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仿佛回歸了久違的寧靜。
離別, 死亡,飛快的被時間沖淡,眾人都裝作不知, 云淡風輕的做著自己的事, 維持著那脆弱的平衡。
趙撫的事在京中的確掀起了一些波瀾, 但這并不對趙家多年來建立的穩固地位造成太大的影響, 斬了一個趙裘, 也就都過去了。
葉長歌的指尖轉著一粒棋子,久久沒有落在棋盤上。
楚世璃望了望棋盤又望了望葉長歌,有些不耐煩了, 他每每下棋都會被完虐,明明就是這一子的事, 但葉長歌就是不下手, 反倒一直托著腮, 心不在焉的模樣。
——這樣比干脆來一刀更痛苦啊!
楚世璃盯著她輕輕晃動的白皙指尖瞧,覺得整個人都要波動了。
“長歌, 溫弦那家伙都走了多久了,你該不會還在想他吧!”
“啪”棋子落在棋盤山發出嘹亮的動靜,楚世璃猛地坐直了,死死的盯著自己被將的那一軍。
葉長歌猛地拂袖站起,冷笑一聲:“原本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讓你一把, 現在看來真是一點必要也無。”
楚世璃尷尬的咳了一聲, 他同楚毓打了個賭說自己苦練棋藝, 此番必定凱旋歸來, 唉.......看來那一尊羊脂玉是要不回來了。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著葉長歌, 心里卻是輕松的。經歷了那么多事,無論是身還是心, 他都擔心葉長歌會留下什么后遺癥。不過現在看來,自己的擔心是多余的,他還是那個冷靜的,毒舌的丞相大人。
葉長歌整理著自己弄亂的白色衣襟,頭也不抬的問道:”趙嫣的眼睛最近還好么?”
“御醫倒是按著時辰去的,不過看送藥的次數倒是少了許多。”楚世璃笑道:“而且后院里那些花花草草也死了不少。”
“這悲傷欲絕要裝的像也是體力活。”葉長歌說。
“是啊,可惜了那些花花草草,成天被某些人不喝的苦藥澆灌,想不死也難。”
“她倒是耐得住性子,此時不去招皇上的嫌。”葉長歌:“借這么個幌子,看皇上什么時候消氣兒了,又心生憐憫,自然回去找她。”
“可皇兄消氣是遲早的事啊。”楚世璃撇撇嘴道。
“但現在可是許多人見縫插針的好時機。”葉長歌虛了虛眼睛:“就不曉得他是懂還是不懂。”
衛清染自然懂,她知道自己像趙嫣,在此時此刻既是優勢亦是劣勢。
楚毓心中怕還是喜歡趙嫣,但是又痛恨那個令他權衡兩難的趙嫣,所以許多前赴后繼湊上去的宮妃無一不被厲色逐出來。
那她不能貼的太近,也不能平白錯失這樣一個機會。
她從葉長歌那里得知,太后在楚毓和趙嫣之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系。
趙家的事給楚毓的沖擊極大,他近期變得易怒而陰郁,太后很是擔心,但奈何又不能時時關心于左右,只能在宮里干著急。
衛清染最近往太后宮里跑的勤快了些,陪著太后說話聊天,抄寫經文。時時將楚毓近期的狀況轉述給太后,對這樣一個溫婉賢淑又為皇帝著想的女子,太后很是受用。
“說起來,怎么不見嫣兒的影子?”太后轉了轉手里的佛珠,不經意間問道。
這樣的“不經意”讓衛清染心頭一動,計上心頭。
說到趙嫣,她只覺得悲慟怨怒,同楚毓的那個孩子因趙家無法降臨于世上,而趙嫣的所作所為她亦是看在眼里的,她并不珍惜楚毓給予的世間罕見的鐘情不移,反倒是仗著這樣的愛為所欲為,她甚至替楚毓感到不值。
這些太后必然是知道,但一來趙家有勢力,二來最重要的,是楚毓仍陷于其中無法自拔,她也只能裝作不知。
失子之痛讓她幾乎要疾言厲色的控訴趙嫣的言行,但是她硬生生的忍住了,她知道在后宮最忌諱這樣顯露于形的立場,而保不準太后也在留意她的一舉一動。
“畢竟是喪親之痛,大概需要些時間緩解吧。”她盡量讓自己的語言顯得中肯而憐憫:“貴妃娘娘最近哭泣不止,得了好厲害的眼病,太醫院的圣手一時半會兒也都無法根治。”
“所以一直沒有見皇帝?”太后的聲音依然波瀾不驚。
“貴妃娘娘也是為皇上著想,畢竟儀容不整,有失顏面。”
“身為后妃,不為皇帝排憂解難,反倒成天自艾自憐。”太后合上眼,一顆一顆的轉著佛珠,每一個字都若泰山般沉重,聽得衛清染心驚。
“明昭容以為呢?”
衛清染定了定神,不急不緩道:“貴妃娘娘的心境臣妾可以理解,的確是情有可原,但臣妾以為萬事當以皇上為重,應當時時調整自己,不遺余力為皇上分憂,這才是為妃之道。”
“說的不錯。”太后滿意的點點頭,微微笑了:“倒不負這個‘明’字。”
衛清染暗暗松了口氣,看樣子方才答的不算太差。
身旁的墨心忽的笑出了聲,她輕輕地用手掩住了嘴,衛清染有些迷惑的抬眸瞧這位一直跟隨在太后身旁的貼身宮女。
“墨心你笑什么。”太后緩緩道。
“奴婢是笑明昭容還是太年輕。”墨心恭敬道:“斬的是一個罪臣,還是一個遠親,不痛不癢。貴妃娘娘如此大張旗鼓,怕又是欲擒故縱那一套吧。”
“臣妾不明白。”衛清染心下詫異。
“不明白也罷。”太后打斷了墨心的話,幽幽道:“同一個法子使多了也會膩啊,再不濟也能想出應對的對策來,不過宮里已經極少有這般一心為皇上著想而不思其他的人了,墨心你覺得呢?”
墨心笑道:“是啊,這明昭容倒是個清新脫俗的。”
衛清染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臣妾愚鈍,想不出法子為皇上分憂,還請姑姑指教。”
太后也為她的謙卑笑了,隨手褪下了腕上佛珠,遞給了衛清染:“把這個帶給皇帝,說是哀家特意為他求的,已讓高僧開過光,可以寧宮宅,定人心,哀家希望他好好的。”
“讓臣妾去......會不會不妥。”衛清染惶恐:“母后一番心意,若是臣妾傳達不周......”
“哀家讓你去就去。”太后搖搖頭道:“你這孩子,總這么謙讓,皇帝不明了不就白白辜負了這番心意?”
“多謝太后成全!”衛清染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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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毓只覺得頭疼欲裂,門外是一陣吵鬧聲此起彼伏。:“皇上為何不想見我,一定是你們這群狗奴才不為本宮通報!”
“娘娘請回吧,皇上是真的無暇見您。”內侍的聲音顯得有些虛弱無力,這樣的事情頻繁發生,饒是平日左右逢源的貼身太監也覺得疲累不堪。
“是不是現在有誰在里面!”
“沒有,真沒有,皇上還在批折子。”
他們自以為動靜不大,但其實在門內聽得清清楚楚,那李才人見糾纏無果干脆大聲叫喊起來:“皇上!臣妾為您煲了滋補的銀耳湯,知道皇上今日辛苦,臣妾還特地準備了歌舞!”
楚毓猛地摁住了太陽穴,他覺得太陽穴“突突突”的跳得厲害。
發生那樣的事,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了,他的氣不但沒消反倒助長。趙嫣從來沒有主動來找過自己,哪怕是道歉也無,成日悶在自己的宮里為一個斬了的罪臣哭泣不已。
難道他在她心里就比不上一個有罪的人?!難道還要他為斬了一個趙裘而低頭去向她道歉?!不可能!
他愈發煩躁,猛地揪住了自己的頭發,這段時間他在和趙嫣冷戰,那些后宮里的女人就以為有機可乘,一個個不知疲倦的撲上來,就如同今天這般一樣,趕不走躲不掉!
為什么永遠得不到一絲安寧!
忽的,門外的動靜消弭了,楚毓怔了怔,聽到細微的說話聲,卻聽不清晰內容,彷如那些枕邊的呢喃細語一樣,莫名的舒適。
門被輕輕推開了,銀色宮裝的年輕女子悄無聲息的踏入,像是月色流入,夾雜著冷香,沁人心脾。內侍恭敬的立在門邊。
楚毓抬起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將頭又低了下去。
面對這樣疏離冰冷的態度,衛清染毫不意外,她緩緩走到楚毓身側,從袖中掏出一條略陳舊的佛珠,輕輕擱在他的硯臺旁。
“太后為皇上求來的,說是可以寧宮宅,定人心,希望皇上安好。”她平靜的說:“臣妾的任務完成了,臣妾告退。”
說罷她福了一福,轉身離去。
“等等!”楚毓猛地出言阻止,他側目望著圓潤的佛珠,眉宇深鎖:“你就這么走了?”
“皇上還有其他事?”
“李才人呢?”
“臣妾寬慰了他幾句便走了。”衛清染道:“皇上大可安心批折子,若是還遇到這樣的人,讓她來找臣妾吧,臣妾自知讀書不多,但勸一勸他們還是可以的。”
楚毓怔了怔,良久沉默,直到衛清染再一次提起步伐準備離去,她感覺到身后卷起了一陣風,她猛地被嵌入一個炙熱的懷里。
“皇,皇上......”她有些驚呆了。
楚毓的力氣大的讓她骨骼生疼,她推搡了一下無果,只能任他抱著。
“清染朕好累。”
“皇上日理萬機......”
“不要跟朕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楚毓似是惱怒:“清染,你知道嗎?一個月了,朕每日經受相思之苦,她難道一點感覺也沒有嗎?她為什么要這么對朕......”
衛清染沒說話,她知道此時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朕就是放不下她啊.......明知道這樣很痛苦......但是我若不愛她她會經受同我一樣的痛苦......朕舍不得。”
“臣妾懂。”
“不你不懂。”
“臣妾懂!”衛清染猛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感覺到一抔淚水控制不住的灑落:“就像臣妾現在的感受一樣。”
楚毓渾身一僵。
“不過,皇上的喜怒便是臣妾的喜怒。”衛清染輕輕一笑,帶著苦澀:“臣妾今夜不走了,就在這里陪著皇上說話,皇上若是嫌臣妾煩,到時候再趕臣妾走就是了。”
“清染......”
下一刻,她被撲倒在那一張軟榻上,暴風驟雨般的纏綿毫無預兆的襲來,像是發泄一般。她忽的笑了,感覺到悲涼,她所仰仗的居然是楚毓的內疚,而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