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房中廳,當晚各房頭嫡系齊聚,為沈洲接風洗塵。
同年前徐氏那次一樣,在正式宴飲前,沈洲先見過眾族親。九房頭嫡系水字輩兄弟之中,只有宗房大老爺、二老爺年長與沈洲,其他人都是族弟。
沈洲同大家多是初見,并不相熟,不過是彼此見禮,疏離得狠。
不過三房、八房、九房有三位族老在,沈洲相見時,少不得要恭敬地請安問好。
三房老太爺猶自心虛,看著二老爺,只有溫煦的,絲毫不擺架子;八房老太爺則是對二房心存感激,態度亦是親近;九房太爺雖因進京的沈氏七子中,只有自家次孫回來,心中甚是惱火,對于二房不無埋怨之意,可想著管家帶回來的二房回禮,還有沈琳那一份禮物,惱火就化作殷勤。
三位族老如此親切,那些水字輩的老爺們,對于沈洲只有客氣的。
等到了玉字輩族侄們,見沈洲時便越發恭敬。
沈洲一個房頭一個房頭的見下去,面上掛著笑,心中卻隱隱作痛。
同松江各房相比,二房人丁太委實太單薄。
待見到四房沈舉人與沈瑾父子時,沈洲未免多看了幾眼。
沈舉人這幾年沉迷**,最近又忙著迎娶之事,雙眼下烏青一片,透著幾分氣血虧虛的模樣;沈瑾則是落落大方,在玉字輩族侄中人才亦是十分出色。
沈洲壓下對沈舉人的厭惡,與他淡淡寒暄兩句,就看向沈瑾,道:“聽說你如今是府學廩生,那今年科考自不在話下,考了幾等?”
沈瑾躬身道:“侄兒僥幸,考了一等。”
沈洲笑道:“松江這些年文風鼎盛,你在一府之地能考一等,今年鄉試或許可期。府學里教授怎么說?”
沈瑾道:“教授說侄兒年輕,勿要太計較得失,等到下場時,按照素日發揮就好。即便不中,也能為下科積攢經驗。”
他不卑不亢,又儀表堂堂,相貌俊秀不亞于沈瑞,沈洲即便對他的出身有些膈應,也無法對他產生惡感。可也曉得越是這樣挑不出錯處的沈瑾,之前對沈瑞的威脅越厲害。
孫氏將一半嫁妝留給庶長子,順手推舟地將他記名,多半是無可奈何。
想到這里,沈洲面上笑容淡了下來,沒有了同沈瑾說話的興致。
等沈洲與其他幾個房頭的老爺都見過,眾人便上了席面。
正席上,除了族長太爺與三位族老,還有沈洲這個遠客,宗房大老爺、沈舉人、鴻大老爺、七房渫二老爺,六房沈琪。其他沈湖、沈流、沈璐等人與宗房二老爺、三房三老爺、三房四老爺等人則坐了次席,另有玉子輩中年長少年,也坐了兩席。
沈舉人心中帶了幾分急切,可偏生沈洲與眾族老閑話家常,并不提及嗣子之事。
宗房大老爺坐在沈舉人旁邊,想著明日是沈舉人續娶正日,低聲問道:“你明日大喜,可邀了洲二老爺明日吃酒?”
沈舉人聞言,才想起此事,搖頭道:“還沒來得及提這個一會兒我親自請二房族兄……”
想到從郝媽媽那里得來的消息,沈舉人只覺得底氣又足了幾分。
都說宗房與二房關系最親密,那又如何?二房以后的當家人出自四房,難道還能遠了四房,同別的房頭親近去?
就是宗房沈玨,素來被族長太爺寵溺的無法無天,如今還不是讓沈瑞一步。
年前進京的沈氏七子中,其他人都是嫡次子、嫡三子,獨有沈瑞不同。
沈瑞是四房元嫡之子,唯一的真嫡子,二房想要張張嘴就將其過繼出去卻是不能,總要有能說得過去的說辭……還有就是他這個本生父的點頭……
否則的話,只要自己咬牙不肯,即便是宗法族規也沒有強逼著人出繼兒子的道理。
這樣想著,沈舉人就對沈洲生出幾分不滿,覺得他對自己太過冷淡,不夠親近。
說到底不過是欲壑難填,心有所期罷了。憑著二房給各房預備的回禮,就能曉得二房日子鼎盛,不亞于松江各房,沈舉人心中自然有所盤算。
同樣覺得二房是大肥肉,吃了一口叫人還想在吃一口的,還有九房太爺。
旁人都能沉得住氣,即便關心嗣子之事,也沒有人主動開口詳詢。
二房擇沈瑞與沈玨,不管是從血脈遠近,還是從幾個房間的淵源親疏上,都說不得去,輪不到旁人有異議。結果已定,早提此事與晚提此事,沒有什么不同。
九房太爺卻不這樣想,在他看來二房不能讓各房白折騰一把,對于沒選上的房頭應該給予補償。少年們千里迢迢地進京,耽擱了小半年的學習也不容易。
因此,九房太爺就迫不及待地提及嗣子之事,道:“二房擇嗣,到底如何?琳哥回來也說得含糊,說是擇了宗房玨哥與四房瑞哥,又留了七房琴哥與八房寶哥,這是甚個意思?是三族孫那里還沒拿定主意,還是覺得你們那一房人丁凋零想要兩個全都留下……”
九房太爺一口氣問了這許多,屋子里一下子都靜了下來。
如今消息靈通的,自是曉得二房擇了兩個嗣子出來,對于沈琴與沈寶留京之事,除了七房、八房之外,其他房頭知曉的并不多。
沈洲笑了笑道:“讓老太爺費心了,擇瑞哥、玨哥為嗣,是家兄之意,除了論序當從二房、四房擇嗣之外,瑞哥、玨哥人品上佳,家兄與孫兒都極喜歡,就想要擇這二人為大哥與我的嗣子。至于琴哥、寶哥,是入了我家老三的眼,琴哥做了我家老三的弟子,寶哥如今也隨著我家老三讀書。至于我家老三那里,不像家兄與族孫,已經是年到半百;他正值壯年,我那弟妹也年輕,倒是還不到提及嗣子的時候……”
這些情況,不用沈洲說,九房太爺也從沈琳那里聽了個七七八八。
之所以當眾發問,不過是為了下一句,九房太爺皺眉道:“二房擇親也好,擇愛也罷,都是你們二房的事,只是幾個孩子隨二房大太太進京,委實也辛苦……待幾個孩子上,可不好太過偏頗……”
沈洲聞言,卻是一愣。
這是怎么話說?
即便他不怎么過問家事,可也曉得徐氏預備禮物的事。沈琳回鄉,不是空手回來的,徐氏給他預備的文房四寶、衣服布料、金銀錁子,加上起足足裝了幾口箱子。
難道這些東西,還平不了沈琳進京之事?
要是他沒有記錯的話,徐氏是主動邀請各房族侄進京不假,可除了沈瑞、沈玨是她開口點名之外,其他少年都是各房自薦。
族長太爺見九房太爺眼神亂晃,哪里不曉得這老爺子又犯了貪病,擰了眉毛剛想要開口,九房太爺已經對三房老太爺道:“吉大叔,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攏共進京七人,這都是族侄,難道還要分了遠近不成?如今二房留了四個,那三個不是白跑了一趟?我家琳哥腦子笨,耽擱了半年也不過是在族學里多磨兩年,珠哥可是讀書種子,如今連科試都沒顧上,鄉試耽擱了一科,下次就要三年后……
九房太爺與三房老太爺素來臭味相投,這下也是想著拉三房老太爺做“盟友”。
可是這回,九房太爺注定要失望了。
三房老太爺因沈珠闖禍,正要尋機會代孫子向宗房與二房賠不是,哪里會應和九房太爺的話去占二房便宜?
他八十來歲的人,自是曉得輕重,銀子再好也比不過權勢,否則也不會念念不忘讓子孫讀書。
要是宗房與二房不肯原諒沈珠,即便沈珠以后僥幸中了舉人、進士,官場上無人提挈,也談不上大前程。
同沈珠的未來相比,幾個銀子算什么?
他連這張老臉都舍得,更不要說那點便宜?
因此,三房老太爺就瞪眼道:“混說什么?誰求著你送孫子進京?如今談什么耽擱不耽擱的,有什么意思?能隨著二房大太太進京,讓孩子們見見世面,比什么都強。珠哥、全哥他們兩個本也當隨琳哥一道回來,不過他們兩個都有兄長在家,兄弟之間多聚聚,想要延遲回鄉也不是什么大事。誰家的孩子長大了不是放出去,拘在家里算什么?”
三房老太爺這幾句話,并沒講什么大道理,卻聽得不少人面面相覷。
實在是三房老太爺胡攪蠻纏的時候太多,如今這說話竟然能明明白白的,與平素的昏聵糊涂截然不同。
八房老太爺想起沈寶的家書,心中不由暗罵一句“老狐貍”。
三房老太爺平素做著糊涂人,大家即便對他心中不喜,也不好與他計較什么。一來二去的,三房老太爺仗著輩分與這脾氣,可沒少占便宜。
如今這是曉得沈珠做的事犯了宗房底線,不是他想要裝糊涂就能糊弄過去的,這才開始“明白”
旁人多看著九房太爺與三房老太爺說話,沈瑾卻有些怔忪。
嗣子是沈瑞與沈玨?
怎么會?
二房斷嗣,需要嗣子入繼不假,可四房人丁也不興旺。
二房好歹還有旁枝庶房,四房可是幾代單丁,別無堂親。只到了他們兄弟這一代,才站住兄弟兩個,不再是獨丁單傳。
沈琦坐在沈瑾上首,見他面色蒼白、神思恍惚模樣,低聲問道:“瑾哥怎么了?”
兩家比鄰而居,沈瑾年歲同沈全相仿,打小常在一處玩耍,連帶著沈琦對沈瑾也相熟。
沈瑾皺眉道:“琦二哥,二房長輩怎會擇瑞哥做嗣子?四房血脈亦不繁,瑞哥又是正嫡,怎么能與人做嗣子?”
沈琦愣了一下,道:“論序二房當從宗房、四房擇嗣,瑞哥本就是人選之一。加上他外祖家與二房有舊,二房長輩擇瑞哥不是正在情理之中?”
沈瑾搖頭道:“可是瑞哥是四房正嫡,我雖有幸記在母親名下,可瑞哥才是母親親子”
沈琦笑著聽了,心下不以為然。
要是沈瑞這個嫡子對于四房真的不可或缺,當年也不會險些被張老安人與沈舉人磋磨死。
沈瑾這話,卻是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
要是他真得覺得自己這個假嫡子不作數,那分孫氏嫁妝時怎么無二話?
眼見沈瑞有了更好的前程在前頭,他反而開始強調沈瑞四房正嫡身份?
沈琦瞥了沈瑾一眼,不管沈瑾是故意還是無心,這人都有失厚道。
有一種人就是這樣,占著便宜還大義凌然。
沈琦心中輕嗤了一下,看來自家老三與沈瑾疏遠不是沒有緣故的,這兩人壓根就不是一路人。
沈全待人實在,要是真喜歡哪個,那可是十分關切,能照顧多少就照顧多少,就像前幾年對沈瑞。沈全自己就是幼子、幼弟,可在沈瑞面前,卻是做足了哥哥的模樣,能幫的都幫了,能陪的也都陪了。沈瑾這人,看著也是滿臉真摯,可更多的是動動嘴皮子,觀其言行,常有口不對心之處。
沈瑾為了沈瑞出嗣之事正憂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因這兩句話就得了沈琦猜疑厭惡。
世人都曉得嗣子難做,更不要說是高門嗣子。
四房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沈瑞這個正嫡之子,作甚要出嗣他房做那不尷不尬的嗣子?至于前程助力之類的事,十八歲的沈瑾認識的還不深……
正席這面,九房太爺沒得到三房老太爺的回應,反而得了一頓白眼,不由有些傻眼。
說到底,還是沈琳這孩子太厚道,即便對自家祖父講了京中之事,可對于沈珠燙傷沈玨的事卻是沒講。
沈琳即便腦子笨,也曉得那絕不是好事,說出去說不得會壞了沈珠的前途。沈珠即便錯了,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大家畢竟是族兄弟。
九房太爺不知曉沈珠之事,就被三房老太爺這反應驚住,隨即不免思量是不是二房暗中給了三房什么好處。
要知道,三房除了沈珠沒回來,隨著管事們過去送禮的沈涌也沒回來。
想到此處,九房太爺不由心里直癢癢,恨不得立時拉著三房老太爺私下問問是否能讓九房分一杯羹,不過眾目睽睽之下只能強笑道:“我也不過是代珠哥、全哥不平,方抱怨兩句,并沒有旁的意思
沈洲淡笑,難道是二房表現的太好說話?這老爺子憑什么覺得,二房的便宜他想占就能占?
這就是族親?
還真是有些意思。
自家老爹性子最是受不得這些小算計,看來太爺生前疏遠松江族親,也不無道理。
九房太爺鬧了個沒趣,心里不自在,心里也火起,低頭吃悶酒。
沈洲因被九房太爺說開嗣子之事,說不得望向沈舉人道:“聽說明日是朝元續娶填房的正日子,看來這幾天朝元是沒空閑了,等過幾日你那邊閑下來,咱們族兄弟好好說說話。家兄早有吩咐,四房子嗣也不繁,不能白占了你一個兒子去……”
沈舉人抓心撓肝地等了這許久,為的就是看看二房對四房的態度。
眼見沈洲給了準話,他強按下滿心歡喜,皺眉道:“沈瑞素來頑劣,恐不堪大任……大族嫂即便顧念孫氏情分,也不當將二房小宗宗子人選當兒戲……”
他在眾族人跟前說這番話,并非是要譴責徐氏“任人唯親”,而是要告訴大家,并不是自己主動獻子,是二房主動選了沈瑞。
旁人還罷,聞言神色各異,沈琦在隔壁桌上,卻是低下頭忍不住嗤笑一聲。
倒是瞧著沈舉人與沈瑾是親父子,方才沈瑾作態,一副不愿弟弟出嗣模樣;如今沈舉人這里,也是大同小異。
沈舉人前面那一句沒什么,沈瑞還沒有正式出嗣,還是他的兒子,老子罵兒子是常事,要是當眾夸自家兒子反而顯得輕浮,后邊那一句卻是極不妥當。
徐氏年長,是隔房族嫂,如何行事輪不到沈舉人來評說。
沈洲立時撂下臉,道:“朝元說笑了,小長房擇嗣對二房來說至關緊要,怎么會是兒戲?瑞哥為人穩重,行事大方,讀書勤勉,是個極好的孩子,甚得大哥、大嫂喜歡……”
沈舉人被頂了回來,羞憤不已,滿臉漲紅,立時想要起身甩袖而去,卻又不敢。
孫氏在時,四房往來官宦之門,沈舉人并不覺得自家與官宦人家差距多大;等到孫氏故去,四房人際關系也冷清下來,他才曉得舉人門第對比尋常小戶風光,可在仕宦人家眼中什么也不是。
沈洲要是溫和可親,沈舉人還能大幾分膽子;可沈洲氣勢在那里,對眾族親只是淡淡的,沈舉人還真不敢去試探沈洲的脾氣。
宗房大老爺見大家說僵,忙岔開話道:“朝元,明日你可要預備好酒,我們可都要到你家討酒吃
沈舉人擠出幾分笑道:“家中酒窖正有幾壇桂花白,明日起出來招待大家……”
沈家這里族人齊聚,賀家當日也得了消息,曉得二房二老爺回鄉祭祖之事,不過賀二老爺顧不得去琢磨沈家二房如何,而是拿著兄長的信,郁悶至極。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年前他就曾想過沈瑞會不會過繼到沈家二房,沒想到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