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州大營,范天順黑著臉站在點將臺上,在他身后整齊的站著一隊穿著黑衣服蒙著臉的大漢,只能從他們閃亮的刀光中看出他們的殺氣。
一張巨大的潔白絲綢做的橫幅,用鮮紅的染料寫著:“臨陣退縮者,殺;膽怯不進者,殺;棄械投降者,殺。”
“兄弟們,”范天順黑著臉:“朝廷待汝等如何?”
朝廷對你們怎樣了?“一人充軍,數口之家得以全活”,從二十歲到六十歲,不用擔心炒魷魚,不用擔心克扣工資,還能因為調動出戰等額外得到賞賜、裝錢、特支等。即使朝廷最困難時期,官吏俸祿打折發放,前線將領卻能得到豐厚的補貼。
有宋一代,凡官拜節度使,朝廷要授予隆重而別致的旌節,“撤關壞屋,無倒節禮,以示不屈”,這可是連宰相也沒法得到的禮遇。
“好。”
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好就一個字,若要說兩個字,很好,若說三個字,非常好,大宋是募兵制,以當兵為職業的不在少數,就跟現在給國家打工一樣,公務員的待遇你說怎樣呢?
“朝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當此危難之際,汝等可是不孝不忠之人?子欲養而親不待,為國盡忠如盡孝,他日國孝之日,汝等顏面何在。”
弟兄們啊,朝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當此危難之際,難道你們都是不孝不忠之人嗎?當你想贍養雙親,可能他們已等不及便過世了。為國盡忠就如孝順雙親啊,當國家沒有了,你們還有什么面子呢?
大宋將士,文化水平非常高,平常一個守城門的老頭、市場上買菜的阿婆,還有官妓里的美女,哪個不會吟詩作對?都不好意思出門了。
大宋可不殺讀書人。
“今,襄樊危在旦夕,襄樊城破之日,或是國難之日,爾等當奮勇殺敵,報效家國。”
“我,范天順,當朝武功大夫,荊湖都統制,驍勇軍候補都指揮使,在此對天立誓,”范天順高舉閃亮的大刀:“此戰,沖鋒在前,撤退在后。”
“若不得軍令臨陣退縮者,殺;擂鼓進軍膽怯不進者,殺;放棄兵器投降者,殺。”
“殺,殺,殺。”范天順身后黑衣隊,手執大刀,仰天長嚎。
“我身后百人隊,”范天順等黑衣隊安靜下來,才緩緩說道:“非我驍勇軍將士,與諸位無冤無仇,若范某有臨陣退縮、膽怯不前、棄械投降,與爾等同。”
“來人,打開。”范天順看著點將臺下的將士一臉嚴肅,大聲喊道,身后的黑衣隊邁著整齊的步伐上前,整齊的打開點將臺上的一排排箱子,瞬間,整個校場上亮起了一陣耀眼的光芒,仿佛被銅臭味掩蓋了一般。
“朝廷封賞,范某先予諸位,爾等可敢取。”
朝廷的封賞,我范某就先發給你們了,你們哪個敢要?
“取,取,取。”校場上響起了整齊的呼聲,震耳欲潰,這都是殿前禁軍的好兒郎,哪個就愿意看著家破國亡?
“我范恩,第一個。”說話之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校場中響起,在行伍之后,一個臉色滄桑但依然步伐沉穩之人大步上前。
“范叔,”范天順愣住,看著被杜滸尊稱為“八爺”的范恩,鼻子有點酸。
“范老頭,這等好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了。”排在行伍前列的一個高大的樣板兵大吼一聲,然后以加速度沖出校場:“我楊某可不服氣。”
范恩是跟從范文虎的老家人,從軍隊退役后一直留在范府,殿前禁軍到達鄂州后,范文虎發現防線驍勇軍都是以前的老部下,于是多施舍恩惠,把驍勇軍養成自己的兵,范恩就是具體的執行者,平素跟驍勇軍打交道不少。
說話之人是驍勇軍的一個都頭叫楊不及,楊不及個頭特別大,平常禁軍“凡石者,以九十二斤半為法”,他卻能夠舉一百二十斤,雙手力氣在驍勇軍中不當二人之下,只可惜此人脾氣暴躁,性格偏激,又好酒好賭,在驍勇軍中混了十幾年,都指揮使也換了好幾個。
“哈哈,有道理,有道理。羊頭說話就這次最中聽,有這樣的好事又怎么錯得過我郭平呢?”
此人與楊不及為驍勇軍中刺頭之一,楊不及以孔武有力威武于軍中,而郭平卻以弓箭長于軍中,平常禁軍能拉三石的弓已是萬里挑一,而郭平卻最小也是四石,最大是多少呢?
反正沒有人見過。
兩人都是好出風頭之人,平常干的也是用頭顱換酒的活,見范天順重獎勇夫,哪里還會讓一個小老頭取得頭籌。
有句話怎么說來的?精銳的都是刺頭,看來還有是那么一回事。
“我說郭西夏,你怎么老是跟老子搶?”楊不及怒目看著郭平,所謂一山難容二虎,況且又是兩個大老虎。
郭平先祖原是西夏鷂子,馬術弓箭頗為精銳,西夏滅亡之際逃亡到宋朝,雖然到了大宋后馬術荒廢了不少,但箭術卻一直保留下來。
驍勇軍中西夏后人,也就只有郭平一個也。
“羊頭,這是什么話呢?”兩人都是軍中都頭,郭平怎么肯服輸:“哪次不是你羊頭落后了?還好意思跟老子爭?”
郭平這樣說卻是有道理,殿前禁軍雖然精銳,但無奈將領都是逃跑將軍,還沒交手就拍馬走人,若論手中大斧可沒幾個是楊不及的對手,可惜交手機會甚少,還沒與韃子見面,撤退的號角就已經來了。
反倒郭平弓箭手,遠遠的揪著機會放幾箭,偶爾還能賺點小便宜。
“郭西夏,你別欺人太甚了。”楊不及大怒,搶前兩步,砂鍋大的拳頭就要向郭平揮去。
郭平哪里會讓楊不及打到,他身體雖然敦實,但從小訓練出來的身手非常敏捷,搗騰之間已經來到了范天順跟前。
“見過大人。”郭平笑嘻嘻的看著范天順,道:“小的先預定三個頭顱,不知大人可否預知?”
“吼”的一聲,校場如集市幫熱鬧起來,只聽說有朝廷發封賞的,還沒有聽到可以預定獎賞的。
“一百兩。”范天順板著臉,道:“三個頭顱九十兩,十兩是朝廷的賞賜。都拿回去給嫂子,別折騰了。”
范天順這才看清楚郭平臉上黥著一行小字,寫著:不是此花偏愛菊,在詩之旁刺一人持杯臨菊叢。
武夫呼延贊“自言受國恩深,誓不與契丹同生,遍及體作赤心殺契丹字,捏以黑文,反其唇內,亦之”。與此同時,把“鞍韉兵仗,戎具什器,皆作其字”,不僅如此,他還要求自己的老婆、兒子及仆妾都得這樣。到動手那天,他把黥字的人找來,自己“橫劍于膝”監督,“茍不然者,立斷其首”,弄得“舉家皆號泣,以謂婦人黥面非宜”,好說歹說,刺在胳膊上才算了事。
與呼延贊赤心殺契丹相似,大宋南遷之初王彥領導的抗金“八字軍”,也是在每個士兵的臉上刺字:“赤心報國,誓殺金賊。”
估計郭平是中原文化的愛好者,但念書不行,只好在臉上找點靈感。
郭平還是沒心沒肺的笑了笑:“大人有令,小的哪敢不充,只是今晚的水酒?”
“去盛平客棧。”范天順看也不看郭平一眼:“給老子滾下去。”
“大人,不公平。”楊不及見郭平拿著重重的一封白銀,眼睛都要往外凸了:“大人,這不公平,小的,小的有意見。”
“哦?”范天順頗為好奇的看著楊不及:“給老子說說,要是說不出一個子丑,老子讓你喝西北風去。”
“打韃子小的是不怕死的,可萬一大人,大人……”楊不及心里冤枉啊,本來想說“萬一大人先跑了,留下小兵怎么打”?但看著黑著臉的范天順,不由有點不安。
“萬一老子怎樣了?”范天順盯著楊不及。
死就死,頂硬上,楊不及咬牙,狠狠道:“萬一大人丟下小的不管,小的一個人,一個人也是沒法殺韃子的。”
“放肆。”范天順大聲喝道:“難道就當老子說的話是兒戲嗎?老子說了,進攻在前,撤退在后,難道老子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這個,這個。”楊不及囔囔不知道說什么?大宋將領向來調換頻繁,范天順代替他老叔出征這是驍勇軍都知道的事,可不知道的卻是這位小子跟他老叔好像不是一類人。
經驗主義害死人啊,以前的都指揮使啊,大帥啊,將軍啊,都是他媽的跑得快,以至于楊不及還沒熱身就已經找不到同伴。
“多少?”范天順突然問道。
“什么?”楊不及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多少?”
范天順怒他不會說話,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想拿多少銀子?”
“一百五十兩。”楊不及提高聲音,大聲道:“朝廷那十兩老子不要了,五個韃子頭顱,老子就是拿命去拼,也要完成任務。”
“你小子,給你一百七十兩。”范天順鼻子有點酸:“步兵一個人頭值四十兩,難道你小子忘記了。”
“嘿嘿,我這不是給那個西夏小子氣糊涂了。”楊不及不好意思撓了撓頭。
“記住,不要你的命,老子只要韃子的頭顱,你還要拿韃子的人頭回來。”范天順揮揮手。
“小的也拿五十兩。”范恩那個蒼老而且熟悉的聲音在范天順耳邊響起時,整個校場瞬間靜了下來。
“小的也拿五十兩。”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蕭瑟:“我雖然老了,但還能提大刀,還能跟得上兄弟們的步伐,五十兩小的也拿定了。”
“范叔。”范天順眼淚差點沒流下來:“范府離不開您。”
“不。”范恩頑強說道:“軍人,必須死在戰場上,這是一個老兵的榮耀,我已經老了,以后,以后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范叔,我知道,我知道。”范天順大聲道:“士卒范恩聽令,拿五十兩,回隊。”
“是,大人。”范恩眼睛亮了起來。
軍人,必須死在戰場上,這是軍人的榮耀。
[奉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