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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十七章 鳳凰于飛(十六)

楊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楊廷和方帶著一身疲憊從書房進得內院來。

這些幾日他一直宿在外書房,俞氏得了他回來的信兒,雖困倦已極,卻仍強打著精神等著,見他進來,忙張羅著小丫鬟端了熱水來與他燙腳。

酸漲的雙腳泡進熱水中,楊廷和舒服的低吟一聲,又仰頭靠上椅背,由著俞氏蓋了熱巾子在他臉上。

俞氏拿了美人錘輕輕給他捶起胳膊來,心疼道:“老爺也當顧惜自己身子。”

楊廷和發出含混的哼聲,這些時日人事變動頻繁,誰也不曾想皇上竟準了馬文升致仕,導致內閣十分不滿,脾氣最為火爆的劉健竟也上書自陳老病交侵,請致仕。

那奏折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強顏竊祿,有妨賢廢職之罪、為新政之累等語,已是語氣頗為不善。

皇上當然不會也大筆一揮讓他去了,還是安撫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氣……也是大為光火,甚至將他這老師叫進宮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說什么?只能仍是勸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遺命輔政的……

楊廷和思緒已經有些飄遠,耳邊俞氏在絮絮叨叨說著家中事。

忽聽到她問長子楊慎的婚事,楊廷和這才推開巾子,露出口鼻來,問道:“王家那邊可是有什么說的?”

俞氏嘆了口氣,道:“王家姑娘年歲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們大姑娘這病……”

楊廷和聲音明顯沉了下來,問道:“這幾日你可去看過恬兒了?”

俞氏滿臉愁容道:“昨兒才去過的。大姑娘精神還是好,只是這病……始終也不見好。瞧著……瞧著……唉,大夫說,恐是損了心脈。”

楊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視俞氏道:“怎說的?”

俞氏苦笑一聲,大夫說的那些什么脈沉細、浮大無根之類的她也聽不懂,只大致學了一遍,又低聲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現在也沒多少時日了,總要給王家個準信兒。”

楊廷和眉頭擰得更緊了,卻是一言不發。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說句不當說的,老爺莫惱我,我想著,是不是還是照舊辦了喜事,沖一沖也好。”

楊廷和斥道:“糊涂!你讓王家姑娘、楊家長媳沖喜?!”

俞氏慚愧的低下頭,道:“我也是沒個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點點冷下去,楊廷和喊了丫鬟進來擦了腳,趿上鞋,在屋里慢慢踱起步來。

俞氏打發了丫鬟收拾東西下去,這才幽幽嘆道:“我……是真沒法子了,咱們家這幾個孩子……怎的婚事上都這樣波折。”

長子楊慎定親不久,未來丈人便歿了,未婚妻隨母扶棺回鄉守孝三年,這才剛剛上京,又遇上這檔子事兒。

長女楊恬也是,才訂了親,沈滄那邊便故去,不過她年歲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樣的,這好容易孝期過了一半兒,楊恬也快及笄了,卻不想,飛來橫禍,現下病成這樣。

次子楊惇,早年間楊廷和曾與大理石卿楊鎮有過口頭婚約,定下楊鎮庶出次女。時人講同姓不婚,兩家雖沒任何親緣關系,但人在官場,總要防著些小人,原是楊鎮要將女兒記在舅家名下,再行定親。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癥夭折了。這樁婚事也只得作罷。

楊廷和雖覺俞氏這話刺耳,但事情確實也是如此,細想來,幾個孩子的婚事都這樣不順遂。

“下面幾個小的,都晚些定親罷。”最終他還是嘆了口氣,道。

俞氏應了一聲,有些躊躇道:“不是我說嘴……老爺,近日里,二姐兒常往我這邊來,便是不言不語的,也總要坐上小半天兒。您也知道,從前她是不來的。想來,也是蔣姨娘著急了。也是,二姐兒轉過年來也……”

話未說完,楊廷和已不耐煩起來,冷冷道:“幾個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內宅的事你打理妥當便是。”

俞氏本也是試探之意,見他惱了,登時便換了口風,將她想將四哥兒抱過來養的話就咽了回去,再也不準備提起。轉而嘆氣道:“我也是盼著長媳早些進門,我也好有個臂膀。”

楊廷和又踱了兩圈,才道:“照舊籌備著婚事。恬姐兒那邊,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應下了。

楊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幾句,近來朝中局勢多變,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來訪,要怎樣的態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談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這才歇下。

翌日一早楊廷和便早早起來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來又補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媽媽帶著丫鬟們過來為她梳妝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婦子來回話,老奴都問過了,沒什么要緊的,便按照往常的例處置了,讓她們散了。”

俞氏哎了一聲,嘆道:“真盼著大郎媳婦早些過門,把這一攤子接過去,我也好輕省輕省,多睡上會子。”

白媽媽笑著挽起她一把濃黑的長發,桃木篦子沾著桂花油慢慢通著,笑道:“大奶奶便是進了門,太太也總要帶上個三五年的,太太年輕輕的可別這會兒就想著躲懶了。”

幾個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著湊趣。

少一時,早飯端了來,俞氏剛坐下,外面丫鬟又來報二姑娘過來了。

俞氏皺了眉頭,道:“且讓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請安了。”她頓了頓,又道:“與她說,這府里要籌備大郎的婚事,忙得緊,問她與長嫂的見面禮繡好了不曾,讓她這幾日不必過來了,在房里好好做針線。”

大丫鬟覷著她面色不虞,親自領了差事去打發二姑娘了。

白媽媽挨個指了活計,將滿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給俞氏布菜,低聲問道:“太太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剛與老爺提了一句二姐兒,老爺便惱了,只說以后孩兒們的婚事他心里有數。我便知道老爺是真厭了那一位了。”

白媽媽喜上眉梢,念了聲佛,又道:“這樣將四郎抱過來,老爺也只有歡喜,只怕,幾位姑娘幾位爺都要交與太太養呢……”

俞氏搖了搖頭,道:“這一宿,我都沒怎么睡,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四哥兒,我不想要。”

白媽媽一驚,道:“太太,咱們不是都說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斷她道:“媽媽,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沒準兒能招來個兒子,若是我福薄,日后將他養熟也是一樣。但現在,”

她抬起頭來,目光異常堅定,“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沒有親生骨肉,這楊家哪個孩子不尊我為母?四哥兒將來怎樣還不知,但卻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兒就不可能與我同心。她不過是看我現在求子心切,哄我罷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剛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婦好,待他親妹子好,將來他這長子總要為我養老送終的。”

白媽媽已是怔住,臉上不自覺帶出了憐惜之意。

俞氏垂下頭,自嘲一笑道:“那一位,豈是好相與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么坑與我。日后我老了,若真覺膝下荒涼……多帶帶大郎的兒子也就是了。若他們生養得多,我抱過來一個孫女也是極如意。”

白媽媽嘆了口氣,道:“太太便是真這樣想,也不該今兒就回絕了二姑娘。拖上幾日,等大奶奶進門,看看再說。”

俞氏復又端起碗來,笑道:“二姐兒呆在我這里,她不自在,難道我是自在的?她不來,我還能多吃一碗飯。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個兒,趁早讓她去了吧。”

白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給她夾了幾箸菜,緊著道:“太太便多吃些。”

楊二姑娘楊悅吃了個閉門羹,氣鼓鼓回了蔣姨娘的小院,將話一說,蔣姨娘便摔了個茶盞。

母女倆一起咒罵了俞氏幾句,蔣姨娘忽的心念一動,忙喊來心腹丫鬟交代了幾句,又開箱子拿了荷包給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帶了消息回來,果然不出蔣姨娘所料,昨夜楊廷和進了內院,宿在主院,還同俞氏說了半宿的話。

蔣姨娘恨恨一捶桌子,聽著女兒的抱怨,她不免心煩意亂,三兩句將女兒攆走,自己歪在榻上靜靜盤算起來。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開了箱子,卻不是拿那幾錢幾兩碎銀的小荷包,而是將個首飾匣子拿了出來,仔細一樣樣挑揀。

她,不能再等了。

仁壽坊,沈府

這幾日沈瑞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在拜訪過張永之后,雙方就遼東的事達成一致。而張永本身對造船也格外有興趣,亦表示會適時推動一下此事。

然而遼東事未發動,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達了。

這次南京官員變動因是內閣與皇上相互妥協的結果,中低層官員或有詫異,上層卻是紋絲未動。

倒是皇上抬抬手就準了馬文升的致仕,讓內閣閃了一下,極是不快。

王守仁在從沈瑞那邊得了內幕消息之后便有了準備,旨意下后從容啟程。

臨行前,師生兩個還是一處商量了許多事,沈瑞在老師宅邸逗留大半日,末了又依依不舍送了老師到通州碼頭,直看著他登船揚帆起航,這才回轉京師。

而后壽哥也溜出宮來一趟,約了沈瑞張會等見面碰頭,沈瑞回稟了造船之事,雖沒有提及海外貿易——或者確切說沒有提走私,倒也將先前就曾與壽哥說過的,建立水軍、內陸江河運輸等等重提一次。

無論是軍備還是貿易,都是壽哥這陣子最迷的東西。他當場便拍板要開船廠造船。

關鍵是,現在沒銀子。

沈瑞便提出讓民間大戶私人船廠造船,朝廷派工部監督、協助,船本身歸國有,但朝廷會給予商家遼東某些特產的專賣權限。

“就像變相的鹽引一般。”沈瑞如是說,“哪個商家都想著天下只有自家獨門賣這個東西,好隨便要價。朝廷不妨就在小處上許給他們,比如這貂皮,左不過是些大戶人家才用得上的,他們就是要出天價來,也無損百姓之利。而那些大戶嘛,能拿一千兩銀子買身衣服的,就不在乎多拿兩千兩出來。”

壽哥聽了他末了一句,忍不住擊掌贊妙,細細品來還真是這么回事。

沈瑞還建議道:“便是沒甚特產了,還可以給他們一些勘合,遼東地面上到底還是有韃子的,也不如內陸太平,我聽說還有匪患,行商的就求個平安,拿了這勘合,便可到衛所要求出一隊人護衛商隊。”

這種事對于壽哥來說,等同于沒成本,他越發贊妙,讓沈瑞出個條陳,自家這邊已是許了可民間船廠造船。

可惜了,這造船之事雖上達天聽并得了陛下首肯,但壞就壞在馬文升致仕事引得內閣幾位老臣的反彈,造船這件事因涉及兵部、工部、戶部等多個衙門口,本身走流程就十分繁瑣,有了閣老們的授意,很快就在戶部尚書韓文那邊扣下了。

本不用朝廷什么銀子的,但戶部真個不放,沈瑞等人也沒轍,還是趙弘沛這邊表示可以找人往戶部里活動一下。

造船事宜被擱置,遼東事卻拉開了帷幕。

先是沒事兒就愛彈劾內官、順帶還借天象說事兒乞皇上躬行節儉、親賢臣遠小人的禮部給事中周璽,彈劾鎮守山西太監陳逵、鎮守遼東太監朱秀貪饕害民。

隨后,多次彈劾了遼東諸事的吏部給事中吉時上折子彈劾朱秀種種不法,設卡收稅、強占屯田、奴役軍戶等等,證據確鑿。

最后巡撫遼東的左都御史馬中錫也上書,佐證了吉時的奏折。

雖然兵部尚未覆議諸人彈劾,但朱秀下臺已是定局,宮內圍繞著繞著遼東鎮守太監之位的戰爭也正式打響。

這部分雖然已與沈瑞無關,主要都是宮中人頭更熟的張會負責,但他還是悄悄跟劉忠遞了個話,以聲援張永。

朝堂的彈劾事宜他能做的都做完了,事情也朝著預期的方向發展,沈瑞開始與陸家兄弟就之后的海貿細節進行商討。

隨著英國公府、武靖伯府這樣的勛貴加入,這已不是陸家從前那樣規模的“小生意”了,也當好好規劃一番。

能攀上這樣的頂級豪門,尤其是由著深厚軍方背景的勛貴,對陸十六郎來說完全是意外之喜。

彼時的遼東,不說是化外之地也差不多了,一如叢林法則,想要做得生意,就首先要有一雙鐵拳,然后才是誰的拳頭硬,誰的買賣就好。

先前陸家不過是搭上了登州衛,跑船后在遼東那邊趟出來佟家這商賈之家的路子,生意上有佟家接應,順遂是順遂,利潤未免要被分走大半。

如今雖也是要將絕大部分利潤拱手讓出,但相應的,生意盤子也大了許多,預估所得仍將是往年的數倍。

且攀上豪門所能帶來的好處又何止眼前。

陸十六郎打開話匣子開始細細講來遼東有什么特產、缺什么物資,比當初與沈瑞剛接觸時談得不知詳細了多少倍,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沈瑞也不挑理,要是上來就全盤托出,沈瑞就算不懷疑有詐也得覺得這人腦子有病不足以合伙。

這邊陸二十七郎也是利落人,已是跑了大半個京城,尋了幾處適宜立鋪子的地段,也一一列出了利弊,擬待同沈瑞這邊商討。

因掛著楊恬身體,沈瑞如今還是兩頭跑的時候居多,幾乎不在外過夜。

所以在家中停留時間也不太久,以便在城門關閉前出城趕回莊子上。

然今日才到家,與陸家三兄弟客氣幾句,還待休沐的張會到了一起商量,長壽便在外面告罪請沈瑞出來,語氣十分焦急。

沈瑞甫一出門,長壽便急急道:“二爺,莊上急報信,楊大姑娘方才昏了過去,董婆子用針救醒回來,卻是不太好……”

沈瑞大驚失色,早上他出門時還好好的,他口中雖是問著“究竟怎么回事”,腳下卻已不停,兩步進屋向陸家三人拱手道:“內子有些不妥,恕兄弟先過去看看,兄長莫怪。”

甚至等不及陸家兄弟反應已是出院而去。

暫且不論陸家三兄弟相顧失色,陸二十七郎忙不迭回去告訴妻子張青柏或去幫忙。

只說沈瑞三步并作兩步出了外書房,那邊自也有人去報過了徐氏,沈瑞也不及親自跑進層層內宅與徐氏商量,徑自騎馬出府往莊上奔去。

長壽也跟了出來,還吩咐了門上若是英國公府張二公子過來,便說二爺有急事出去,請張二公子千萬見諒。

未成想才拐過街口,迎面便遇到張會打那邊過來。

沈瑞便是心下再急,既是他邀了張會來議事,也少不得勒馬說上一句。

張會聽說楊恬病重,不由表情凝重,忙道:“沈二弟別急,我這就進宮去,向皇上請位太醫,皇上必準的。”又撥出一半兒的隨扈侍衛來,讓他們打出英國公府標識,一路護送沈瑞出城。

有了英國公府的招牌,一般車馬都會避讓,出城也是便宜,速度要快上許多。

沈瑞心下感激,在馬上抱拳道:“那邊事急,我這便去了,待回來再好好謝過二哥!”

張會連連擺手道:“快去快去。我也立時就進宮,回頭再敘。”

兩人各自調轉馬頭,分馳不同方向。

祥安莊

楊恬昏昏沉沉的睡去,董婆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有氣無力向林媽媽道:“我也得去緩一緩,姑娘醒了便叫我。”

莊頭娘子李昌家的已收拾了西廂房,請大長公主府薦來常駐的劉大夫就近歇下,以免這邊再有變故,從他自己院子過來浪費時間。

林媽媽也知施針是件耗費體力的事,西廂住了劉大夫,她便叫麥冬去收拾了耳房,請董婆子暫在那邊。她自己則守在床榻邊,不時悄悄探一下楊恬額頭溫度,生怕她再發起高熱來。

小丫鬟谷芽已認了董婆子當師父,學了月余針灸,這會兒董婆子也放心讓她收拾銀針等物。

谷芽收歸立整,端著托盤出去,見另一小丫鬟桑葉正在廊下,一邊兒扇著爐火熬藥,一邊兒偷偷抹著眼淚。

她嘆了口氣,輕喚了桑葉過來:“你這眼睛都成了桃子了,怎樣到得姑娘跟前?沒得讓姑娘更慪。依我說,叫婆子們看藥去,你去小廚房燒了熱水幫我燙燙這銀針,我師父讓多燙幾遍,拿細布擦好了,少不得一會兒要用。”

桑葉扁扁嘴又要哭,強忍回去,應了一聲,端過托盤來要走,正聽見門上已有人開始問起“二爺好”。

見沈瑞歸來,仆婦丫鬟們紛紛過來見禮,桑葉心下害怕,飛快的行了禮,垂頭快步往小廚房去了。

谷芽已迎上前去見禮,低聲回稟道:“姑娘剛才吐了藥,折騰了好一陣子,方才睡下。”

沈瑞知道她是跟著董婆子學針灸的小丫鬟,便點點頭,放輕了腳步,見林媽媽和麥冬也迎了出來,只擺擺手輕聲道:“我看看她,也放心。”

他進得內室,見楊恬的嘴唇發白,近乎失了血色,而慘白的雙頰上卻泛著病態的紅暈,便是睡著了,呼吸間拉風箱一般的喘鳴聲也不斷。

一陣陣揪心的痛,讓他臉上都有了微微的扭曲。

明明早上他走時人還好端端的!

他回過頭,目光冷冷掃視屋內人,眾人一陣陣后背發寒,都垂下頭去。

沈瑞強忍著怒氣,生怕吵醒了楊恬,輕手輕腳移步出來,到得院里,他的目光鎖住林媽媽和麥冬,冷冷問道:“怎么回事?”

麥冬撲通一聲跪下了,淚流滿面,磕頭道:“是奴婢害了姑娘,奴婢甘愿領罰,但還請姑爺……請姑爺寬恕幾日,好歹讓奴婢照顧好了姑娘,不然奴婢死也不得安穩……”

林媽媽也跪在她身邊,垂頭道:“是老奴的過失……”

沈瑞最厭煩女子這樣哭天搶地的,很想大喝一聲,又顧及到屋里睡著的楊恬,壓低了聲音,狠狠道:“一個一個說,到底怎么回事?”

說話間,那邊安置了大夫又去開倉庫尋藥材的李昌家的也趕了回來,見著院里這情形,她忙向沈瑞行了禮,又道:“二爺,那害了姑娘的丫頭已押在小北跨院了,您看,是不是過去問話?”

沈瑞瞪了林媽媽和麥冬一眼,一言不發沉著臉往小北院去了。

李昌家的連忙去拉了林媽媽一把,自己也慌忙跟了上去。

林媽媽嘆了口氣,拉起麥冬來,道:“我去同二爺說。你且在這里,好生照看好姑娘,姑娘醒了立時就來報二爺知道。姑娘見著二爺,只怕病也能去些……”

麥冬哭道:“都是我……”

林媽媽低聲喝道:“快收了聲,別吵著姑娘!這會兒就休要說這些話了,照顧好了姑娘要緊!”

一句話說得麥冬立時閉了嘴,林媽媽加重了語氣,吩咐谷芽,“給你麥冬姐姐打水洗臉,都齊整些,仔細看好姑娘。”這才快步往小北院去了。

沈瑞在小北院正房廳里坐下,李昌家的實也不知道具體內幕,且楊家的事,她個沈家的仆婦也不好多說,便先報了病情。

“……急怒攻心一時撅了過去,大夫說是心火太盛。雖施針醒過來了,卻是喝不下藥,喝了就吐出來。大夫換了兩個方子,還是不大見效。嘔了幾次,一時有些發熱,但并不太重,大約也是姑娘實倦得厲害,這才睡過去。大夫說要等姑娘醒了再看看……”

待林媽媽進了來,李昌家的便不再言語,退在一邊。

林媽媽方跪到了沈瑞面前,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卻是昨日俞氏過來看了楊恬,與她捎帶新衣和吃食,又說了二十六給楊慎辦喜事,還讓楊恬好好養著,二十七接她回去,全了新媳婦見翁姑的禮數等等。

而今日沈瑞這邊一走,那邊金橘就過來找小丫鬟桑葉閑聊,說是昨日她那在太太屋里當差的表妹跟著太太一起過來的,悄悄同她說了些事。

她道,太太想將四爺抱過來養,就許了蔣姨娘把二姑娘記在名下,等大姑娘這邊咽了氣,便將二姑娘充作嫡女,嫁給沈二爺,以續沈楊兩家聯姻。

桑葉聽得整個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邊金橘又兀自說,太太說老爺極看中沈二爺,必不會白白錯過這個女婿的,二姑娘要是身份不夠,怕就要便宜了二老爺家幾位嫡出的堂小姐了。想來蔣姨娘就是舍不得四爺,為了二姑娘也能舍了。二姑娘真是好福氣云云。

這話卻正叫回來更衣的麥冬聽個正著。

麥冬最是個炮仗脾氣,一點就著,原就和金橘打過一架,極其瞧不上她,這會兒聽金橘敢這樣編派,當時就惱了,揪著金橘的頭發便打起來,罵金橘是滿口噴糞、胡說八道。

為了就近服侍楊恬,丫鬟們就安排在主院后照房里。金橘挨了兩下子,便滿院子亂竄,又叫又嚷,自然驚動了楊恬。

林媽媽出去呵斥兩聲,麥冬又氣又急,被金橘兩句話一擠兌,竟將金橘所說的話嚷嚷了出來。

楊恬在屋里聽了,氣得渾身發抖,喊金橘進來回話。

林媽媽攔不住,只死死拿眼睛剜著金橘。

金橘似是怕了,磕頭如搗蒜,只說不過昨日府里來人和自己閑磨牙幾句,自己和桑葉說了撿個笑。

又哭天抹淚,殺雞抹脖子的剖白表示自己是忠于姑娘的:“姑娘且想想,太太已是將我給了姑娘,將來是要陪姑娘出嫁的,我如何會盼著姑娘不好?姑娘已是寒涼傷了身子,不能再生養了,我若忠于姑娘,姑娘看中我,日后開臉讓我替姑娘養個一兒半女的,我也是終身有靠,姑娘不好了我又哪里有更好的前程……”

聽得“受了寒涼,不能生養”幾個字,楊恬如五雷轟頂,呆在了當場。

林媽媽也沒料到她還能胡說八道到這上頭來,忙爆喝一聲,又去擰她的嘴,金橘卻是說話極快的,搶著搶著把話說完了。

林媽媽眼見著楊恬眼睛發直,也顧不上處置金橘,一邊兒喊人把金橘堵了嘴捆起來,一邊兒慌忙去抱住楊恬,哄她道莫聽小蹄子胡說八道。

楊恬靠在林媽媽溫暖的懷里,卻猶覺得像浸在那冰冷的河水中,冰寒刺骨。

她嘴唇哆嗦著問道:“你莫哄我,那,那不能生養,可是真的?你們也都瞞著我……”

沈瑞本身就是嗣子啊,過繼沈瑞來就是為了給二房傳香火的,而若她不能生養……

楊恬只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一個女子,就是心大得沒邊兒了,遇上這樣的事兒,也不可能過去心里這道坎兒。

何況時人女子皆將子嗣當作天大的事。

楊恬本就聰穎,遇事總要“三思”的,而今細想大夫的態度、董婆子的態度、俞氏的態度……種種痕跡都讓她驚疑。

與沈瑞相處,她早已是情根深種,這會兒越想越是進了死胡同,越想越是絕望。

她已纏綿病榻多時,身子已虛弱不堪,一時急怒攻心,又有喘癥,一口氣沒上來就厥了過去。

說到這里,林媽媽也抹著眼淚,低聲道:“也是老奴不察……”

沈瑞臉已黑成鍋底,只覺得頭皮血管突突直跳,這會兒真有將那個禍頭丫鬟一把掐死的沖動。

他強抑怒氣,讓李昌家的將金橘帶過來。

金橘被五花大綁塞了嘴拎到了廳上,見著沈瑞便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口中的帕子一被拿下來就開始喊冤。

沈瑞冷冷瞧了她一眼,卻并不問她,忽問林媽媽道:“聽說她是家生子?她家在楊家有多少口人?”

林媽媽一時沒反應過來,沈瑞卻已不再需要她的答案。

他吩咐李昌家的道:“去叫長壽帶一個楊家下人去楊府,稟明岳丈,說我要這丫頭一家子人的身契,一家子,沾親帶故的都要。”

金橘有些發懵,不知道沈瑞這是做什么,但很快,她便知道了,而她寧愿永遠不知道。

只聽溫潤如玉的沈二爺冷冷道:“人不必帶回來,灌了啞藥,男的打斷雙腿,女的折斷右手,賣去南邊兒鹽場做工。多賣幾家,不要賣在一處。”

鹽場做工本就是讓人活活累死的差事,便是能從鹽場掙出一條命來,斷手斷腳也是斷了日后生計,只怕更是生不如死。

金橘駭得渾身發抖,如看著修羅惡鬼一般驚恐看著沈瑞。

聽得李昌家的應聲要走,她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忽然凄厲尖叫一聲,發瘋的喊道:“二爺開恩!二爺開恩!我說,我都說……”

沈瑞卻已站起身來,邊向外走邊冷冷道:“這樣愚蠢拙劣的計策還用你說什么?叫你來就是讓你聽聽,背主的奴才,家人會是什么下場。”

金橘一呆。

又聽得更冷的聲音:“至于背主的奴才,自有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金橘猛回過神來,顧不上手腳還被捆著,奮力的往門口、往沈瑞離去的方向撲過去,重重摔在地上也仍是蛹動著,嚎得幾乎不是人聲,“二爺!二爺!奴婢知道錯了!二爺開恩!二爺!都是蔣姨娘騙我……”

沈瑞出了小北院,喊來長壽,卻道:“把那個叫金橘的捆結實了,蒙了眼堵了耳封了嘴,等下衙后給楊家送去,親自交給楊大人。”

他只是楊家的女婿,不能越俎代庖處置楊家下仆。固然可以要人過來,楊廷和也不可能不給,但到底會讓楊廷和不快,翁婿之間種下隔閡。

況且,光處置下人有什么用,蔣姨娘這擺明了是要楊恬的命!他豈能放過這個老虔婆!

那是岳丈的小老婆,他這女婿更不好先動手,且先看岳丈的手段。

當然,若是他們不能給恬兒一個滿意的交代,也別怪他不講情面。

回到上房,沈瑞便守在楊恬身邊。

一時張會帶了太醫來,因著急,馬車疾馳,倒把老太醫顛了個七葷八素,但原是給楊恬看過脈的,知道這是帝師的千金,又是天子親自吩咐自己過來,便也不挑理。

略一休整,老太醫便來為楊恬號脈,又看了面相,老太醫面色便凝重起來。

他原是熟悉楊恬病情的,雖不見好轉,卻也勉強還算平穩,怎會突然這樣惡化?!

老太醫又將楊恬左右手診了一回,才出來到西廂,請了劉大夫和董婆子過來,問了情況,眉頭漸漸擰成疙瘩。

沈瑞瞧著老太醫面色,跟著一陣陣的揪心,忙長揖到地,請老太醫救命。

張會也在一旁幫腔,好話連連。

老太醫卻嘆了口氣,搖頭低聲道:“原就是肺氣不足,心脈受損,氣血兩虧,強靠藥力維持。如今急怒攻心,雖未嘔出血來,這淤血卻是堵在內里,更傷五臟,肝木橫逆則克脾土,這脾胃損傷是以藥也難以下咽……”

好一篇子話說下來,竟是楊恬已有了燈盡油枯的跡象。

“若是尚能咽下藥去,拔出淤血,或者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老太醫這一生慣看生死,不知道與多少人家說過這樣的話,可每次開口依舊是十分艱難。然再艱難也仍得道:“或是備下壽木,沖一沖?”

“太醫……”沈瑞聲都有些顫了。

巨大的恐懼襲來,他的心驟然縮成一團,幾乎無法支撐全身的血液流動,他踉蹌兩步,近乎站立不穩,只覺周身都凍僵了一般。

再一次面對深愛的人離去,沈玨,嗣父沈滄,如今到了恬兒嗎……

“太醫……”他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可也,只能吐出這兩個字來,他忽然就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張會也是心下難過,一把扶住沈瑞,向太醫抱拳道謝,又請太醫略等等,便拽著沈瑞出了西廂房。

沈瑞有些渾渾噩噩,腳下一腳深一腳淺,張會似乎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的腦子卻都凍僵住了,一句也聽不懂。

忽然有個小丫鬟沖進他的視野,“二爺,姑娘醒了!”

沈瑞好像這才找到了自己的魂兒,一把推開張會,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進了屋里。

楊恬倚靠在引枕上,看見沈瑞快步跑進來,慢慢綻出個蒼白的笑容。

沈瑞深吸了口氣,也回了個笑,卻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難看。

他兩步到了窗前,抓了楊恬的手,放軟了聲音道:“你醒了?我……”

楊恬卻抬手擋住了他的唇,低聲道:“二哥,你不必哄我,我都知道的。二哥,你不能沒有嫡子,我也……不能再拖累了你。”

沈瑞心下大恨,直想將蔣姨娘千刀萬剮,他沉下臉,厲聲道:“別渾說!怎的你就信旁人挑唆之言,偏不信我說的話?”

楊恬搖了搖頭,嘆道:“我知道她是挑唆。但她說的也是實話……”

“知道她是挑唆哪里還有實話!”沈瑞扳起她的臉來,再次柔聲哄道:“恬兒,好恬兒,咱們不能中了她的奸計,咱們得好好的,她盼著咱們不好咱們就偏要好好的……”

楊恬直直的盯著沈瑞,因消瘦,越發顯得她眼睛大了一圈。

這雙漆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淚水卻滿溢出來,斷線的珠子一般,一顆、一顆,滾落下來。

“二哥……”她輕聲道:“我好不了了。便是這肺病好了,體寒也好不了。二哥,你不能沒有嫡子。”

淚珠兒砸在沈瑞的手上,滾燙如油,燙得沈瑞鉆心的疼。

“別渾說!”他一把將楊恬攬進懷里,“別渾說!你怎么就偏偏要信那些挑唆的話!怎么就體寒了?我們會有很多很多孩子……”

可是他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替他考慮,顧及他嗣子的身份,怕他難做。

他越是明白,就越是心如刀絞,直想將楊恬按到血肉里去,把自己的生命給她一半兒才好。

楊恬緩緩伸出手,也環住了他的背,使盡了平生氣力。

她也想不放手,老天啊,她有多心悅他,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念想,一次又一次籌劃著以后的日子,可……她也得能爭得過命啊。

“恒云……”她第一次喚他的表字,“這些時日,我歡喜極了。能與你這般住上這許久,我已無憾……”

“恒云,再陪我幾日罷,等大哥娶了大嫂過門,府里接我回去,我便……不再回來了。”

“不要渾說。”沈瑞緊緊抱著她,那么多那么多情話,卻是都噎在嗓子眼里,一句也說不出來,剩下的,只有一遍遍重復:“沒事的,不要渾說。不要渾說。”

張會在正房門外來回踱著步子,不住嘆氣。

忽然那邊急匆匆過來個媳婦子,站在門口就喊林媽媽,“老姐姐回稟二爺一聲,那個陸二十七爺的丈人來了,那個真人,要見二爺。”

陸二十七郎老丈人那點傳奇,張會這樣愛熱鬧的人怎會沒聽說過,這位天梁子真人張會也是見過的,當下便頓住腳凝神聽著這邊的對話。

陸二十七郎的娘子張青柏也來過幾次,頗得楊恬喜歡,林媽媽也是熟悉的,聽聞是張青柏的父親,不由皺眉道:“二爺這會兒正在同姑娘說話呢,且不得空。張真人怎的尋到這邊來了?還是請回府里去吧,二爺得空再去……”

那媳婦子正是李昌家的,她一跺腳,道:“就是有急事我才來稟的,那真人,那真人說給楊大姑娘送丹藥來了。”

林媽媽黑了臉,“這都什么時候了!裹什么亂!”

李昌家的卻是個最信神佛仙道的,猶豫著道:“萬一……有用呢。”

張會聽得真切,忍不住插口道:“領去前院會客廳,我來見見。”說完也不等兩個仆婦反應,便徑自熟門熟路往前院會客廳去了。

林媽媽無法,張二公子既說了,也只得催李昌家的先去,自己回屋想去稟報,卻微微挑簾就見兩人抱在一處,她這腳便邁不進去了,一時尷尬不已。

林媽媽想著左不過張二公子也是過去了,二爺晚會兒知道也沒什么,多給他們二人留點時間吧,便悄悄又退了出去。

過了約莫盞茶功夫,卻是那張二公子風風火火回來了。

張會自不好進上房,也不叫仆婦丫鬟通稟,只站在院中高喊沈瑞的名字。

楊恬聽得聲音,不免窘迫起來,撒手推了推沈瑞,低聲道:“你還不快出去。”

沈瑞情緒被打斷,心里五味陳雜,拍了拍楊恬后背,道了句“稍等我片刻”,便起身出來見張會。

張會托著個青瓷小瓶,往前一遞,壓低聲音飛快道:“那個天梁子,送了一瓶丹藥來,說他聽他女婿說楊姑娘這邊不太好,趕過來送丹藥。”

沈瑞也黑了臉,也是一句:“他裹什么亂!”

張會卻搖頭認真道:“沒準兒真有些道行,不然這樣情況,哪個騙子敢真往前湊?”又低聲道:“你別不信,先前宮里也是養著許多真人的,幾位萬歲爺都是吃過丹藥的。”

沈瑞心下冷笑,明朝吃丹藥死的皇上還少嗎?這話卻是不能說出來的,便只道:“秦皇漢武哪個長生了?”

張會皺眉道:“那怎么一樣,這是治病的丹藥又不是飛升的。”他見沈瑞轉身就要走,忙拉住他,急道:“都這種時候了,就死馬當成活馬醫唄……”

見沈瑞怒目瞪向他,他也知道死字說得犯了忌諱,自己拍了自己嘴一下,又道:“我也不瞞你,魏太醫可是宮里最好的太醫了,你這些時日不也沒尋訪到更高明的神醫?魏太醫剛才已是和我說了,左不過這幾日!有病亂投醫,你便試上一試,便是不成,也沒遺憾了,成了豈不是神仙保佑!”

沈瑞無動于衷,冷冷道:“不吃尚還有幾日,吃了,只怕,立時三刻就……”

他收了口,拱了拱手,“多謝二哥,這個還是免了。”

張會見勸不動他,也不再多說了,把藥瓶子往他手里一遞,道:“左右都是你來做主,這丹藥是人家給你的,我去退也不合適,回頭你自己退吧。我去問問魏太醫,看看可還能開什么方子。”

沈瑞攥著瓶子,心下一默,太醫已是不愿意開方子了,那便……真是沒得治了……

他望著眼前隨風微動的薄綿布簾,忽就一陣陣的茫然起來。

內里又傳來楊恬的咳聲,他醒過神來,快步進屋,只見楊恬咳得透不過氣來,臉上漲紅,眼角淚光閃閃,手上青筋暴起,極是難過。

他搶過去撫胸拍背,好一陣子,楊恬才緩過來,無力的靠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似想說什么,卻是一時氣短,說不出話來。

沈瑞將她輕輕攬在懷里,一下下輕拍著她后背,目光卻不自覺落在錦被間那瓷瓶上。

方才他著急安撫楊恬,手中這瓷瓶就順手扔在床上。

普通的青瓷瓶子,沒有任何裝飾,泛著自然溫和的光澤,軟木塞子用最普通的紅布包著,細線一扎,留著短短的纓。

再尋常不過,再普通不過,隨便走進藥鋪,就能看到成藥柜上一排排這樣的瓶子。

但這里頭裝著什么?真會是救命的丸藥?

他心愛的人在他懷里,吃力的呼吸著,每一聲喘鳴音都帶走一份生機。

每一聲喘鳴音都像是痛苦的嘶喊,每一聲喘鳴音都像鋸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她身上難受一分,他心里更難受十分。

“試上一試,便是不成,也沒遺憾了”他想起張會的話,不禁有些動搖。

試一試,便沒有遺憾了。若真是救命的藥,不試,是不是抱憾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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