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呼嘯,吹得鵝卵石路兩旁的梧桐樹“沙沙”作響,枯葉接二連三的翻飛旋落,落在衛清染的頭頂。
背上的衣服被汗黏在肌膚上,好像蛇沒有褪全的皮,此時由風一刮,衛清染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她遲鈍的看了一眼斜前方的細長的凳子。
她不是第一次見著那凳子了,每一次見到它,它都背負著一個犯了錯的宮女,那些宮女們會被摁在這凳子上任人杖責,打的半身血肉模糊,那些血會順著厚厚的稠裙滲出來,順著那凳子腿落在地上,最后那些宮女們會被內監粗魯的從凳子上拖下來帶走,在石地上留下長長的痕跡。
不過那些痕跡是不會留下來的,天總會下雨,雨水會沖淡它們,沖淡這偌大皇宮里浮上表面來的寥寥陰郁,維持著那永恒光鮮的假象。
但她從未想過這種事某一天會落在自己的身上。
“衛小主,你最好還是老實說了的好,別逼著奴婢下狠心。”婁姑姑用絹子在耳畔抖了抖似是受不了這天氣:“小主身子嬌貴,打壞了恐怕就沒有面見皇上的資本了。”
衛清染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婁姑姑身旁的姜璇,姜璇唇角的笑意自打開始就未曾減弱過一分,就是她將這紫玉珊瑚玨栽贓到自己身上,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偷了宮里的東西。
“我沒有偷東西。”她堅決地說:“我是被冤枉的。”
“姑姑,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姜璇巧笑嫣然:“您可不能這么菩薩心腸。”
同樣是帶著這副嘴臉,姜璇曾經偷偷的塞給婁姑姑一小袋銀錠子,哄的婁姑姑眉開眼笑。衛清染總是在想,家中有錢又如何,父親當官又如何,最多只能哄個掌事姑姑歡喜,寵幸他們的終究是皇上,又不是掌事姑姑。
如今她卻知道自己徹徹底底的錯了,就是這個癩□□一樣的掌事姑姑,可以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死自己。
“還是你想得周到。”婁姑姑說:“衛小主,那就得罪了。”
衛清染面色慘白,兩旁有內監走上來一左一右摁住了她的肩,大力將她壓在了長凳上,一瞬間她整個人就以一個屈辱的姿態完全暴露在眾人眼前,這里面有太監宮女,還有一同進宮的秀女,還有一個她無比厭惡的姜璇。
她掙扎了幾下無果,貼身的丫鬟紅綃被支走了,就算在又能怎么樣,能去哪里搬救兵么?在這宮里人生地不熟,誰會來救她呢?
她艱難的扭過頭去,看見身后那瘦高個兒的太監高高的舉起了杖子,在昏暗的天色下好似地府里逃竄出來的無常。
“打!”婁姑姑尖細的命令。
衛清染猛地攥緊了自己的衣服,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住手!”
少女的聲音像是在迷途的沙漠之中,引路人驟然搖響的銀鈴。衛清染只覺得心中一陣舒緩,似是緊閉的屋子內驀然打開了一扇窗。這么久以來,她在這凝翠園里聽到了太多虛假做作的言辭,這少女的聲音干凈明媚,比之好上太多。
“來者何人!”婁姑姑臉色一變斥道,一旁的姜璇猶豫了一下,側身退到了婁姑姑身后。
衛清染睜開眼,和眾人一樣投去迷惑而好奇的目光。幾步開外的站著一個穿著碧色裙衫的年輕少女,烏黑的頭發上插了一根青玉簪子,仿佛初春的嬌嫩的楊柳一般嬌俏。
“你是哪一宮的丫頭,膽敢在此放肆!知不知道這凝翠園是什么地方!”婁姑姑道:“來人吶,把她給我拖走!”
“我看你們誰敢!”綠柳挑了挑眉毛,氣場滿滿:“我是丞相府的人,你們這群奴才動不起!”
“你是丞相府的?”聞言,婁姑姑驚了一驚:“丞相府的人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綠柳沒有回答,走上前幾步,在婁姑姑身畔盈盈側目:“紫玉珊瑚玨是我們大人贈給這位小主的。”
一言似是一塊巨石擲入深海,引起了千層浪,婁姑姑漲紅了臉,圍觀的秀女們竊竊私語起來,長凳上的衛清染則是一臉的迷茫之色。
“私相授受,穢亂宮闈!”姜璇急急的從婁姑姑身后探出腦袋叫道:“是死罪!”
“你給我閉嘴!”婁姑姑氣急敗壞的轉過身吼道,隨即又看向綠柳,神色像是吞了一只死蒼蠅:“衛小主居然認識丞相大人。”
“這事兒就說來話長了。”綠柳垂眸一笑,隨即懶懶的望著婁姑姑:“怎么,我們大人的事還要一件件同姑姑你細說?”
“這個自然是不用……”婁姑姑強笑,轉身沖那幾個內監吼道:“現在事情清楚了,你們還不快把小主松開!”
衛清染遲鈍的被從長凳上扶了下來,她一直盯著綠柳,在腦子里思索這樣一個丞相大人,卻沒有結果。
姜璇一把抓住了婁姑姑的手臂急切道:“姑姑,這件事不能這么算了!衛清染和當朝官員有染……”
“住口!”婁姑姑用力甩脫她,變臉變得飛快:“你栽贓陷害不說,還敢詆毀丞相大人,你們給我掌她的嘴!”
執杖的內監放下手里的活計,捋了袖子對姜璇的臉頰左右開工,下手極重,很快姜璇的嘴角就滲出血來,她“嗚嗚”悲泣,卻無人理睬她,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綠柳身上。
“識時務者為俊杰,婁姑姑,這件功勞我們大人記下了。”綠柳目不斜視,微微一笑道:“以后這位衛小主,還請姑姑看在我們大人的面子上多多關照了。”
“是。”婁姑姑頷首恭敬道。
綠柳這才抬起了眸子,遙遙沖衛清染使了個眼色,便不再管她如何疑惑,轉身離去。
“等等!”
綠柳的腳步一頓,卻聽婁姑姑壓抑著聲音道:“恕奴婢無禮,這位姑姑可有證據證明身份?”
“怎么,你在質疑我?”綠柳嗤笑一聲轉而冷冷道:“質疑我便是在質疑我們大人!”
“奴婢不敢,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奴婢不得不謹慎。”
“好,我就讓你看清楚。”綠柳有些惱怒,伸手在腰間摸了一摸,又摸了一摸:“咦,我的腰牌哪兒去了。”
她動作緩了緩,小心翼翼的抬起臉看不遠處的那群人,一個個都瞪大了眼瞧她,她不由得想起來今天走的時候略急,大概把腰牌落在府里了……
“那個,今天不是帶腰牌的黃道吉日。”綠柳抬起頭來嘿嘿一笑,看見婁姑姑面子上迅速變換的表情,覺得頭皮發麻:“所以就沒帶來……”
“滿口胡言!”婁姑姑喝道:“這來路不明的丫頭膽敢打著丞相大人的名號在后宮肆意妄為!不知按了什么心思!你們給我把她帶去慎刑司好好查問!說不定是個刺客!”
“慢慢慢!”綠柳慌慌張張的揮手:“我可以帶你們去見我們大人!”
“誰知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婁姑姑冷笑道:“你們這群蠢貨還愣在那里做什么!”
綠柳退了一步,心中在思量若是逃跑的此事鬧大了不好收場,大人的計劃就該落空,不跑吧被帶去慎刑司,南雨欠她的那二十兩銀子大概就沒機會拿到手了……好不甘心啊!
......跑還是不跑嘞。
一左一右,那幾個內監已經氣勢洶洶的撲了上來。
“住手!”
隱約覺著這場景很是熟悉,眾人皆是不語,遠遠的只見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來,那少年長了一張娃娃臉,甚是清秀,他跑到綠柳身旁,伸了一根手指剛準備說什么,就直挺挺的彎下腰去,綠柳一臉無語的拍他的背:“南雨您老悠著點兒喘。”
大概喘了有半盞茶的時間,南雨才緩過來,綠柳道:“怎么現在才來!”
南雨道:“你知道我要來?”
綠柳想了想:“不知道。”
南雨皺緊了眉頭:“我說你也太不小心了!出個門兒怎么連腰牌也不帶!幸虧大人發現得早讓我給你送來!”
“腰牌啊!快拿出來!”綠柳喜笑顏開,趁著南雨掏腰牌的時候還不忘朝著呆若木雞的婁姑姑翻白眼,忽然南雨“啊呀”了一聲說:“咦,腰牌哪兒去了……”
。。。。。。
“這次再抓不住他們兩個,你們誰也別在這宮里呆了!”婁姑姑怒不可遏的指著兩個內監道。
南雨聞言愣了一愣,似是沒有看清狀況,綠柳氣急敗壞的說:“笨也笨死你了!”說完她拉了南雨扭頭就跑。
被人高馬大的內監追的一路狂奔,半途中南雨忽然甩開了她的手,一頭扎進了路旁的草叢,綠柳大驚道:“你不要命了!”
眼見著那兩個如狼似虎的內監撲上來,南雨猛地從紛飛的草葉里站起身來,手中舉著一塊玉牌,其上赫然刻著一個大大的“相”字:“見玉如見丞相大人!你們還不快都給我跪下!”
那兩個內監剎不住腳,鼻尖就貼著那玉牌,腳下一個凌亂就齊齊跌倒在地,綠柳松了口氣,看見南雨那小子叉著腰大喘氣,臉上卻是一副惡作劇得逞了的笑容,不由得無語:“腰牌這么重要的東西你也能丟草叢里!”
“我剛才急著趕來就翻了個墻,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掉的吧。”南雨撇撇嘴說:“綠柳姐,你大哥莫說二哥,你的這腰牌可是大人在灶臺下頭發現的。”
綠柳:“絕對不是我吃夜宵的時候丟的!”
話音未落,婁姑姑已經率領著眾人姍姍趕來,看見南雨手中的牌子終于不敢再多言。
“還看什么看!都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婁姑姑扭頭惡聲訓斥,她快步走到秀女們之間,拉住了衛清染賠笑:“衛小主,先前不知道您和丞相大人有交情,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奴婢看你住的那間屋子小了點,不如換一間亮堂的給您。”
衛清染怔了怔,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綠柳,綠柳沖她點了點頭,她才低低應了一句隨著婁姑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