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婦打扮看似尋常,可說話行事都有大家之風(fēng),沈瑞幾人都客氣回禮道:“老人家自便。”
董雙還罷,覺得這老婦慈愛之中帶了威嚴(yán),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玨、沈瑞兩個(gè)卻瞧出這老婦不一般來。這身上穿著的雖是布襖,卻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難買到的上品平紋素布。
只是這老婦不似尋常富貴人家女眷那般有著一雙小腳,而是操著一雙天足,又沒有隨侍這旁,看著才不顯富貴。
老婦見幾個(gè)少年彬彬有禮,微微頷首,領(lǐng)著小童去了。
看著老婦的背影,沈玨道:“聽著這說話聲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帶了蘇州府那邊口音。”
宗房二老爺之妻屈氏,便是蘇州府人氏,一口姑蘇軟語。沈玨聽久了,才會這般說。
沈瑞搖了搖頭,道:“或許娘家是蘇州的,不過應(yīng)是嫁到了北地。”
這老婦雖帶了吳音,可說話同南方人還不同,像是幾百年后南方人說普通話那個(gè)調(diào)調(diào)。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淺。
沈玨哼了兩聲,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惡,臉上寫著瞧不起人,誰家毛孩子,這般欠揍……”
話音未落,便聽到前邊一聲尖叫:“住手,你們這是做什么?”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聲音,沈玨聽了皺眉,道:“走,過去看看”
幾丈外,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
地上跪著一破衣爛衫老乞婆,花白頭發(fā),雙眼跟爛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著一個(gè)人的鞋,哭著道:“大爺給老婆子留兩個(gè)錢,我家小子還等著抓藥救命,求求大爺……”
被拉著那人,身子告狀,身上穿著補(bǔ)丁衣服,亦是乞丐裝扮,嗤笑道:“你那爛賭鬼兒子,老婆兒子閨女都賣了,還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斷了胳膊腿,早該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這一個(gè)兒子,求大爺可憐。”
旁邊那小童氣憤填膺模樣,挺著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婦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爺懷里的銀子,沒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里豎著,你是不是求錯(cuò)人
老乞婆順著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隨后便掉轉(zhuǎn)方向,膝行幾步,對著那小童叩頭:“小善人,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救我兒一命……”
小童手足無措,老婦人面上帶了幾分肅穆。
“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你恁大年歲,給我一小兒叩首,我要折壽的。”小孩子聲音清脆,可也徹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圍觀人群,便見其中有兩個(gè)男子與方才壯乞交換了一個(gè)眼神,再望向小童與老婦人的時(shí)候眼神晦澀難明
地上那老乞婆卻不肯起,只拉著小童的衣衫,嗚嗚哭泣,顯然是欺負(fù)小童心善面軟。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邊老婦。
老婦眉頭微皺,并不說話。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搶過去的銀子是我的是給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當(dāng)街搶劫,就不怕見官?”
那乞丐“哈哈”兩聲,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給的又如何?這老婆子的兒子是爛賭鬼,正欠大爺?shù)腻X。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誰能說大爺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聲道:“騙人你自己是乞丐,哪里有銀子借與旁人?你莫要嚇唬我,快將銀子還給我,要不抓你去見官手腳俱全,卻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給祖宗丟人”
沈瑞聽了這一句,便覺得要遭,果然就見那乞丐一聲暴怒,道:“好個(gè)臭小子,毛還沒長齊,敢同你大爺啰嗦,真是討打”
隨著暴喝聲,他乞丐就奔著小童沖過來。那小童早已嚇得呆住,那老婦側(cè)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里會聽話,眼見著小兒腦袋般大的拳頭就要落在老婦人身上。
老婦人驚嚇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可預(yù)料中的疼痛卻沒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閑事……”就聽那乞丐帶了怒音道。
老婦人睜開眼睛,便見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將那乞丐攔住,正是方才那幾個(gè)少年之一。
這少年身量未足,看著也單薄,可一只手卻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愛多事,可眼見著不平,也不能任由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時(shí)沖動上前攔住。
乞丐素來憑衣服敬人,見沈瑞穿著尋常,本沒放在心上,這這一身氣勢迫人,心中有些猶豫,嘴上依舊強(qiáng)硬道:“那小兒惡語傷人,不能不教訓(xùn)卜…”
這百姓戶籍,除了士農(nóng)工商之外,還有一等“丐戶”,為賤籍。這些人只能操賤業(yè),不得進(jìn)學(xué)不得做官。
這些人,傳聞祖上在南宋時(shí)金軍南下時(shí)做了漢奸,后來金人撤退后,就被朝廷編為惰民,大明朝開國時(shí)編戶籍時(shí),又改稱為“丐戶”。丐戶人家,最是忌諱的就是聽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無忌,尊駕與之計(jì)較不是失了身份。他雖說話不中聽,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駕只看在今日佛祖圣誕上,且饒了他這一遭。”隨著說話音,便松開了那人手臂。
沈玨在旁醒過神來,忙湊了過來,道:“就是就是,瞧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計(jì)較起來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樂樂的。”
沈玨素來張揚(yáng),身上穿著一身大紅錦袍,腰間掛著香囊、玉墜子,看著就是富貴小官人裝扮,又操著一口松江話,同沈瑞那種見雜了官話的還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兩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饒了你一遭,以后莫要耍嘴,學(xué)著說人話”
那小童臉一陣青、一陣紅,滿臉倔強(qiáng)想要還嘴,又被乞丐方才氣勢嚇住,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滿臉委屈。
沈瑞見乞丐雖松了口,可望向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舊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戶,尊駕貴姓?蔣府君治下,政通人和,愛民如子,丐戶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
那乞丐聞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見不少人好奇地看著自己,不由撂下了臉。倒不是因丐戶出身,而是因沈瑞點(diǎn)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好人,一會兒就尾綴這兩人,宰個(gè)肥羊。可如今被這少年點(diǎn)破身份,這一老一少吃了虧去報(bào)官可怎么好?他雖求財(cái),可到底不是窮兇極惡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這少年是有心還是無意,到底壞了他的籌謀,這乞丐望向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兩人,站在這乞丐身后。
眾目睽睽之下,沈瑞并不擔(dān)心,沈玨卻是嚇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將他遮了個(gè)嚴(yán)實(shí),道:“我們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頭樊二,與家父亦是舊識。”
那乞丐聽到“沈家”卻是一愣,道:“哪個(gè)沈家?”
沈玨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頓消,帶了幾分急迫道:“有一位孫大娘子,小官人可識得?”
“孫?”沈玨看了沈瑞一眼,猶豫道:“沈家九房,旁枝眾多,尊駕說的是哪個(gè)房頭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東家,善人孫大娘子”
“啊?”沈玨訝然出聲,道:“那是我隔房的嬸子……三年前沒了。”
那乞丐神容大變,難掩哀痛道:“小人曉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殯時(shí),我們南城丐戶都跟在后頭送出城去。只是貴人在前,沒敢往前湊。”
沈玨聽了,不由動容,道:“源大嬸子向來心善,倒是真幫過不少人。”
那壯漢點(diǎn)頭道:“孫大娘子就是活菩薩,當(dāng)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盡家財(cái),無米入鍋,無錢抓藥,我家那口子急的無法,要去典賣自身,正好遇到孫大娘子。孫大娘子送了錢米,還請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們丐戶,本是下賤之人,也無力報(bào)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時(shí)送大娘子一程。聽說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現(xiàn)在光景如何?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負(fù),我們這些人固然沒本事相護(hù),可為他出兩口閑氣卻是能的。”
沈玨聽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邊沈瑞道:“不就是在這里?這就是我那大嬸子留下的獨(dú)生子,早年在外頭守孝,月初方脫了孝家來。”
那壯乞一聽,鐵塔似的身子立時(shí)矮了半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給您叩首。”說罷,便是“砰砰砰”三個(gè)響頭。
后邊那兩個(gè)漢子,卻是沒有閑著,跟著跪下磕頭,道:“見過小恩人。”
沈瑞原還想要上前扶人,不過這一個(gè)兩個(gè)的都是如此,便只能側(cè)避到一旁,道:“幾位還是先請起,與幾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無功,實(shí)無顏受此大禮。”
旁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沈玨帶了不自在,道:“你們快起來,這旁人都當(dāng)成咱們是唱大戲的了。”
那三人見旁邊看熱鬧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便也訕訕地起了身。
有站著近的,聽到這幾人對話,不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這個(gè)道:“孫大娘子,就是織廠被騙賣的那個(gè)?”
那個(gè)說:“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沒好報(bào),死的早不說,留個(gè)一個(gè)兒子當(dāng)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氣……
知曉內(nèi)情多些的,不免搖頭道:“賀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聽說孫娘子留下的就產(chǎn)業(yè)都被分了兩半,親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長子占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憑甚了?這當(dāng)娘的嫁妝親兒子不能得了,還得讓孽庶占了大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