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琭不過一無賴,素無擔當,心中既存了事,在家里就顯了出來。九房太爺向來寶貝這個孫子,看在眼中,放心不下,稍一探問,就給問了出來。
“老而不死是為賊”,九房太爺還沒糊涂,自是想明白這其中有不對勁之處,自己的孫子上了套,這件事要是不翻出來還好,要是翻出來,那“通倭”的罪名就落到孫子頭上。
越是心虛,老爺子越是咋呼的厲害,他才會不依不饒的鬧騰宗房,恨不得沈珺、沈琦、沈玲頭上的罪名早日敲定。幕后之人見有了替死鬼,就不會再攀扯到自己孫子頭上。至于這三人有了罪名,會不會牽連到族人與自家,九房太爺是顧不得了。不過是丟些名聲,九房這些年名聲也沒有好過,還不至于是滅族之罪。況且說句不好聽的,就算這三人是“誅九族”之罪,外九房與他們早出五服,抄家問斬也是問罪的這幾個房頭自己那支,六、七、八、九這幾房都是出了服的。
如今被沈理揭破,九房太爺倒不怕沈理“胳膊肘向外”而是擔心旁邊的沈瑞。沈瑞出身四房,出繼二房,與宗房有舊,到他這一輩與四房、二房之外的其他房頭也是出了服的,可是兩房的長輩與宗房、三房依舊是五服堂親。因此,九房太爺生怕沈瑞出去告密,待沈琭說完,便斜著眼睛看沈瑞,對沈理道:“老頭子獨有這一個命根子,要是琭哥兒有事,老頭子也活不了了,況且他這糊涂孩子,不過是上了人的當,跟著吃喝兩頓,早就曉得錯了。既是三房的沈玲已經擔了這事兒,就莫要節外生枝,畢竟當初做買賣得實惠的他,如今罪名在他身上也不算冤枉!”
沈理怒極而笑,要不是他隨口說出一個“黃老七:做詐,這祖孫兩個還將此事瞞的死死的。論起緣由來,沈玲才是受了無妄之災。府衙里傳來的消息,沈玲明顯是刑訊過的,卻沒有將沈琭招出來,否則的話沈琭早進去了。
同沈琭的庸碌無能相比,沈玲則是沈家玉字輩的明白人之一,十來歲在鋪子里歷練,后又在京城獨當一面,而后跟在沈洲身邊操持庶務。明明有沈琭在里面牽線,沈玲口供中卻將兩個布商當普通客戶,隱下沈琭的事,當是察覺這其中蹊蹺與知府對沈家態度的不善。他當是明白,他自己能咬住牙,換做沈琭進來,一頓板子下來,說不得什么口供都有了。
沈瑞心中,自然親近的也是沈玲,如今懶的去打理九房太爺眉眼官司,就是在心中為沈玲不平。
沈洲為人處世略有瑕疵,這幾年要不是有幕僚跟這兒,族侄侍奉,也不會這樣消停度日。因此對于沈玲與沈玲的辛苦,二房上下都領情。只是世人最重孝道,只要沈涌夫婦在世,想要折騰沈玲這個庶子,二房也沒有立場阻攔。
論起來,沈玲這名義上有爹娘的,還不如沈琳這個沒爹沒娘的來的方便,一個分家文書寫出來,以后沈琭想要要挾兄弟也不成。不過三房想要高聲使喚也要看二房應不應,沈玲的媳婦與監生功名可都是二房給的,三房可是一個大子兒也沒花。該花錢的時候推出來,不花錢的想要享受現成的,就要看二房應不應。
沈瑞想到這里,有了計較。眼見沈瑞面色不善,毫無親近恭敬之色,九房太爺沒底,道:“瑞哥兒,你還小,就不要參合這些事了,論起來哪一房當年沒有受過你娘恩惠,過后又是怎么對你?”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太爺是說當年想到諸房勾結賀二老爺侵吞家母遺產之事?雖說過去有七、八年,可要是沒有記錯的話,似乎同九房也有些干系!”
九房太爺一噎,厚著面子道:“還有這回事?老頭子記不得了,當年的事情都是誤會,都是姓賀的見不得沈家好,就讓他過去吧。反正你是這次回來是客,跟在你六哥身邊認認族兄弟,往后也能有個照應。如今可不比以往,二房大老爺去了,你那異母哥哥又中了狀元,往后族里肯定親近他的多余親近你的,你也上點心兒。他搶了你嫡子身份,又得了你娘留著嫁妝,可是未必就會念你的好,要不然也不能有‘生米恩斗米仇’這句話!”
如此推心置腹,竟似慈愛長輩。
沈瑞雖滿心不耐煩,可在沈理面前,卻不好太出格,站著聽了,不冷不熱只道費心。
九房太爺又一次以輩分取勝,摸著胡子,面上忍不住帶了得意,不過見始終不言不語的沈理,心里到底不踏實,忙將那幾分得意收攬去。
沈理只盯著沈琭,眼中已經帶了厲色。
沈琭被盯著瑟瑟發抖,忍不住傾往九房太爺方向。
九房太爺“咳”了兩聲,沈理冷笑道:“想要脫罪,做夢!數十條士紳百姓性命,上百被劫掠女子,豈是說結案就結案的?如今已通天,就不是松江一地之事,欽差馬上就要下來,趙忠顯自己的腦袋都要保不住,可不是死咬住沈家不放?雖不知沈玲作何現下還沒有招出沈琭,可誰曉得會堅持幾日?等到欽差下來,趙顯忠刑訊沒了顧忌,別說沈玲,就是沈珺、沈琦兩個都會問什么是什么?”
沈琭本就擔心這個,聽了這話,已經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就是九房太爺臉色也青白。
九房太爺不敢再耍什么心眼,咬牙道:“六郎,剛你也聽了前因后果,琭哥兒是真的冤枉啊!”
沈理垂下眼簾道:“我知道不知道有什么用?要看知府愿不愿意知道,欽差大人愿意不愿意知道!”
沈琭已經是“嗚嗚”哭出聲來,九房太爺看著孫子,臉上變幻莫測。
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有些好奇。
這個時候是不好放任沈琭在外頭,否則只要官府那邊查到沈琭頭上,以沈琭這般膽小無能模樣,熬不住刑訊亂招供,沈家就被動了。可這樣嚇唬九房太爺,有用嗎?
換做心狠手辣的人,這個時候就應該讓沈琭“被意外死”,才能真正絕了后患。不過沈理并不是那樣的人,如今啰嗦了這么多,嚇唬沈琭算什么解決法子?/p>
九房太爺到底活了七八十年,此時似也有了決斷,對沈琭道:“去收拾收拾,去……”說到這里,看著沈理、沈瑞一眼,咬牙道:“去廣州找沈涌,讓他安排船去瓊州府。”
沈琭抬著頭,鼻涕眼淚一把,還有些懵,好一會兒反應過來,叫苦道:“太爺,那是流放犯人的地方,怎么能待人?”
九房太爺冷哼道:“你沾上這滔天禍事,還想要去享福不成?”
沈琭還要再說,九房太爺給他使眼色,口中道:“現在還不走,打算等知府衙役上門嗎?”
沈琭看到九房太爺的眉眼官司,立時轉了話頭:“孫兒聽太爺的,總不能連累了太爺與族里。”
沈理該說的說了,不愿繼續看這祖孫兩個做戲,帶著沈瑞告辭離開。
出了九房,沈瑞疑惑道:“六哥真的放任他離開?”
沈理低聲道:“瑞哥兒說說,要是真有人暗中針對沈氏一族,接下來會如何行事?”
沈瑞回頭看了九房大門一眼,道:“之前既故布疑陣,現在還沒有捅出來,應該是在等在機會。六哥回鄉,怕也落在對方算計中。”
沈理點頭,示意沈瑞繼續。
沈瑞想了想道:“三木之下,得到的口供可為證物;沒等上堂,意外身亡,似也能作為旁證。”加上正好沈理在松江,說不得連帶著給沈理一個“殺人滅口”的罪名。…
沈理面色如常,語氣是滿是冰寒:“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高人在背后算計沈家!”
九房正房,沈琭早已擦干凈臉,滿口抱怨道:“這沈理也太不近人情,太爺與我都開口求他,是沒一句準話。我就不信,他一個狀元公,又是閣老的女婿,真要有心護著我一回,趙顯忠就真的敢叫人拘了我?”
九房太爺皺眉道:“他敢應,你就敢信?我是看出來,這小子是恨著咱們這一房。這些年,哪個房頭沒叫人上京過,只有九房被他們拒之門外。這次要不是事情牽扯的大,連帶著族人都不得安生,沈理才會心有顧忌,要不第一個落井下石的就是他!”
爺孫兒兩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越想越覺得是這個意思。
沈琭忙問道:“方才太爺說讓我去瓊州府是騙沈理他們的吧?”
九房太爺點頭道:“既關系到你性命之事,多周密都是應當的,怎么會讓外人曉得?廣州是有族人在不假,可官府真要使人追鋪,那邊也跑不了。你往山東去,朝廷雖海禁,可那離朝鮮近,有私船下海。你去了那邊,就找個房子賃下,等我的消息。要是有轉機,我會打發人過去送信;要是危險,我就按兵不動,省得讓人順藤摸瓜找到你。既是欽差下來,這案子就拖不長,你在那邊等半年,要是一直沒有收到信就走門路出海,不要吝惜銀錢……”
沈琭哭喪著臉道:“太爺,家里還哪有什么銀錢?”
他本就不善經營,九房又是沈家諸房中家底最薄的,不過有兩個小莊、一個收租的鋪子,勉強生計罷了。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成為市井幫閑,綁著商人跑腿找門路,為的不過是那些謝銀。前幾個月雖從閩商那里得了二百來兩銀子,可隨后就被黃老七騙了去,又代黃老七還了一百兩銀子的擔保,荷包早就空了,要不然也不會只在家里胡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