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舊事如夢,故人難測。
蘇蘇甩了甩蓬松的狐尾,仰起頭看向他。
帝辛朝她伸出手,露出淺淺的笑容,“過來。”
蘇蘇不易察覺的停了下,然后……狠狠一爪子撓過去!
“你小子膽肥了!這樣同我說話!”這架勢是招小貓還是小狗啊。
帝辛的笑容霍然明亮了起來,他沒有將手收回去,仿佛放下心中一塊大石般,緩慢又慎重的道,“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不是我還能是誰,你以為像我這般漂亮的狐貍那么好找嗎。”雖然人形被族里的同伴們甩了一條街,但是原形的話,她論第二沒有狐貍敢占第一。
帝辛低笑著將手再次伸到她面前,“來……”
她這才毫不猶豫的跳上他的大掌,隨即他雙手輕輕托高她,與那雙熟悉的琥珀色雙瞳靜靜相望。
人都是善變的動物。
進門前蘇蘇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故作歡快熟稔的主動勾起他的親切熟悉感。此時看到這般放松而略帶當年稚氣的帝辛,她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不過雖然眼前的病美男很秀色可餐,但一直這樣玩對視下去她怕自己會變成斗雞眼。
“看完了沒有,放我下去,下去。”蘇蘇張牙舞爪的開始撲騰,隨時準備出爪撓他。
帝辛將她輕輕放在枕邊,很快又抑不住悶咳著,翻了個身,正對著她。
“你的身體……似乎比上次見面時更差了。”
待悶咳聲稍停,他蹙著眉,臉上越發(fā)病態(tài)的蒼白,更顯得那張薄唇鮮紅欲滴,他只是自嘲的搖頭,將她的話帶過去,而后將之前被她撓破皮的手背指給她看,“你看,流血了,這么多年不見,你下手真狠。”
蘇蘇心虛的瞟了下,嘟囔著,“這種小傷口舔舔就好了嘛。”
帝辛默默的將手伸到她面前,毫不客氣的道,“舔。”
蘇蘇臉一黑,恨不得再撓他一爪子,
他識相的在蘇蘇揮爪前收回手,微啟紅唇,伸舌舔去血漬,白皙修長的手與鮮紅的血和嘴唇相襯,帶著別樣扣動人心的蠱惑。
蘇蘇的心跳停了停,別過臉,單純?yōu)槊郎瘟松瘛?
帝辛伸出手撫摸了下她的頭,蘇蘇慢騰騰的挪動了下身體,蓬松漂亮的大尾巴拍開他的手,“干嘛。”
“敘舊時間結束。”帝辛收回眼中的溫情懷念之色,正色道,“開始談正題。”
嘖,還是沒躲過。
蘇蘇也不浪費時間裝傻,“你這次費盡人力的找我是為什么。”
與聰明識相的人談話是件愉悅的事。帝辛撫弄著她的背脊,疏懶的眼神中暗藏鋒芒,“蘇蘇,是你的真名?”
算……“是吧。”
“你究竟是為何在消失了十幾年后重新來到我的身邊。”帝辛指尖挑起她尖細的下巴,轉過來正對他,眼若冰霜,“你對我大商,有何圖謀。”
我對這成湯天下當然沒有圖謀,關鍵是我背后的女媧對你有圖謀。
如今的帝辛心思越發(fā)難測,更何況還有聞仲,太乙真人一行在陳塘關霸著,她還沒有活膩了揮霍自己的小命,對他直言‘沒錯!我是奉命要毀你成湯六百年基業(yè),你看著辦吧。’。
于是蘇蘇只郁郁地道,“我沒有圖謀,只是甫化為人形,想去熟悉的故人那適應一下人間的生活。”接著無恥的搬出當年糊弄姜尚的那套說辭,“在我們狐族,每只狐成年時都必須去人間試煉,歷經了總總情事錘煉身心,在修業(yè)中方能更好的靜心領悟,領會奧妙。”
帝辛沉吟了一陣,神情莫測,難以看出他有沒有盡信。只不置可否的撫摸了下她的頭,直接跳入下一個問題,“既然如此,為何你不主動告訴我你的身份,卻假冒為蘇護之女,引誘我?guī)慊爻琛!?
小狐抬起小下巴得意昂昂的甩著雪白的大尾巴,“能隱瞞過你,證明我的功力還是很高的嘛。只是你身邊的術者著實可惡,整日叨念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我真的有異心,”她伸長頸子,腦袋在他微微敞開衣襟的光裸胸前用力蹭了蹭,討喜可愛的歪著頭,“若我有異心的話,我與你可是從小玩到大,那時你才十一歲,羽翼未豐,多得是機會可以趁你毫無防備時吃了你,又怎么會拖到現(xiàn)在才去害你。”
她故意挑出舊事打消帝辛的大半疑慮,雖然現(xiàn)在他還未盡信于她,但眼中的寒霜已褪冰許多。
“若非最后你被聞仲打回原形,我尚且不知,你就是當年那只白狐。”帝辛修長的指節(jié)滑到她毛茸茸的雪白耳朵上,“我記得你的眼睛,記得你的皮毛。為何那時你不出聲向我求助?”
看到她原形那瞬間的沖擊很大,反復確認了多次的純真少女,原來那些甜蜜的情話全部都是騙他,他是占據了六百年天下的成湯之主,竟被一只妖邪耍弄欺瞞了這么久,叫他如何不憤怒!
只是最初的怒氣過后,視線下意識停留在那雙熟悉的眼睛和毛色上,他有片刻的懷疑,遂極力壓抑住怒氣,從聞仲手中暫留下她。
還未待他親自審問,她便被同伴救走,離開朝歌。
過去那只神秘來去的小狐和現(xiàn)在這個朝夕相伴的少女,與他們相處的日日夜夜在腦中閃過,心中有某種不可捉摸的東西,熄滅了多年之后重新燃燒……他獨自在宮中靜思了****,第二日下令,四海搜捕這只滿嘴謊言的狡猾白狐。
蘇蘇在他隱隱灼熱的眼神下不自在的偏了臉,“那時我嚇都嚇懵了,更何況看你怒氣滔天,先不說在你氣頭上坦白有沒有用,我與你已經十幾載未見,我哪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那只白狐。而且宮中妖孽之說盛行,你是天命所歸的王,大庭廣眾之下,我又怎可坦言害你?若是被一些衛(wèi)道士知道你曾與我這妖孽過從甚密,會辱了你的清明。”
可惜這般慷慨陳詞也沒換得帝辛一絲感動之色,他依然曼聲道,“那時云中子送‘巨闕’除妖,為何測不出你。”
“那時我的妖力被封住,對成湯又沒有心懷惡念,因此‘巨闕’才沒有示警。”她在中間額外多加了一句。其實‘巨闕’又不是測謊儀,哪里能分辨她是否心有隱瞞對成湯又是不是懷抱惡意。
這般一問一答了大半夜,帝辛時而將幾個問題交叉,時而在已答過的話語中下套。蘇蘇一頭冷汗彪了大半,憑著頑強的心理素質和超群的記憶力一路對完。
月上中天,帝辛將低低嗚叫著在他胸前拱來拱去的小狐提溜出來,深深盯著她的眼睛,“最后一個問題:你那時所有的話,都是假的嗎。”
蘇蘇搖頭,“不是。”
“那么,你說的喜歡朕,是真的,還是假的?”
翌日,天子抱著一只瑩白小狐緩緩踱出廂房,蘇蘇偏頭,正對上騎著黑麒麟的聞仲那三只眼,他視線冷冷的從她臉上掠過,右手不自覺摩挲著腰上的金鞭。
驀地想起她在離開王宮前夜用發(fā)簪扎入他心口,蘇蘇聳肩,原該知道他命硬,這樣是死不了的。
帝辛抱著她,“可想去哪里逛逛。”
她搖頭,“你何時回朝歌。”
“再過五日。”
“你真的要帶我回朝歌?”當初目睹她被打回原形的人那么多,他能全壓下去?
帝辛頷首,不再說話。
蘇蘇安靜地躺回他懷中,昨夜的他也是這般,拋出那個棘手的問題后,她久久不答,他也是這般點頭,“朕明白了。”而后不再說話。
她了解他,對于他不想說,或者是不打算接受的答案,他就會這樣單方面的切斷對話。也許你此際會以為他不介意,但他的不說并不是不做。
而是你的回答與否并不是他所關心的,他會直接付諸行動,達到他所想要的結果。
你的所有意見,與他無關。
蘇蘇心情復雜,不論身體如何破敗,在內心深處,帝辛依然是當年那個傲慢的俾睨天下的少年,連眾神都不放在眼中,唯一能讓他垂眸的,只是如何獲取他所想要的。
不論是權利,江山,威望……
包括愛情。
天子在陳塘關停留了三日,第三日夜里,蘇蘇無聲無息的從帝辛枕邊起身,朝熟睡的帝辛輕輕吹一口氣,確保他可以不受干擾的一直睡到大天亮后,她跳下床榻,往外飛去。
守了這么久,終于守到空隙。
畢竟英明神武的聞太師舍棄仙途后還是肉身,不可能24小時不眠不休連續(xù)幾日幾夜的守著帝辛。她觀察了幾日,到了近四更時聞仲會小憩一個時辰,這個時間點他在周遭密布了結界,又加補一圈厚厚的死士人墻。不論是人抑或是妖,根本無法越過他進入其中,可以算固若金湯了。
但……若是妖邪不進來,而是出去的話……
蘇蘇將夾帶著帝辛氣息的單衣一裹,試探性的探出結界……
果然,聞仲是如何也不敢將帝辛置于危險中。畢竟他的守衛(wèi)這般頻密森嚴,若是一個不小心,帝辛誤觸了……咳,原本他的小身板就已經夠破了,再受這一擊,當朝天子怕是直接魂夢歸去了。
出了總兵府后蘇蘇輕點腳尖,瞬息消失在原地。
城南
少年勾在枝頭,將垂至腳踝的長辮隨意扎起,單手枕在腦后。
這如勾的新月是這般靜謐,他指尖摘下一片葉子,紅唇含著葉子低低的吹奏著族里求偶的情歌。
哀婉****的樂音在夜空中低回,透著思之而不得的苦悶,滲出牽心而相念的甜蜜……
蘇蘇停住腳步,暗嘆著她的桃花不少,可惜個個都是桃花劫。
“寐喜。”她隔得遠遠的喚道。
他轉頭,下一瞬便出現(xiàn)在她跟前,“這三日如何?那聞仲帝辛可有欺你。”
她搖頭,“我很好,大概再過兩日我就要隨他回朝歌。”
少年沉默了下,“你喜歡他嗎?”
蘇蘇愣了下,“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無名的不安襲來,寐喜握著她的肩,克制不住的將她攬入懷中,將頭埋在她頸窩,悶悶地道,“不要喜歡上他,蘇蘇。”
隨即一疊的重復著,“不要喜歡他……不要喜歡上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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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摟住她將臉貼近她的瞬間,蘇蘇僵硬了下,而后努力放松下來,玩笑道,“今日怎么突然這么孩子氣?平日你不是都端著大男人的架子么。”
他有些臉熱,這難言的不安來襲,他卻又不能陪伴在她左右,總覺得……總覺得若是不抓緊她,她便會這么隨著別人去了,將他遠遠的拋在腦后。
蘇蘇拍拍他的頭,想拉開些距離,“怎么,你也學著別人做起悶葫蘆了?有話就直說吧。”
寐喜抱著她不撒手了,“等到成湯滅亡,我們完成了任務之后……蘇蘇,你能不能隨答應我,隨我回族里。大荒時代我的祖先九鳳一族便住在北極柜山上,待我封神之后,我便帶領全族,重回大荒時代的故土。”
蘇蘇咬著唇,“若是……我們完不成任務呢。”
寐喜收緊手臂,“不可能,我們一定能完成。”
“若是我們完成了……女媧也言而無信呢。”
“別胡思亂想了。”寐喜稍稍放松了下鉗制,道,“這一路我會暗暗尾隨,伺機一道入宮。以后宮中你我也好有個照應,我也不必在軒轅墳日夜憂心。”
蘇蘇調笑著勾起他的臉,“你可是用女裝混進來做妃嬪?”
少年惱羞成怒道,“你以為帝辛會允一個男子日日伴在妃子身邊嗎。若不是……若不是為你,我也不用忍受這奇恥大辱!”
蘇蘇忙安撫道,“是是是,好寐喜,辛苦你了,委屈你了。”誰叫這時候的商并沒有出產太監(jiān),日后太監(jiān)的普及要等到一千多年后的東漢了。
一個時辰的時間很短,兩人又草草商量了些細節(jié),約定日后以翎羽聯(lián)絡,便匆匆告別了。
回廂房時蘇蘇悄無聲息的躺回帝辛枕邊,她眼還未闔上,忽地發(fā)現(xiàn)窗棱上依稀有一點熒光。
她猶豫了下,緩緩走到窗臺前,朝那點微渺的熒光伸手,在指尖即將觸到光芒的那刻,倏地掌心一熱,只見一塊小小的骨片霍然出現(xiàn)在她掌心,慎重地刻著‘明日速離’四個字。
這熟悉的字體令她攥緊骨片,是那人。
因為她說過不想再見他,于是這些天他便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以這骨片向她示警,但究竟是所為何事,才這般倉促的要她離開陳塘關。
將骨片銷毀,她趴在帝辛身邊,明天……要不要提醒帝辛早一日啟程。
“為何要提早一日?”果不其然,帝辛問道。
蘇蘇不想惹他疑竇,插科打諢道,“直覺,動物的第六感。”
帝辛忍不住撫掌而笑,不顧她張牙舞爪的警告,啃了她的小鼻子一口,“不行,蘇蘇。你想見見伯邑考嗎。今日我們且去會他一會。”
他們之間小心翼翼的玩鬧著,努力慢慢恢復從前的融洽。
但蘇蘇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可知道又如何?這日子還是要繼續(xù)過下去,這傻還是要繼續(xù)裝到底。
于是蘇蘇聽罷帝辛的話,也放開來鬧,憂郁的抱著尾巴備受打擊的在墻角畫圈圈,“小受,你來陳塘關難道不是為了我嗎。”
“有一部分原因,”帝辛依然理智道,“周方國被聞卿打敗,此刻既然已到南廣郡,周方國自然要獻上貢品,前來拜望。”
蘇蘇道,“小心他們倒打一耙,已經設下陷阱正等著來圍剿呢。”
帝辛沉冷下臉,“放肆!”
見蘇蘇依然毫無畏懼的歪頭看著他等待答案,帝辛故意沉下的臉也繃不住,瞬間回了暖,“如何圍剿?我與聞仲皆能飛天,騎獸水火刀劍不入,更何況象隊也在離境數(shù)里內集結,周方國居邊疆之地,國力困頓,若不是先祖憐憫,將姑母嫁予他又賜他一方土地,哪還有今日的西岐,西伯侯。”說罷眼中隱隱鄙薄之意。
“若是突有賢才助周,又有術法高強之輩輔佐呢?”
“這天下的能人異士皆匯聚在朝歌,聞卿數(shù)次征戰(zhàn),大勝而歸,皆未窺見一二。”
“那么……若是天命呢,若不是人間的異士,是上天所派下的呢。”
帝辛停下來,周身充斥著沉冷得令人幾乎要窒息的壓迫力。定定凝視著她良久,他道,“蘇蘇,你知道什么。”
“我已經選好陣線了,”蘇蘇將小小的腦袋無防備的倚在他掌心,沒有直接回答他,卻是立下了誓言,“我選擇你,我會與你站在同一條陣線。”
未來的那場封神之戰(zhàn),她選擇,站在眾神的對立面。
申公豹,你選擇站在哪邊?
此際,十支分隊無聲無息的掠入南廣郡境內。
明明是青天白日,但這十支隊伍仿佛是虛無一般,所有人皆視若無睹的在他們身旁穿梭來去。
當先兩支隊伍在南廣郡進入陳塘關的城門前停下,每支僅有數(shù)人,其中一方青年豐姿都雅,與他相對的異人卻極為駭人,他面如藍靛,發(fā)似朱砂,背上竟還生有雙翼,在陽光下每一根羽毛如鋼鐵猶帶金屬般的色澤,極為鋒利。
羽翼一展,他正要飛入陳塘關時,一道冷淡的視線教他凝起神,立刻轉頭梭巡。竟有人能破師尊的仙法看穿他們的行蹤,莫不是那聞仲在此。
目之所及,便看見一個穿著青色道袍的術者正遠遠望著他們,毫無隱藏行蹤的意思,翡翠色的紗衣攏住頎長的身影。
那風雅青年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