那邊就放了長假,他為什么去截殺沈家人,是受了誰的指使?有人將手伸到自己跟前,幸好對付的沈家人,要是對方想要對付的是自己,自己能逃過一劫嗎?行船走馬三分險,要是在自己外出時做手腳,自己如何能逃得過?
賀西盛的腦子里,亂成一團,再沒有了之前的篤定。
書房中,賀北盛心不在焉從書架取出一幅卷軸,平鋪在大書桌上。
兩人都曉得,過來看字不過是托詞罷了,為得是賀西盛與沈理兩人商量大事。沈瑞與賀北盛雖見過面,可真的不熟,便只借著看字畫的理由沉默不語。
還是賀北盛忍不住,問道:“你一個小小秀才,回來也不頂什么用,怎么不是沈瑾回來?還是他趨利避害,怕牽扯到自己頭上,才故意不回來?”
賀北盛也是及冠之年,少年時與沈珠比,后來與沈瑾比。如今一個是新科狀元,一個是落第舉人,雖然比不得,卻依舊是難免介懷。
“五房鴻大叔夫婦也同我們一起南下,因鴻大叔身體有恙,在天津下船,瑾大哥送兩位長輩回京去了。”沈瑞道。
賀北盛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失望多一點兒,還是安慰多一點兒。
看著小大人般穩重的沈瑞,見他話里話外并無疏遠敵視沈瑾的意思,賀北盛帶了幾分好奇:“你就不記恨沈瑾?”
沈瑞臉上疑惑:“記恨什么?”
“明明你才是四房嫡子,卻是被迫出繼,沈瑾以庶子之身鳩占鵲巢,獨享一房家業。”賀北盛冷哼道:“你不會是看沈瑾中了狀元,想要以后借他的光兒,才壓下埋怨,依舊與他親近吧?”
沈瑞忍不住翻個白眼:“賀四老爺,您想多了。”
賀北盛不過弱冠之年,最不愿意這“四老爺”的稱呼,聞言立時炸毛:“什么四老爺不四老爺,不要叫什么四老爺,從四房論起,你當稱我一聲四舅。”
“四老爺也說了,那是從四房論起,四老爺也曉得,我雖生在四房,如今卻是二房子孫,自然不好從四房論輩分。”沈瑞慢悠悠道:“四老爺想要聽這聲舅父,還需要到瑾大哥跟前說去。”
一連串的“四老爺”聽得賀北盛暴躁不已,跳腳道:“還不是你眼高,當年我大哥有心招你為女婿,你那邊卻是眼高,看不上我賀家女兒。”
沈瑞道:“四老爺當知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是沒有在下自專的道理。四老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賀北盛不是傻瓜,自然察覺出沈瑞故意咬著“四老爺”說話,確實哭笑不得,指著沈瑞道:“看你像老成的,確實促狹。”
雖然當年頭一次相見,沈瑞對賀北盛印象不好,覺得他狂妄自大,可現下看上去,性子豁達并不是斤斤計較之輩。
兩人相視一笑,沒有了之前的試探生疏。
賀北盛道:“看來這次不單單是沈家的麻煩,應該還牽扯到賀家,我二哥兩個月沒出門了,今天待客也格外鄭重。沈瑞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賀北盛就是個中二少年長大的中二青年,事關機密,沈瑞還真不好如實露底,只能含糊道:“我只曉得有人在背后挑撥賀家與沈家,想要收漁翁之利。”
賀北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我二哥轉變這么多。對于沈家貪官司之前他可是幸災樂禍來著,連親外甥沈珺也顧不得,因這個我還惱了好幾日。這半月卻是總是皺眉,也打發往知府衙門走動,托人照看沈珺,跟之前截然不同。”
賀西盛的轉變,也說明可賀家對幕后之人的察覺。
想到這里,沈瑞心下一動:“二老爺是不是叫人查了府衙的閆舉人?”
“咦?你怎么曉得,那是半月前的事了,你還沒回松江呢?”賀北盛有些意外:“還是你們也開始查閆舉人了?我早就瞧著他不對勁了,一個為幕僚的舉人,竟然一副清高不為財的模樣,豈不是可笑?要真的不愛財,他也不會想著法子為趙知府斂財做名目。哼,他一個外來的幕僚,為什么能將其他人擠下去,成為趙知府的頭號心腹,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
松江是富裕大府,松江知府也是熱缺,趙顯忠能得這個缺兒,自然也要回報提拔自己的京中恩師,巧立名目、盤剝地方,也是官場常態。
“他小小幕僚,鼓動著趙知府貪,自己卻一文不沾,要說沒有其他目的誰信?既不是為了銀子,那為得就是別的。趙知府以為受用了得用的心腹,卻不知自己的把柄都落在閆舉人手中。”賀北盛侃侃而談。
從中二青年到睿智孔明,這跳躍的有些遠。
“這都是四老爺自己想的?”沈瑞帶了幾分佩服,道。
賀北盛訕訕一笑,摸了摸后腦勺道:“是二哥與管家說的,我在旁邊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