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你終于醒了!”溫景安扶起她,溫潤的眼中也禁不住紅了一圈。
周惜若定定看著他,她從未見過溫景安是眼前這個樣子。面色蒼白憔悴,一向光潔的下頜上胡子拉渣,身上重紫朝服皺皺巴巴,再也看不出半分相國的威儀。
“怎么了?”周惜若吃力問道。話一出口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沙啞,十分難聽。她瞪瞪看著溫景安,干涸的眼中灼熱難當。
溫景安緩緩跪下,深深伏地,聲音沉痛無比:“皇上……可能……龍馭賓天了!”
周惜若唇角一動,想要說什么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聲音。房中一片死寂,她連自己的心跳都找不到。
半晌,她問道:“云和呢……”
溫景安緩緩搖了搖頭。
她笑了,捂住臉不停地笑,笑得渾身顫抖。溫景安見她的這個樣子急忙一把握住她的肩頭,逼著她看著他,目光焦急:“惜若,惜若,還有希望的,只要沒找到……尸體就有希望。”
周惜若笑得淚流滿面。她猛地推開他,看著他,面上是笑的,眼中的淚卻簌簌滾落:“還有什么希望?!我親眼所見,龍越離殺了云和,完顏霍圖又殺了他!……”
她從*上掙下,一身素衣雪白,孤零零地站在地上,鬢發(fā)散亂,眸光癲狂。溫景安看著她,心慟成殤。
“你告訴我還有什么希望?!……”她的聲音已沙啞,步步逼近溫景安,目中赤紅,猶如從地底而來的女鬼。
“還有什么希望?死了!他們都死了……”她尖聲叫道,清麗的面上悲痛深入骨髓,令人不忍觸目。
她說完猛地向外沖了出去。溫景安大驚,上前將她拉回,怒道:“你要做什么?”
“我為什么還活著?”周惜若回頭,美眸中淚水不斷,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聲聲質問,似在逼問上蒼:“為什么我還活著?為什么不讓我跟著他去死?”
“我最應該去死!”她哭得委頓在地上,“老天為什么不讓我去死!獨留我一人活在這個世上!”
溫景安看著地上的她渾身顫抖,如一只受傷的白鳥,再也無法撐起一身傲骨。他眸色掠過痛惜,手輕顫放在她的肩上。她的肩頭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一大片雪白衣襟。完顏霍圖那一箭失了準頭,射穿了她的肩胛,正當他要再補一箭,趕來的護衛(wèi)將他驚走,她這才撿回一條命。
那一場決斗,那*的漫天大火,那*三人的落水……血色紛紛,都留在了昨天。三人,三敗俱傷。這難道就是上天安排好的結局?
溫景安將她扶起,小心安放在了*上。周惜若抬起朦朧的淚眼,瘦削嬌弱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眼中的淚簌簌滴落。
溫景安緩緩跪下,深深伏地:“皇后娘娘,請節(jié)哀順變。”
周惜若捂住了眼,再也無法出聲。
“如今就算是找到皇上也是生機渺茫。”溫景安澀然道:“還有……邵云和,亦是如此。”
周惜若渾身一顫,眼淚越發(fā)急的落下,這是她的懲罰吧,懲罰她活著,讓她親眼目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她眼前互相殘殺,死在她的眼前。她的活著不是一種幸運,是一種無窮無盡的折磨。
“臣千萬懇請皇后娘娘以大局為重,回宮主持政事!”
周惜若緩緩放下手,定定看著面前的溫景安,紅唇顫抖,半天吐出一個字:“不!”
溫景安看著她,仿佛頃刻之間老了好幾歲。他眸光平靜,這樣的平靜中有一種令人絕望的堅定。
“臣請皇后娘娘以大局為重,回宮主持政事!”他重復說道。
“不。”周惜若眸光漸冷,盯著他,輕笑:“我不要大局。”
她眼中的淚漸無,清澈的眼眸中陰影重重,輕易地就覆了原本明媚的顏色:“天下與我何干?大局與我何干?我從來就不要這些!你讓我離開!”
“皇后娘娘不能離開。”溫景安靜靜道:“皇后娘娘不答應微臣,哪都不能去。”
溫景安膝行后退幾步,鄭重磕了一個頭,淡淡道:“微臣與皇后娘娘相識在牢中,救娘娘于危厄,今日今時,是時候娘娘應還了微臣這一份恩情。”
周惜若一顫,指著他,冷聲問道:“你在逼我?!”
“是。”溫景安平靜之極:“微臣是在逼了皇后娘娘。以恩情換皇后娘娘今日相助。”
“皇后娘娘要是不答應,微臣就跪死在娘娘跟前。”
“皇后娘娘要是尋短見,微臣立刻追隨娘娘于地底。”
“皇后娘娘不吃不喝不治傷,微臣立刻隨娘娘如此。”
“皇后娘娘要是逃走,微臣立刻自殘以謝天下。”
溫景安一字一句地說著,木然無表情。周惜若久久盯著他的面上。
溫景安迎著她的目光,擠出一個笑,可是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再也無半分齊國第一相的儒雅清揚。他溫聲道:“惜若,我從未要求你做過任何不愿意的事。今日,我求你。求你再為齊國百姓……回來吧。”
周惜若木然道:“不。”
溫景安凄然一笑,慢慢道:“微臣早知道娘娘是不會答應的。”
他說著長袖中寒光一閃,拔出一柄匕首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肩頭。血色噴濺,點點滴滴灑在了她的腳背上。
她木然的眸光終于動了動。他肩頭鮮血橫流,滲入了深紫色的朝服中。他明明這么痛,痛得臉色幾乎煞白透明。她忽地明白他的痛不比她少一分,他舍棄了一切只為了齊國,最后笙歌散盡,唯獨他孑然孤立。
如今他還要強撐所有理智來收拾殘局。
“景安……”她眸色水光粼粼,笑容凄然:“不要逼我。”
溫景安還她一個慘白的笑容,靜靜地道:“可是天下人在逼我。”
他拔出匕首,緩緩的劃開自己的手腕,汩汩的鮮血滴落在地上,他滿臉冷汗,面上卻是釋然:“求仁得仁,今日娘娘若決意死,景安也會追隨娘娘到了地底。”
周惜若看著他手腕上的鮮血橫流,猛地別過頭,大大喘息一口氣卻被刺鼻的血味堵得想要吐。
“齊國是四國中最強大之國,東起濱海,西至晏山,北達狄人之境,南括草莽百越。微臣一人之力無法力挽狂瀾,皇上一去,齊國必亂,天下必亂。臣……臣請皇后娘娘主持大局……以天下蒼生為念……百世之后,史書上必盛贊娘娘……”溫景安聲音漸低,已然氣若游絲。
周惜若看了他許久,忽道從*上掙下,扶著他。鮮紅的血落在她的手背上,比意料中的還要灼熱滾燙。他用性命來求她,用性命來逼她。
“我從來不要史書盛贊,我也從來不要這個皇后。”她握住溫景安的手,滑膩的鮮血漫過了她的手心,她的手顫抖不已。
“我明白。”溫景安柔柔一笑,蒼白的面上終于放下憂愁,低聲道:“世人永遠不明白娘娘,可是我明白。”
她美眸看定他,慢慢道:“好,我答應你。”
……
湖州城,城門四閉,護城河更是重兵把守,延綿十幾里,都有士兵在巡查,一寸土地都不肯放過。消息以最嚴密的方式緊守住。那*的情形無人得知,謠言四起,卻越發(fā)令人霧里看花,分不清到底湖州城發(fā)生了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湖州郡守貼出的告示:皇上被逆賊所傷,逆賊就戮,皇后娘娘攜宮中太醫(yī)親臨湖州照料皇上傷勢。
湖州城的百姓終于見到了那遠在齊京皇宮的皇后,那由平民棄婦一躍成為母儀天下的傳奇女子。她一身大紅鳳服,面容絕美,神色沉靜,精致的妝容顯在了天光下,無懈可擊的美貌中帶著無盡森冷的威儀,頃刻間就攝了一城百姓的心神。
惶惶的人心安定下來,關于她的流言瘋了一樣又被重新提起。
傳聞,五年前她攜稚子上京告御狀,狀告前夫拋棄妻子;
傳聞,她在宮中媚亂六宮,脫穎而出;
傳聞,她刻苦習舞,傾城一舞動君心,從此年輕的帝王只盛*她一人;
傳聞,她襄助皇帝鏟除亂黨,不惜大義赴死,九死一生,更令帝王棄了六宮不顧,只與她攜手天下……
……
一道道傳聞都在盛贊了她的堅韌,智慧,將她傳得有如神女臨世,絕世無雙。精美的鳳輦駛過湖州城的大街,黃沙鋪地,她一動不動,猶如最美的人偶,大紅的鳳服紅得像是一團火靜靜燃燒。
她眸光木然冰冷,沉沉的鳳冠戴在頭上,明珠輕顫觸著她的臉頰,一點點冰涼從臉上一直滲入心底,從此日光都黯淡,從此山河失色,不復妖嬈。
因皇上傷勢嚴重,不宜舟車勞頓,小小的湖州郡守府儼然成了御駕臨時的行宮。四周州郡郡守,大大小小的官吏前來,更是把湖州城的郡守府堵得密密麻麻。
書房中,周惜若與溫景安各占一頭書桌,埋頭疾書。他批復一道道政令,如何安排布防,如何指令各州郡政事。而她寫上一道道懿旨,責令沿途如何派宮人前來“照料”御駕,宮中要如何迎駕。
書房中只聽得毛筆沙沙在上好的湖州宣紙上掠過的聲音。晴秀端了飯食進來,鼻間一酸,跪下道:“皇后娘娘,相國大人用膳吧。”
周惜若頭一抬,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背上又濕了一大片。原來傷口又崩裂開來,想必現(xiàn)在又是血染紅了半片衣襟。溫景安也好不到哪去,他已換了左手寫字,右手手腕上鮮血染紅了繃帶。
兩人茫然一對視,這才發(fā)現(xiàn)已是大半天過去。晴秀看著兩人,哽咽地上前為他們奉上飯食。
周惜若看著精心的佳肴,澀然道:“我吃不下。”溫景安亦是擺了擺手,不愿動筷。
晴秀唇顫了顫,正要說什么。房門外喧嘩聲傳來,一抹人影不顧侍衛(wèi)阻攔,匆匆進來。
周惜若看著疾步走來的人影,手一顫,手中的筆掉在了雪白的宣紙上,頃刻墨色染了一大片。溫景安見那人前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娘娘!相國大人……”那人跪下,俊顏染了風塵,朗朗眉間也遮蔽了陰影。可依然是那翩翩俊美的云思澤。
周惜若上前幾步,半晌才顫聲道:“你來了就好。”
云思澤看著兩人面上的哀色,聲音微顫:“當真?”
周惜若猛地別過頭,顫聲道:“溫相招呼一下云少,本宮……進去歇息了。”
她說著匆匆轉入了內堂中,踉蹌幾步扶住了廊柱。日日夜夜她都無法安眠,一閉眼一睜眼都是那*的情形,邵云和胸前的血,龍越離身上的箭……滿眼都是血色,怎么都逃不開。
良久,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只手輕輕放在了她的肩頭,低聲道:“娘娘背上的傷都裂開了,讓晴秀為娘娘再包扎傷口吧。”
周惜若回頭,含淚看著身后的云思澤,聲音澀然沙啞:“為什么?為什么成了現(xiàn)在這樣?”
云思澤搖頭,道:“我查了,完顏霍圖從昀紫山莊離開之后就一路跟隨了娘娘,是他故意引得皇上一路追趕。最后到了香桂城,娘娘與邵兄識破了他的計謀,就原路返回。完顏霍圖不甘心就此失敗,混入了皇上的驍風騎中。”
云思澤慢慢道:“其實完顏霍圖一直沒放棄殺了皇上的計劃。殺了皇上,赤灼國才可以收回燕州其余幾郡,甚至還可以奪回一大片齊國富饒之地。”
“而邵云和與皇上的相遇決斗……可能是他的意料之外。畢竟他也不愿意新立的赤灼皇帝就這樣……”
周惜若聽了,咬牙冷冷一笑:“我明白。”她眼底的陰郁翻涌,再不復往日清澈明媚。
云思澤看著她鳳服點點血漬滲出,眼中忍不住掠過痛惜,急忙扶著她回了房中,喚來晴秀為她再上藥包扎傷口。周惜若任由晴秀包扎,重重紗簾之外是云思澤來來回回踱步的身影。
她忽地推開晴秀,衣衫還未整理便猛地掀開紗簾,直視云思澤,道:“云少,我要你查一個人。”聲音清冷,帶著無盡的怨恨。
“誰?”云思澤問道。
周惜若眼中掠過深深的恨意,一字一頓地道:“耶律箏兒!”
云思澤一怔,良久才道:“好。”
周惜若眼中有兩把火灼灼燃燒,仿佛要燒盡了她連日來的竭力找回的理智。云思澤看著她,良久嘆息,轉身離去。
……
香桂城中夜色寂寂,一道黑影在黑暗中匆匆奔逃仿佛身后有什么怪獸在追趕。兩旁的商鋪關得嚴嚴密密,偶爾有風燈在夜風中搖晃,越發(fā)顯得這街上死氣沉沉,如鬼域。
那女子鬢發(fā)散亂,面色蒼白,驚慌無措,身后漸漸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像是夜鳥落在屋檐上,從四面八方而來。
她猛地頓住腳步,轉頭厲聲向虛無的夜空中喝道:“出來!周惜若,你這個踐人!有本事你出來,派你的鷹犬走狗有什么本事?!我耶律箏兒不怕你!”
四面的聲音忽地靜了下來,連風都仿佛停了。長街盡頭,幽幽出現(xiàn)一點火光。有人撐著燈籠慢慢地走來。
耶律箏兒不禁步步后退。
空蕩蕩的長街盡頭,走來一抹火紅的身影,她面色雪白素凈,烏黑的發(fā)梳成干凈的高髻,發(fā)髻上珠釵皆無。長長的紅衣在夜風中飄忽飛揚,她撐著一盞燈籠緩步走來,燈火幽幽,照上她的面容忽明忽暗。
“周惜若!你還真的敢出現(xiàn)!”耶律箏兒底氣不足地笑道,邊說邊驚懼地看著四周,可是四周空蕩蕩,殺氣卻彌漫而來,令她不敢輕舉妄動。
周惜若看著她一身狼狽,輕笑一聲,柔聲道:“公主殿下不覺得累嗎?”
“累?”耶律箏兒一怔,不明白地看著她。
夜風似因為她的出現(xiàn)而輕柔萬分,撩動鬢邊的發(fā),絲絲縷縷,纏*綿。
周惜若美眸映著燭光,一身風華中帶著無邊的涼意:“是啊。公主殿下不累嗎?恨一個人,恨到賠了自己的錦繡人生,恨一人,恨到不惜遠嫁他國,輾轉承歡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下。恨那么久,不惜與虎謀皮設下重重陷阱,只為了看不相干的人為你的恨意付出代價。”
耶律箏兒臉色一白,步步后退。
周惜若輕笑,眼底有無盡的哀傷,比這個夜還沉:“云和死了,越離也死了。天下將大亂,你可曾覺得開心?”
耶律箏兒眼中忽地茫然。
周惜若步步走上前,看定她的眼:“你恨的不過是我,你恨景安因我不娶你。所以你決心毀去他所愛的一切是不是?”
耶律箏兒渾身顫了顫,眼前的周惜若似乎哪里不一樣了,令她覺得害怕。
“完顏霍圖在哪里?”周惜若淡淡問道:“給你兩條選擇,第一條路,告訴我完顏霍圖在哪里,然后你自絕在天下人的面前。還有一條路,你不想說,我殺了你,將你的尸身帶到秦國,讓所有的秦國百姓唾棄你。”
耶律箏兒忽地冷笑起來:“你不敢!”
她眼底皆是深深的嘲弄:“你不敢殺了我,我可是秦國的明月公主?!”
周惜若臉色未變,眼中帶著無盡的憐憫,冷冷道:“一個不顧天下百姓,為了一己之私的人還敢自稱是曾經的明月公主?你好好照過鏡子了嗎?你以為你還是曾經那艷絕四國的秦國明月公主了嗎?你如今丑得連他都不愿再見你一面!”
耶律箏兒再也受不了,尖聲叫道:“住嘴!你住嘴!”
她心神已崩潰,周惜若三言兩語,字字句句誅心。
周惜若冷笑,面色冷厲:“告訴我,完顏霍圖在哪里?!你到底與他達成了什么樣的盟約?!”
耶律箏兒哈哈一笑,笑聲已癲狂:“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她說罷拔腿就往回跑。周惜若一動不動,美眸幽幽地看著耶律箏兒在黑暗中奔逃的背影,冷冷一笑,揮了揮手。
“鏗”的一聲,一枝利箭射中了耶律箏兒的腹部,她尖叫一聲,跌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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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箏兒終于要over了。繼續(xù)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