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一道颶風,突如其來,在所有人尚未反映過來之前,一棵參天大樹便被連根拔除,任何人想救也救不了。
獨木成林的容樹,斷其一枝,不過撓癢癢般,只要不傷到主枝,便無大礙。
可人不同。
龐大的集團,內層牽連越多,關系越復雜,隨便傷了一個,尤其是地位不低的一個,對其他人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
人,本來就是猜忌心極重的動物。
因利益而結合,也能因利益而破裂,威脅到生命時,什么樣的關系不破裂。
水靈靈安詳的側躺在鳳床上,滿足第凝視著咿呀揮舞著小手小腳的太子璃軒,唇瓣漾出淡淡笑容,如一望無際天空,偶爾飄過一縷白云,飄渺且迷蒙,美若鏡花水月。
紅燭跳躍,映照著水靈靈寧靜詳和的水嫩肌膚,更顯嬌艷無比,如成熟飽滿蜜桃,忍不住想咬一口,一親芳澤。
纖眠撥弄著燈芯,使燭光更為柔和,昏暗的美,冰冷燭光,暖烘烘地投映在她姣好的臉龐上,投映眼底陰影。
深嘆口氣,纖眠環顧四周,不聞其他人呼吸之聲,悄悄行至鳳床邊,低聲道:“主子,時辰不早了,您早些安置吧。”
微微搖了搖頭,水靈靈逗弄著璃軒,撫摩他滑嫩肌膚,感受他的體溫,覺得心里暖融融的,不似平日冰冷。
“你在嘆氣,是覺得我太過急噪了。”水靈靈心細如發,她心里想什么,她怎會猜測不到。
纖眠脊背一直,下意識道:“奴婢不敢。”她只是個奴才,主子的事,她哪有嘆息的份。
“是不敢,而非不是。”水靈靈拿捏準她的心思,“纖眠,你伺候我多年,說是主仆,實則情同姐妹。風雨雷電合力圍攻我時,你沒有恪盡本分的袖手旁觀,而毅然助我,心中,不早有了分曉。”纖眠多年來對她的好,她哪會不知,僅是過往水靈宮中規矩森嚴,前任主上太過苛刻,死死盯住她,倘若她對任何人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在意,甚至是關懷,那人不是成為鉗制她的棋子,便是因她而慘死。
纖眠低著頭,默默不語,半晌才抬起頭來,眸中寫滿疑惑:“主子,您……是否有些打草驚蛇啊?”斟酌語句,她小心問道。
幽婉閣信堂搜集連尚書一家的罪證近一年時間,雖說搜集到的證據的確搬倒大莫皇朝位高權重的連家綽綽有余,可她怎么也沒想到,宮主下手竟如此倉促。
事情從開始到結束,不過幾日光景,一個在大莫皇朝朝廷上扮演重要角色的龐大家族,如青煙消失無蹤,不連半點痕跡,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般,快得迅雷不及掩耳,讓人連驚詫都來不及,就看著一個勢力龐大的家族,被連根拔除。
先是連尚書貪污朝廷賑災銀兩一百萬兩,再是連侍郎勾結南方仡易國,抄家時在他書房搜出與仡易國國君聯系的書信,書信中泄露了不少大莫皇朝調兵遣將之事,連侍郎長子當街強搶民女、縱馬過街踩死人等一系列被連尚書壓下來的事揭發,次子調戲官眷,魚肉百姓等,無數事件同一時間揭發出來,鬧得莫都沸沸揚揚。
皇帝聹授意長孫右相等人審理一系列案件,長孫右相本與舒左相有嫌隙,因孫女后宮長孫美人被打入冷宮,早已懷恨在心,連家是舒相的左膀右臂,故而下手無情。
長孫右相及刑部侍郎方域安、督察院左右御督使左阡陌、游行之、大理寺卿包勇民等人協同辦理。
刑部侍郎方域安乃長孫右相得意門生,長孫右相費勁心機安插在刑部,為的就是監視刑部尚書連罩永,好有朝一日拉他下馬,自是幫著長孫右相。
督察院左右御督使左阡陌、游行之各是舒左相、長孫右相的人,旗鼓相當,大理寺卿包勇民乃朝廷一股清流,非任何黨派人士,疾惡如仇,雖官位不高,甚得皇帝賞識器重。
連家遭難,舒右相怎有不出手相助之理,一損俱損,一容未必容的道理,他比誰都清楚,況且他的正室夫人還是連尚書之女。
原本,以舒相的通天本事,即便長孫右相有心致連家于死地至少也要拖個把月,怎奈公堂之上鐵證如山,連家仆人紛紛站出來做證,任連家是孫猴子轉世,也飛不出如來佛祖掌心,不到兩日光景便查明一切,打入死牢。
貪污殺人事小,通敵叛國事大,哪個皇帝容的了這樣的臣子,況且皇帝聹憎恨舒相、想拔倒他這棵大容樹非一日兩日,怎可能放過連家。
后宮連婕妤聽聞娘家遭逢大難,又哭又鬧又求,皇帝聹不甚其煩,憐她多年陪伴在側,本不欲連坐于她,僅是軟禁在其寢宮。
任后宮其他嬪妃揭發連婕妤過去害死不少份位較低的嬪妃,也充耳不聞。
誰知太醫診脈竟診出連婕妤身懷有孕,足足三個月的身孕。
三個月前,正是皇后、德妃一起產子之時,前后數月,皇帝忙著疼惜德妃,從未踏足其他后宮一步,連婕妤腹中骨肉何來不言而喻。
后宮**,向來是帝王大忌,如此一來,皇帝聹怎饒得了連婕妤,一杯毒酒了結了她短暫而浮華的一生,不聽其一句辯言。
太醫院所有太醫會診,怎會有錯?
連氏一門,滿門抄斬!
任舒相有天大本事,也無法跟改鐵一般事實,任連玉哭啞了聲音,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偌大的連家,短短幾日時光便消失,如狂風過鏡,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樹倒猢猻散,往日依附連家之人,在其遭逢大難之時,趕緊撇清關系,明哲保身。
舒左相黨派更是人人自危,惶惶不安的看著舒相,懷疑著他,猜測著舒左相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連婕妤死前曾聲嘶力竭地吶喊過,說一切是舒皇后的陰謀,說她是冤枉的。
連婕妤的話未必有人信,可舒相夫人連玉的臉,的的確確是舒皇后毀的,鳳暄宮里皇后說過的話,添油加醋傳遍皇宮,但有一句話,絕對沒有經過絲毫跟改。
“爾乃刑部尚書之女,還怕毀了容就會被休么?你放心,只要你連家一天不倒,舒相絕對不會休你的。”
這話什么意思?
連玉毀容不到十天,連家就被拔地而起,誰敢說舒皇后與此無關?
舒皇后乃舒左相膝下獨女,舒相能脫的了干系么?
盡管沒有絲毫證據,證明這一切與舒皇后有關,而連玉夫人在連家被滿門抄斬第二天,被人發現自縊在房里,亦沒有證據證明她不是自縊的。
但是,有些事,并不需要證據,只要猜測對了,就是事實,尤其朝廷上發生的事!
水靈靈冷森一笑,自是明白纖眠說的“打草驚蛇”指的是什么,恨恨道:“若不如此,怎瀉我心頭之恨!”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
連玉殺了她母親,舒老狗是幫兇,不過剪其一羽,有什么了不起,況且,這只是開始而已,真正的好戲,在后頭呢。
纖眠微微詫異的望著水靈靈向來波瀾不驚的柔美臉龐布滿仇恨,水靈眸子里隱隱燃燒的噬血怒火,心中感覺甚為怪異。
她伺候水靈靈多年,對她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她并非是個沉不住氣的人,怎會做出如此鹵莽之事?
一向英明神武的主上還任她胡來,甚至緊密配合?
若非主上暗中做手腳,公堂上怎可能鐵證如山,連家仆人怎可能口徑一致,連尚書等人怎可能連狡辯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凌遲處死了呢?
或許,是太恨了吧。
纖眠如此認為,否則以水靈靈縝密的心思,怎可能鹵莽至此?
能成為水靈宮宮主的女人,不但要有過人的武功,還要有一顆無與倫比聰慧的頭腦,不然即使能擊敗所有競爭對手,也難壓住手底下蠢蠢欲動、隨時準備取而代之的人。
水靈靈不著痕跡的掃了眼纖眠,對她心中猜測甚是明了,嘴角隱隱勾出一個弧度。
她當然不可能那般鹵莽。
被仇恨沖昏頭腦這等事情,怎可能是她會做的?
真要做,也是在她得知母親被害之時,怎可能在母親遇害后一年才失去理智?
即便,她真的失去冷靜了,殘陽怎可能任她予取予求,做出對幽婉閣不利之事。
搬倒連家,是他們精心籌謀多時,配合天時地利人和,才得以行動的。
舒隆革在朝廷根基深厚,如百年參天大樹,若是直接與他正面對抗,成功幾率幾乎為零。
皇帝聹那邊,對殘陽的主動投靠根本不信,謹防這是舒相的反間計。
后宮之中,論家世,以她為首,論得寵,自是貴妃駱凡心,論心狠手辣,則是連婕妤。
皇帝聹晉各個嬪妃的份位,不過是想改變后宮皇后獨大的局面,借以保護貴妃,不讓她將貴妃推上浪尖的計謀得逞。
連婕妤份位雖低,家世、手段、頭腦卻不容忽視,德妃茗勒公主雖身居高位,身份太過特殊,不怎么得寵,在大莫皇朝沒什么傲人家世,頭腦也略顯簡單,怎斗得過生活后宮多年的連婕妤,至于其他一些份位較低的嬪妃,暫時沒有什么大的殺傷力,難以與連婕妤相抗衡。
各方面原因聚集,導致她必須在此時鏟除連家。
大張旗鼓毀了連玉的臉,是為了暴露自己,使左相黨派之人對舒老狗產生懷疑,不再象過去般對他忠心耿耿,嫌隙一旦生成,再難彌合,尤其是由利益關系結成的聯盟。
幽婉閣搜集證據、暗中做手腳,迫使連家在短短樹日之內滅亡,是為了取信皇帝聹。
連婕妤懷孕三月,是水靈宮不斷安排進宮密探的杰作,幽婉閣藥堂精心配制的假孕藥,太醫院童放右院判混合在給連婕妤熬的補藥中,神不知鬼不絕,即使連婕妤百般防范,也防范不了。
至于后宮嬪妃的落井下石,是后宮向來的生存法則,拜高踩低,踩死一個是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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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的內幕,水靈靈是不會和纖眠說的,僅管她是她的心腹。
換成是過去,她必然會告之纖眠,即便不完全透露,多少也會滿足下她的好奇心,而今……
舒老狗的狠毒,風雨雷電的刺殺,皇帝的殘忍,使她對人性徹底絕望。
絕望的她,怎會再相信任何人,即便是對殘陽,也不會完全相信,多少懷著一絲猜忌。
冷哼一聲,水靈靈低聲道:“東西準備的怎么樣了?”
算算日子,該是時候了,她不想再等下去,夜長夢多的事,她從來不做。
纖眠小聲回道:“來儀宮的人已經安排妥當,東西透過右院判送入,御書房眼線安插完畢。”眉宇間,透著一絲絲的不忍。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她不相信,水靈靈真是為保全太子,才精心安排這個局。
那可是幽婉閣的密藥啊!
在此之前,惟有藥堂堂主及主上才知曉的密藥啊!
據說此藥的配方藥材世間早已絕種,解藥的配方更是絕種數百年,任何人服下此藥,終生無解。
究竟是什么樣的原因,使她的主子對皇帝痛下毒手?
纖眠百思不得其解。
思及密藥,水靈靈心頭巨痛,哀傷的淚水,遏制不住滾下,散落在冰冷鳳床華美被褥之上,瞬間消失,只留下滴滴濕痕,宣告它曾經存在的事實,一如她的女兒,可惜,她的女兒卻沒留下半點曾經存在于世的痕跡,就那樣沒了————有的,僅是一碗紅糖蝦仁牡丹粥。
纖眠驚惶失措,忙送上手絹,為水靈靈擦拭淚水,緊張道:“主子,您怎么了?您別哭啊!”
難以承受的傷痛,讓水靈靈感到窒息,心如刀絞的滋味,迫切想找人傾訴。
“瑤……小瑤瑤她……”張了張口,水靈靈不知從何說起,任淚水肆虐,濕了臉,目光空洞的凝視著被褥上血紅鳳凰,茫然的神情,似陷入無措噩夢過往。
小瑤瑤?
纖眠一驚,身為水靈靈心腹,她自然知道早在小公主出生前,水靈靈就為小公主取名“水月瑤瑤”,“小瑤瑤”指的人,無疑是小公主。
難道,宮主如此做,是因為小公主的夭折?
囁嚅著唇,水靈靈機械的說著,吐露著纖眠不知的事件————那碗紅糖蝦仁牡丹花粥。
張著嘴,顫著身,白了臉,寒了心,纖眠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當初告之水靈靈的話,是主上命他一字不漏傳達的,其含義她并不明了。
紅糖蝦仁牡丹花粥……
晶瑩剔透的蝦仁……
一小段……一小段的蝦仁……
他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這樣對自己的女兒……
這樣對自己的妻子……
這樣對自己的孩子的母親……
縱使她是他被迫娶的皇后,她也是他的妻子,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知道疼痛的女人啊!
縱使見慣了幽婉閣血腥殘酷,見慣了江湖丑陋,身為一流殺手的纖眠也無法不恐懼。
皇帝的心,冷硬如鋼鐵!
皇帝的血,狠毒似蛇蝎!
多么令人發指的殘戾暴虐啊!
陪著,伴著,依偎著,取暖著,一夜無眠,淚留至天明……