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腳崴到了,腳踝處鉆心的痛,可這不是最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洞外還有個狡猾狠毒的十姑娘在虎視眈眈。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后悔自己的沖動,老頭子說得不錯,一招不慎,滿盤皆輸,我一個不小心,所面臨的,就是生死懸于一線的危難。
洞口只有小小的一片光亮,不時被擋住。我知道那是十姑娘在那里勘察。不敢亂動,唯恐發(fā)生聲響被她察覺。持劍在手,警惕地望著洞口,小心防備那里可能射來的奪命之箭。
十姑娘在洞口等了半晌,許是不見我動靜,終于忍不住先動手,散亂地往洞**了幾箭,都在我近旁落下,偶有一兩支離得太近的,都被我用長劍一一格開。又過了一會兒,十姑娘仍無動靜,許是在考慮怎么解決我。我亦不敢亂動,相互對持了近半個時辰,直到我腳酸腿麻,上頭終于有了動靜。
眼看著頭頂上方的光線一點點變小,我終于明白了十姑娘的意圖。這個狠毒的女人是想把我關(guān)在洞底,活活餓死。這會兒才真正地慌了神,不顧腳上的傷,我掙扎起來就要往外爬,就是被十姑娘殺了也好過關(guān)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活活等死。
這地方本來就偏僻,洞口又被十姑娘仔細掩蓋,任誰也想不到我會被關(guān)在這里。一想到自己可能永遠留在這地底,再也不見天日,再也看不見魯直,一個人在這個黑暗潮濕的地方靜靜死去,我的全身就一陣發(fā)麻。
可是,這洞竟然如此之高,洞壁皆是松滑的泥土,根本無法攀登。重重地摔了幾次后,洞口再也看不到半點光線,我的心,也徹徹底底地被封鎖在這一片沒有邊際的黑暗之中。心慌、恐懼,種種情緒猶如潮水般向我襲來,我忍不住大聲地呼救咒罵。
呼救的是魯直的名字,罵的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十姑娘。可是,直到我叫到聲嘶力竭,喉嚨沙啞,洞外仍毫無動靜。
小腿處陡然一麻,我隨手拍去,竟抓到一個滑膩的物事。“蛇——”嘶著嗓子叫出聲,卻只有自己一個人能聽到。手起劍落,聽到蛇落地的聲音,濺了幾滴濕腥的血在衣裙上。黑暗中看不到蛇的樣子,但不斷腫脹的小腿告訴我,它絕對是有毒的。
按照老頭子所教的自救之法,我先撕了塊中衣衣襟裹住小腿上方防治毒血上流,再咬牙在傷口下方劃了道口子,將毒血擠出。干完這些事,人已經(jīng)滿頭大汗,意識漸漸模糊,手腳愈加無力,慢慢地,再也撐不住,靠著泥墻緩緩倒下。
醒來時并沒有看到牛頭馬面,也沒有被救出生天,面前仍是一片絕望的黑暗。混濁而潮濕的氣息告訴我,自己仍被困在洞里。頭很沉,手腳發(fā)軟,腹中饑腸轆轆,喉嚨干得冒煙,不知道已經(jīng)在這里昏迷了多久。
與其這樣活生生地受罪,倒不如就這樣在昏睡中死去。可是,“死——”,一想到這個字眼,我的心還是莫名地恐懼起來。我不想死,我舍不得這美好的世界,舍不得這大好的青春,還有師父老頭子小三,更重要的是,還有魯直。
我想起這么多日子以來兩個人相處的點滴,我們一起打鬧歡笑的日子,我們相互嘲笑彼此發(fā)火鬧脾氣的時光,還有,離開的那個早晨,他握著我的手溫柔叮嚀的話語。我這樣突然的離開,他會傷心吧。可是,傷心完了以后呢,他還是要繼續(xù)生活,他是魯家的六少爺,小皇帝的寵臣,總有一天,他會慢慢地忘記我,娶妻生子,過著和別人一樣快樂的日子。
也許在某一個清晨或黃昏,他看到屋檐下唧唧鳴啾的黃鶯鳥兒,突然會想起我,然后沉沉地嘆息一聲。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他某天忽然蕩起的回憶,他不記得,這個世界,就像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存在過。
我不想死,不想成為魯直漸漸淡去的記憶。我一次又一次地咬牙,咬破嘴唇,咬破舌尖,知道感覺到絲絲痛楚,嘗到淡咸的血腥味,只有這樣才讓我感覺自己還活著。
半夢半醒之間,我聽到魯直在叫我的名字,于是,睜開眼睛,仿佛真的看到了他的臉。那熟悉的眉眼,那么真切。可是,當我伸出手來觸摸,卻全部化為幻境,再不可見。朦朧中又似乎聞到了魯直身上熟悉的味道,那淡淡的,帶著清晨初醒時露珠的味道。
可能——我真的要死了。
當我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卻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在身邊的聲音,是小三子。眼前仍是一片漆黑,這讓我不能判斷自己到底身在何方,顫巍巍地伸出手去,試探地問了聲:“小三子?”
然后是小三子歡喜雀躍的聲音,“小漓,你終于醒了。”
我笑,“怎么不點燈,到處都烏漆嗎黑的。對了,這是哪里?”
小三子猶豫了一下,馬上又笑道:“在山下的縣衙呢。蠟燭燒光了,大伙兒也睡了,懶得去叫人。”他的手握住我的,有些緊,還微微顫抖。
我說:“是嗎。”然后不再說話。小三子也沉默,良久,我又問:“魯直去哪里了?”
“哦,去蘇州了,魯簡他們先到了蘇州,出了點事,魯直先去接應(yīng)他們。”小三子淡淡的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我不語。又是死一般的寂靜,屋子里只聽見我和小三子粗重的呼吸。
“我渴了。”我說。
“我?guī)湍愕顾!毙∪哟舐晳?yīng)道,一陣窸窣之聲過后,唇邊有涼涼的觸覺。我伸手接了,大口喝干,把茶杯還給他。又問,“今兒十幾了?”
“十六。”小三子應(yīng)了一聲,爾后一聲清脆的聲響,我能想像那茶杯摔得粉碎的畫面。于是笑起來,“原來已經(jīng)十六了,十六……”笑聲愈加高起來,無法控制,即使努力地捂住嘴,即使眼淚一滴滴地掉下來。
“會好起來的,總會好起來的。”小三子在我的頭頂柔聲安慰,輕輕拍著我的后背,一如當初我曾安慰他。
可是,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眼淚,這些天來所遭遇的恐懼,所受到的委屈,都在這一刻徹底宣泄。我多么希望這個時候他在我身邊,多么希望現(xiàn)在抱著我、安慰我的人是魯直,可是,他走了。
我沒有問小三子他什么時候離開,只靜靜地躺在床上任由醫(yī)師把脈。我也不問他我的眼睛究竟能不能好,什么時候能好。這些事情,不是我問了,了解了,就能發(fā)生改變的。我努力地模糊自己的意識,告訴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可是,當我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各種思緒都像潮水一樣涌入我本來就已經(jīng)狹小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