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費力的睜開眼睛,從簡入奢易,從奢入簡難。松軟貼身的床墊、柔軟舒適的枕頭,再加上安逸暖和的棉被,屋里燃著暖和的香炭與焚香,即使是嚴寒的冬日,忽必烈也覺得這里溫暖如春,若是以前的忽必烈,即使他也是大權在握,即使他也是滅國屠族,即使他擁有別人所擁有的一切,甚至別人沒有東西,他也比他人還要多,但是他卻是從來沒有享受過這樣的生活。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忽必烈費力的用勁想著,但是大腦還是一片糊涂,剛從夢中醒來的忽必烈,直到門外的侍衛忍不住提高了聲音,他才回過神。那一年,或是大元朝剛立國吧?嗯,應該就是,這些享受只是被臣子當作禮物:皇上自然有皇上的風度,以前那個土坑就挖掉了吧。
這,就是皇上的風度嗎?這就是中原第十九個皇帝的風度?忽必烈費力的掙扎起床,這些年年紀擺在那里,他身體也越發虛弱了,但是他卻不承認,誰也不愿意承認自己老了,雖然太子真金已經開始處理事務,但是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奮斗十年,跨上昔日相伴的戰馬,然后馳騁天下,草原的勇士只會死在馬上、死在戰場之上,而不是床上。
輕聲咳嗽了幾聲,“咯唧”一聲,房門被打開,一股清爽的涼風吹了進來,這才讓忽必烈覺得這才是寒冬。隨著寒風進來的數名美貌的女子,他們都是部下從世界各地獻上的奴婢,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只要他想,他隨時可以享受,但是他卻不能、也不愿意。
他不怕死,但他不愿意死在女人的裙下,他不愿意如千百漢人皇帝一般死在溫柔裙下,他習慣一個人熟睡,他習慣一個人的安靜,安靜的時候他會想到很多、很多。
昨天又傳來了壞消息,石天麟像是要守不住鄂爾渾河,聽說有不少騎兵已經從其他缺口越過額爾渾河,甚至哈拉和林也出現了海都叛軍的游哨,只是消息真真假假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按照石天麟和忽刺出的兵力,只要他們兩人不是飯桶,就算是海都過了額爾渾河,哈拉和林也是無礙。
因為沒有具體的消息,忽必烈只好再等他們兩人的戰報,至于南下陜西行省的御前萬戶帶塔兒也是一日傳來一個消息,無論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幸好戰亂貌似還沒有擴大范圍,只需再等兩天、或許是三天,他就知道中原的具體情況,希望這股宋軍貪圖西安之富裕、堅信西安的城墻,要不然還真能給自己添麻煩。
怎么這些年盡是給自己添麻煩的人呢?這三年來自己就沒能睡上一個好覺,當初自己爭權奪位時也沒見得這么苦難,難道自己真的年老了?往日打仗行軍,就是幾個晚上沒有休息,依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勇士,如今到了夜里卻是雙眼打架,怎么也是睜不開眼睛。
不僅人給自己添麻煩,就連其他事情也實在讓自己頭痛不已,這才覺得皇上不容易當啊。朝廷的財政從前年開始就一直不得好轉,到了今年平章政事阿合馬更是開始喊窮,言朝廷缺錢達到數十萬錠,偌大的朝廷、偌大的大元朝,竟然還缺錢數十萬錠。
你看阿合馬這些年都干了什么?初時他以清理戶口、推行專賣制度、發行交鈔等方式來增加收入,確實使得剛開始的那幾年財政收入大為增加,然而這些政策也引發了朝廷貴族的反對,特別是今年以來,北方大旱,造成交鈔迅速貶值,財政的收入也是越發緊張起來。
可是他卻沒有辦法,色目人事情做不好,漢人信不過,他如今倒是羨慕南方那個小國,仗打了不少,每年的財政也是數千萬、甚至上億兩的支出,你說這么小一個國家,怎么會來得這么多銀子。
這些年自己還需要和北方的叛軍作戰,南方的財富對自己來說無疑是非常寶貴,還有那無盡的人力,北方的情況他清楚得很,驕慢的貴族把北方的人殺了一大半,又搶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算是徹底得罪完了。可惜伯顏沒有攻下南方,自己也只有看著南方的財富嘴饞,也只能讓它殘存一兩年了,至于是否能夠攻下宋朝,忽必烈卻是從來不擔心,西域數百個大小國家、西夏、金、大理,如果需要還可以在后面加上一連串的名字,這些不也是號稱一時的強國嗎?可又怎么,還不是被英勇的草原勇士滅國。
只是大宋也實在是幸運了一些,上次蒙哥汗進攻釣魚臺,若是攻下釣魚臺,大宋還能守得住嗎?自己攻擊襄樊,只可惜蒙哥汗死,自己也被迫回去北方跟那些兔崽子搶皇位,皇位倒是搶到了,襄樊也圍困了數年,眼看到了摘果子的時候,怎么突然間就出現了一個叫做張貴的小混混。
小混混而已,老子倒是不愿意以他為伍,可是這小混混未免太春風得意了,不但壞了襄樊的大事,聽說前年伯顏南下時就是遇到他,董文忠還被刺殺,死于一座小城,當然也多得他殺了董文忠,自己才有借口搞定董家;第二次南下,遇到的還是他,就連伯顏合計百萬大軍也煙飛灰滅,看來這個小混混倒是成了英雄,英雄,哼,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屠殺英雄。
忽必烈冷笑了一聲,嚇得身邊的一個侍女一陣哆嗦,手中的衣服也掉在地上,忽必烈臉色一沉,原本一大早被吵醒就已是非常不悅,要不是也先不花說有緊急軍情,忽必烈早已取他性命,如今的心情卻是更加壞了。
侍女見狀,或許是知道了自己的命運,或許從她伺候忽必烈的那天開始,她就已經知道她的命運,跪下去竟然不吭聲,忽必烈冷冷的看著一言不發的侍女,終于開口:“侍衛。”
殺一個人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件再小不過的事,就算十人、百人、千人、萬人、乃至于萬萬人又如何,殺掉一個人對他來說不比殺掉一頭羊心里負擔要重,殺掉一頭羊時他還會考慮這頭羊是否是母羊,是否孕有小羊,但殺掉一個人卻從來沒有這樣的負擔。
殺掉一個侍女,不能換來忽必烈的好心情,一臉冰冷的忽必烈來到大殿,也先不花已是著急不安的走來走去,也先不花這人也是跟了自己身邊數十年,平素事情處理得不錯,只是一旦遇到大事就慌張,沒有一絲主張,怕擔負責任,不如伯顏、甚至于新一代的玉速帖木兒,他之所以喜歡玉速帖木兒,就是因為他敢擔當。
“皇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也先不花來不及看忽必烈,見面趕緊跪下來大聲喊道:“皇上,大事不妙了。”
忽必烈的臉色已經沉到了海底,冰冷得就如額爾渾河的冷冰,只是他低著頭也先不花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先不花等了半天見忽必烈沒說話,還以為他沒有聽清楚,再次說道:“皇上,大事不好了。”
“說”忽必烈努力壓下心中的怒火,偌大的朝堂之上,如今能用之人寥寥無幾,這是他忽必烈的悲哀嗎?還是他大元朝的悲哀,想當年朝堂上人杰多如牛毛,如今陷入此困境,這究竟是誰的錯誤。
“直沽、直沽城被宋軍、被宋軍占領了。”也先不花說出了一段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該死的宋軍不是在陜西嗎?不是在山東嗎?戰火雖近但卻離他很遠,如今怎么說來就來了啊。
“你、再說一遍。”忽必烈一愣,即使他也算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即使他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蒙古大將,但當聽到宋軍占領了直沽城時,他倒是嚇了一跳。
這些年自己也是太過于放松了,需知直沽城離大都不到三百里,快馬半天便可到達,宋軍若真的攻下直沽,那不就是說大都已經直接在宋軍的威脅之下嗎?宋軍不是剛和伯顏打了一仗兵力大損嗎?宋軍不是剛搶占了山東嗎?宋軍不是去了陜西嗎?宋軍何來兵力襲擊直沽。
自己是否有些大意了,一直想著這里是大元朝的首都,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就算是阿里海牙三十萬水師在南方全軍覆沒,即使是直沽水師全部南下,即使是直沽的將士被抽調一空,自己依然沒有補充士兵,如今、如今卻是想不到宋軍竟然敢襲擊直沽。
“宋軍占領了直沽。”也先不花終于回過神,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輩,殺人如麻毫不留情,自己也是心急了一些,這事好好說不就行了嗎?于是,也先不花強忍擔憂,緩緩說道:“前不久直沽城千戶游顯曾上奏城內有游方道士作亂,微臣受命派信使過去,但信使卻是一直沒有回來。”
“微臣開始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事,畢竟官吏、官吏借助職務之便出去游樂之事也是常用,但時間長了微臣就起了疑心,于是再次派信使前往,然而三番四次,信使皆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微臣害怕了。”
“就在昨天,微臣派出三批信使,每一批足有上百人,而且分開距離,只要第一批發現不妥,其他兩批便馬上離開。”
“果然,第一批信使離直沽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時便遭到了宋軍騎兵的襲擊,雖有百人但竟然沒有一人生還,其余兩批信使,化整為零悄悄潛入直沽,這才發現、才發現……”
也先不花咽了一下口水,艱難說道:“宋軍不但占領了直沽,還修葺了新的直沽城,新的直沽城的規模甚至、甚至要比大都還要高大。微臣靜下心思量,當初直沽城內的那些搬弄是非的道士,定然就是宋軍的細作。”
“然而、然而宋軍占領直沽才一個多月,怎么能夠修好一座比大都還要高大的城池?微臣、微臣心慌,還請皇上做主。”
“此事、當真?”忽必烈也不太敢相信所聽到的事情,一個多月修好一座堅固的城池,這簡直就是一個笑話,不、比笑話還可笑,想大都如今斷斷續續修了將近十年也只是修了一個大的輪廓,整體的城防工程至今還沒有完工,就算是修一個輪廓,宋軍能夠在一個多月修好嗎?
“微臣不敢蒙混皇上。”也先不花“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大聲道:“末將雖非親眼所看,但信使當中有微臣的家主人,料想也不敢蒙騙微臣,還有微臣也分開回來的信使,多次詢問,待得確定消息無誤,微臣才敢過來見皇上。”
“微臣、微臣辦事不力,還請皇上饒命。”
忽必烈倒沒有處置也先不花的意思,還是那句話,朝廷沒有人,也先不花既然說得肯定,那此事倒有幾分真實,只是宋軍如何占領了直沽、如何修起了一座大城,這都是需要好好計量之事,也先不花知道的是第一手資料,還得從他口里問清楚,于是嘆了一口氣,道:“你先起來,陪朕用餐吧。”
也先不花惶惶,但卻不敢說半個“不”字,跟在忽必烈身后,站著吃了半個奶酪、喝了半杯奶茶,誠惶誠恐說道:“微臣得皇上恩重,這是微臣這么多年來吃得最飽的一次。”
忽必烈雖年老,但胃口還不錯,一連吃了好幾個奶酪,更是喝了兩杯奶茶,這才用綢布抹了一下嘴巴,也不追究剛才也先不花的謊言,問道:“直沽城宋軍人數幾何?城防是否完善。”
“回皇上,微臣不知。”也先不花差點又要跪下了,不過還能勉強站好身體,艱難說道:“直沽城很大,城墻表面整潔,看來是費了不少心機,若是按照如此推測,直沽城的宋軍恐怕不少。”
“山東、陜西,如今又多了一個直沽。”忽必烈有節奏的敲著案桌,囔囔說道:“宋軍為什么要占領直沽呢?難道不知道直沽城就在大都旁邊,難道不知道大都有大元朝最精銳的將士。”
“不對,山東、陜西、哈拉和林,三地屢次用兵,如今大都只有不到三十萬騎兵,莫非宋軍想引開大都的兵力,莫非宋軍的目標是大都?”忽必烈想到這里,不由自主皺了皺眉頭,對于他來說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之事:“即使是只有三十萬騎兵、甚至是二十萬、十萬騎兵,難道宋軍真有把握打敗大元朝最精銳的勇士?”
“這、絕、對、不、可、能、吧。”
忽必烈心中多了一份疑惑,但也多了一份擔憂,若真如自己所想,宋軍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而且宋軍真能有這么多兵力嗎?沒有五十萬以上的兵力,宋軍敢打大都嗎?
“皇上……”也先不花不由叫了一聲,想到宋軍就在身邊安營扎寨,他心中就多了一份顧慮,想著宋軍只要半天的時間就能攻打大都,也先不花心中多了一份恐懼。
莫非大元朝的氣運已經到頭,莫非長生天不再保佑他的子民,天啊,襄樊之敗、伯顏南下之失、北方大旱、中原動蕩、山東、陜西被宋軍搶占,就連蒙古的都城哈拉和林如今也在炮火的威脅之下,如今竟然連京城也免不了遭受戰火,大元朝、偉大的大汗忽必烈,能不能挺過這一關呢?
“靜觀其變。”忽必烈搖了搖頭,道:“這個消息你要保守秘密,不能泄漏出去。”
也先不花也不敢反對,按照他的意思,別人已經打到了門前,你還要看他在你門口修房子嗎?但這些話也先不花卻是不敢說出,忽必烈現在的心情恐怕是差到了極點,若是再激怒他老人家,自己恐怕吃不完兜著走。
忽必烈卻沒讓他離開,低聲吩咐身邊的侍衛,不一會兒卻是來了一員老將,卻是都元帥孛魯歡,孛魯歡本領不大,但為人穩重,如今大元朝將星調零,都元帥也能當大將用了,見孛魯歡一臉不情愿的樣子,忽必烈微微生怒,但還是強忍怒氣,說道:“孛魯歡,朕知道這些年委屈你了。”
“你以前當做朕的探馬先鋒,今**去幫朕探察一下直沽的情況,也先不花丞相知道一些情況,具體事情你與他細說。”
“朕需要知道的是宋軍在直沽的人數、還有修建城墻的規模和材料,最好就是能夠知道宋軍的統領,將領。”
孛魯歡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但卻沒有說話,他其實想問的是莫非直沽已在宋軍手中,但看忽必烈的表情,這事倒是不假了,待會問問也先不花就知道了,沒有必要現在惹忽必烈生氣。
見孛魯歡不吭聲,忽必烈雖然知道他性格使然,只好再問一句:“是否清楚了。”
“臣,遵命。”孛魯歡嚇了一跳,自己不吭聲,沒想到連答復的話也忘了說,實在是老糊涂了,看來得找一個機會跟大汗告老還鄉才行,要不然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