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后山暗道的秘密后,我就坐在屋里等魯直回來。可是,從正午等到日落,再到暮色沉沉,仍舊不見他的蹤影。
我心里忽然煩躁起來,起身在屋里走來走去。空氣有些悶,屋外烏云沉沉,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我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一會兒在屋里兜圈圈,心里也悶悶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塞在胸口,很難受。
戍時末,果然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砸在窗欞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初時院子里有股泥土的味道,灰灰悶悶的,爾后漸漸消失,變成絲絲涼氣。我趴在桌上一點一點地等待時間從我身邊慢慢走過,真是個不讓人開心的夜晚。
不知到了什么時候,人已經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頭痛得像是要裂開,全身滾燙,冷汗直冒。
“秦漓,你醒來了?”魯直的大臉猛然出現在面前,帶著焦慮和擔憂的表情。手在我額頭上探了探,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還是這么燙,你這傻瓜,這么冷的天,怎么能在桌上睡覺。”
我張了張嘴,道:“你丫地這廝也舍得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被三姑娘連皮帶肉一起吃了呢?”可是說了半天,只聽見沙沙澀澀的聲響,卻沒發出半個字。我的心一涼,敢情我那黃鶯出谷般婉轉清脆的聲音就這樣沒了?
心里忽然覺得委屈得緊,一時悲從中來,眼淚鼻涕爭先恐后地往外冒,許多年積累下來的淚水嘩啦啦地快把屋子都灌沉了。魯直在一旁手忙腳亂,一會兒倒水,一會兒端藥,一會兒擰著濕毛巾輕輕擦我的臉,最后索性把手里東西一扔,抱著我的腦袋像拍狗狗一樣慢慢拍起來。
我想起了小時候師父溫暖的懷抱,從我有記憶開始他就抱著我坐在船頭看日出日落,看千帆過盡,看潮漲潮落。那個時候,沒有這些煩人的陰謀詭計,沒有朝廷爭斗,只有師父低吟的歌謠。“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越人歌 》)
“秦漓,”魯直在頭頂柔聲喚道。
我有些貪戀他懷中的溫暖不想離開,咳了一聲當作回答,仍把頭埋在他懷中,像只鴕鳥。魯直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卻把我抱得更緊。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晨,雨已經停了,但烏云還陰沉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沒有生氣。魯直斜靠在床邊,側臉對我,可見他如石雕般清晰俊秀的側面,鼻尖蹭上我的手背,冰涼。
我靜靜地看著他,斜飛入鬢的劍眉,長而濃密的睫毛,挺直俊秀的鼻子,難怪一路上總能吸引眾多女子的眼神。魯直,的的確確是個少見的美男子。
似乎感覺到我的注視,魯直忽然睜開眼睛,正好與我的目光相接。我來不及移走目光,索性直接盯著他看,然后眨眨眼睛說道:“我說你小子怎么這么好的桃花運,以前還不覺得,今兒仔細一看,你娘的,長得還真好看。”聲音有些沙啞,但好歹能說話了。
魯直難得地紅了臉,這小子的臉皮在我面前一向厚如城墻,任憑我怎么打擊嘲諷都怡然自在,不想今兒竟被我一句贊美的話逗弄得紅了臉,真是好笑。
魯直忽然不再躲避我的眼神,直直地對視過來,眼神中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看得我莫名地心跳加速。這該死的風寒,不僅讓我頭昏腦漲,連心跳都無法控制了。
魯直仍不說話,眼波如水般照在我的臉上,居然很——溫柔。他含笑地看著我,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掌心很濕,黏黏的全是汗,他的這樣,我亦如此。這天氣很熱么?或是我蓋的被子太厚?還是我倆都生病了?
外面又開始下雨,不大,但淅淅瀝瀝的清晰可聞。屋里很安靜,只聽得到我們倆努力克制仍不均勻的呼吸聲。我們這是怎么了?
魯直看著我的眼睛,他的表情為什么——像師父望著母親畫像時那么溫柔、專注和…神情?我他娘的一定是瘋了,我悲哀地想,如果魯直知道我把他想像成龍陽君,這小子一定會暴跳如雷外加棍棒伺候。
“小漓,”魯直張張嘴,猶猶豫豫地開口,“你…你…其實…是——”
我睜大眼睛望著他,心里像有只鼓在使勁地敲,敲到最激烈處,房門陡然打開,三姑娘徑直走了進來。
幾乎是同時,我們緊握的雙手陡然分開,目光頓時錯離,面上均做泰然之色。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悄悄伸展著空空的右手,那上面還殘余著魯直的氣息。為什么心里忽然覺得很失落。
“秦公子醒來就好了。”三姑娘滿臉堆笑地走到我床邊,先瞥了我一眼,又用一種復雜曖昧的眼神看看魯直,笑道:“昨兒秦公子忽然昏倒,可把我們嚇壞了。正趕上晚上大雨傾盆,山上又沒有大夫,魯公子急得差點就要背你下山。好在上回七妹風寒時還剩了幾付藥,正好派上了用場。看到秦公子無恙,妾身也就放心了。”
雖然只見過她幾次面,但是,我能確定,我很討厭這個女人,尤其是她竟然當著我的面跟魯直眉來眼去,更可惡的是,魯直那小子居然還一副甘之如飴的享受表情,真是讓人火冒三丈。
雖然心里把她們倆罵了幾百遍,面上卻笑嘻嘻的,不然,人家背地里要議論我們京城里出來的公子哥兒沒教養。所以,我朝她甜甜地一笑,客氣道:“有勞三姑娘費心了,我這人皮糙肉厚的,身子倒沒那么金貴,是我這義兄夸張了。”
我們出京的時候原來說好做他的書童以掩人耳目,可后來實在沒見顧老賊的爪牙,警惕心漸漸淡下來,我虛榮心作祟,死活不肯再做他的書童,改以異性兄弟相稱。
三姑娘若有深意地笑笑,接著又寒暄了一會兒,說了些客套話,末了,朝魯直道:“妾身有要事與魯公子相商,不知魯公子能否賞臉?”
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昨兒把魯直關到那么晚還不夠她調戲的,現在又要來搶人。不待我說出反對的話,魯直已然起身,朝我看了一眼后,緊隨三姑娘而出,直把我氣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死小子,臭小子,見色忘友,卑鄙無恥,不得好死…..我一邊罵著魯直的無情無義,一邊起身倒水尋找食物。桌上只有昨天吃剩的桃片,我三下五除二幾口解決,心中更加煩悶。心中總想著魯直和三姑娘的賊眉鼠眼。
我到底是怎么了?不是我讓魯直去勾引三姑娘的嗎,這樣的發展應該讓我興奮得意才對,為什么氣成這樣?難道我——
難道……難道……
我捂住腦袋,簡直不敢再想。可是,那個念頭還是不斷地鉆進我的腦袋,它不停地大聲跟我說,是的,秦漓,不要欺騙自己了,你就是喜歡魯直那個小子。
魯直,那個總是喜歡跟我斗嘴打架的那個人,那個跟我一起花天酒地的那個人,那個偶爾喜歡耍耍小性子鬧鬧脾氣的那個人,那個關心我愛護我的那個人,原來,我已經喜歡上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