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宅外,親友早已走的差不多,各位老爺的長隨、小廝早已尊五房太爺吩咐,不是離的遠遠的,就是去隔壁五房陽宅歇腳。
四房陽宅外,只剩下沈瑞、沈瑾、沈全三個晚輩,還有蔣三公子這個外客。沈瑾、沈全眼見族中有身份的人都留下,自是猜到商議什么大事,只是一時半會兒,還想不到孫氏嫁妝上去。畢竟按照世情,孫氏只有一子,所遺留當然毫無異議地留給沈瑞,哪里需要鄭重其事地商討。
只有沈瑞,曉得沈理忍讓許久,就等今日發作。不過他也有些意外,這族譜上記載朝廷誥命是怎么回事?難道族譜記載還有作假的?怎么一直到孫氏出殯都沒有動靜。孫氏現下下葬,是按照八品孺人的格局下葬的,要是按照族譜記載,可是四品誥命。
還有那“賢婦橋”,至今也沒影兒。難道這誥命不是在逝者未入土前贈下來的?不過想了想松江府與京城的距離,兩千多里路,一個民婦捐獻數萬嫁妝做善事,也不至于八百里加急報道朝廷。
就算知府蔣升為了教化治下百姓,要為孫氏請立牌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四房之事,肯定有不能對人言之處,否則張老安人不會匆忙賣了王媽媽與柳芽,沈理也不會冒著“家丑”外揚的風險,留下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做他山之石。若是沒有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那四房有什么不妥當,族老們為了沈家之名,說不定也要一床大被遮了。即便沈瑞有所委屈,這畢竟是父為子綱的時代。
只有外人在,族長們為了臉面,才能更公正的對待沈瑞。沈瑞正想著,蔣三公子已經湊過來,低聲道:“賢弟,可否聽愚兄一言……”
賢弟!愚兄!
這樣的稱呼,可還是覺得牙根有些酸。不過瞧著蔣三公子正經八百的模樣,沈瑞牙酸之余,也添了幾分鄭重。他看了不遠處的沈瑾、沈全一眼,對蔣三公子道:“世兄若是不嫌棄,小弟陪世兄到前面轉轉。”
蔣三公子自是點頭道好,沈瑞便同沈瑾、沈全打了招呼,帶了蔣三公子去了不遠處。往上走是宗房墓地,左邊是三房墓地,下首是外五房墓地,只有右側是一片樟樹林。沈瑞與蔣三公子便踱步到樹林邊,并未往里面去。
蔣三公子似有遲疑,欲言又止,沈瑞看了陽宅方向一樣,不知沈理如何為自己張目,族老們說不得就要傳喚自己,便直言道:“不知世兄何事教我?”
蔣三公子道:“都說‘疏不間親’,賢弟家事本不當外人置喙,只是家母與孫姨母情誼頗重,這些日子常為賢弟擔憂。今日過來前,又專程吩咐我轉告賢弟幾句密語。不過是長者慈心,若是有冒犯之處,還請賢弟諒解一二。
沈瑞聞言,微微一怔,隨即道:“小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是感激莊姨慈心,還請世兄直言便是。”
蔣三公子這方松了一口氣似的,道:“孫姨母曾留有一封書信在家母處,其中提及身后嫁妝鹵田分配……前幾日沈狀元上門,亦提及孫姨母身后事。愚兄本以為那封信是姨母怕賢弟吃虧,才留書在外頭做個憑證,還附了嫁妝單子……”說到這里,又是遲疑半響,方道:“誰想,直到今早出門,娘子吩咐我轉告賢弟幾句話,愚兄方知,那嫁妝分配孫姨母另有安排。”
說到這里,他停下來,打量沈瑞神色。
正常分配,孫氏只有一子,那嫁妝毫無疑問當全部歸沈瑞。能讓蔣三公子意外的,那孫氏的分配就不是如此。換做其他人,早就訝然出聲。只是沈瑞曉得孫氏捐嫁妝之事,倒是并不覺得意外,反而覺得心里踏實許多,就跟久等的另外一只鞋子落地一般。
這下,輪到蔣三公子微怔:“莫非孫姨母生前曾對賢弟說過此事?”
沈瑞搖頭道:“不曾,只是娘親生前最是心善,常有憐貧惜弱之舉,想來所留遺命,亦是與行善濟人相關。”
看著沈瑞神色清明,并無不忿惜財之色,蔣三公子心中不由嘆服,道:“若是單單如此,賢弟尚不必為難,只需享姨母留下福澤便是。誰會想到,姨母留下的遺命,是要將嫁妝鹵田分作兩份,一份留給賢弟……另外一份則是贈與尊兄。”
這下沈瑞真的大吃一驚,怎么回事?捐贈呢?怎么成了兄弟兩個平分嫁妝,不是還有捐贈之事么?
雖說迷茫不解,可沈瑞面上依舊沉靜如水,緘默了好一會兒方道:“慈母心腸,不外如是。”
這句話,說的蔣三公子側目:“孫姨母留下的可是萬貫家財,那本應都是賢弟獨得,賢弟不怨?”
沈瑞搖搖頭道:“那本是家慈私產,如何處置,旁人自無人置喙,人子亦然。”
蔣三公子看了沈瑞好幾眼,苦笑道:“倒是愚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孫姨母行事大方豁達,賢弟自然也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原本家母還擔心賢弟年幼,一時想不通,不忿孫姨母這般安排,讓我私下規勸賢弟一二。畢竟尊兄前途錦繡,若是受了孫姨母這份饋贈,往后這好處也會回到賢弟身上。否則若行忘恩負義之舉,不需旁人,士林斷不容他。沒想到賢弟心胸,不亞孫姨母。”
沈瑞能說出慈母心腸的話,自然也想到蔣三公子所提及的。若是沈瑾不走仕途還罷,若是走仕途,為了名聲故,就要善待沈瑞這個異母兄弟。
世人心思復雜,更愿意用惡意去揣測人心。孫氏此舉,怕是沒有幾個人會覺得嫡母心慈,視庶子如親生,反而多半會想著此舉是否為托孤之意。長兄如父,沈舉人是個不通世情的,沈瑾又前程可期。孫氏信不著丈夫,將獨子托付給庶長子勉強也說得過去。
就是旁觀的知府太太與蔣三公子,也覺得孫氏如此安排,多半是這個意思。
見沈瑞并無不忿排斥,蔣三公子松了一口氣。此事雖是沈家家務,可孫氏遺書既送到知府太太手中,那蔣三公子自是希望事情得以圓滿解決,省的引人非議。
沈瑞卻想起一件事,道:“家慈信中,可否提家兄記名之事?”
孫氏既能將嫁妝分給庶子一半,那當是不吝嗇再給庶子個體面,抬舉他出身。
蔣三公子道:“提是提了,可不是直接記名。孫姨母信中說,嫡母亦是母,不欲奪人子,若是令尊扶正二房,不必提及;若是并未扶正尊兄生母,為了尊兄前程故,可將尊兄記為嫡長。”說到這里,不由一陣唏噓,只說孫氏良善,方能如此處處妥體貼他人。
沈瑞不知為何,卻是直接想到“三足鼎立”。
孫氏若是在饋贈沈瑾遺產時,提及將沈瑾記在名下,雖在情理之中,可未免有攜恩圖報之嫌,誰曉得會不會引得沈瑾母子嫉恨。既饋贈了,又不圖母子之名,那沈瑾母子剩下的只有感恩。后邊那一句“若是”,又有不盡之意。
假若沈舉人扶正鄭氏,鄭氏得了孫氏嫁資,只當真心感激,善待沈瑞,否則就有忘恩負義之嫌;假若沈舉人沒有扶正鄭氏,孫氏此舉,可謂對鄭氏母子再次援手。
在蔣三公子看來,孫氏這般安排過于厚道;而在沈瑞看來,卻直覺地認為,此事定有后續。蔣三公子提前將此事告知自己,不過是怕自己年幼,無法體會孫氏這般安排的苦心,舍不得其留下的半副嫁妝,在族人面前露了不忿。
可是他心里明白,這身體年方九歲,即便孫氏嫁妝沒有捐贈,全部留給自己,也輪不到自己掌管。等到自己長大成人,能剩下多少都不好說。
這邊,蔣三公子與沈瑞說著孫氏留下的“遺書”,陽宅里,沈理亦提及此事。
“各位太爺、叔伯長輩,嬸娘后事本輪不到小子多嘴,只是逝者為大,嬸娘既有遺命在此,總應尊了嬸娘遺命才好。”沈理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
各房房長本就是來做個見證,聽到沈理提及此事,都覺得戲肉來了,不由目光爍爍,齊齊望向沈理。只有族長太爺依舊面沉如水,撫摸著胡須不語;沈舉人則是臉上見惱,哼了一聲道:“孫氏真有遺命怎會不交代自家人,反而交代給外人,哪有這般道理?”
沈理直視沈舉人道:“源大叔此話,可是疑侄兒扯謊?有嬸娘手書在此,源大叔可否驗看真偽?”
沈舉人滿心不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四房家務,總不能任人空口白牙安排,自然是要看。”
沈理也不啰嗦,直接將信封送到沈舉人身邊。
沈舉人皺眉接了,拆開看過,卻是看得眼睛發直。各房房長見了,不免竊竊私語,很是好奇手書中所記內容。族長太爺“咳”了兩聲,喚醒了沈舉人,問道:“可是瞧清楚了,是你娘子親筆不是?”
沈舉人神色復雜,說不上是羞是愧,沉默半響,最終神色訕訕,道:“正是孫氏生前親筆。”
族長太爺點點頭,示意沈舉人將手書送上前去。
族長太爺接了手書,神色寡淡,似乎對于孫氏手書上的內容并無意外,掃了兩眼便遞給旁邊的幾位族老。
“咦?”
“怎會如此?”
隨著手書傳遞,各種驚詫質疑聲起。
“孫氏昏了頭吧?”
“真是孫氏寫的?”
沈舉人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可變換中隱隱地露出幾分得色。眾人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高,猜測也越來越離譜。族長太爺見了不由皺眉,抬起拐杖,在地上狠敲兩下,道:“孫氏賢良!”
五房太爺亦附和道:“是賢妻亦是慈母!”
這兩位太爺如此說了,其他族人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望向沈舉人的目光依舊帶了懷疑。
相反,對于拿出這封手書的沈理,大家并無異色。
沈舉人氣了個半死,下巴抬得高高的,看著族長太爺道:“即是狀元公操心四房家務,今日算個清楚也好,眾目睽睽之下,總做不了假去,省的過后再出這樣那樣的話,我可是不認!”說罷,又對沈理冷哼一聲。
族長太爺點頭道:“那就算清楚,到底是瑞哥兒與瑾官兒兩個的事,喚他們兩個進來。”
在座沈家四輩人,斜王旁輩分最低,可小一輩三人,沈琪是一房之長,沈理是狀元公,只好由沈璐不情不愿地出去喚人。
沈瑞與蔣三公子正好踱步回到陽宅門口,聽到長輩傳喚,便與沈瑾一起進了陽宅。
蔣三公子知道內情,并不覺得奇怪。只有沈全,有些迷糊,里面不是說的是孫氏嫁妝的分配么,怎么還叫了沈瑾進去?莫非沈舉人“賊心不死”,依舊一心想要庶子謀嫡妻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